“今天晚餐后,莱菲布勒先生和往常一样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他让仆人送去了白兰地酒,说他自己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处理,要其他人别来打搅他,之后就把自己反锁在屋里。”被派去打听消息的夏尔向吕西安讲述道。
“晚上十一点钟,那书房里突然发出一声骇人的枪响,所有人,甚至连厨房里的女助手都听到了。仆人们试图把书房门打开,由于门被反锁住了,他们不得不用斧子把房门劈碎。”
“当他们进去时,发现莱菲布勒先生趴在写字台上,太阳穴像喷泉一样往外冒着血,流的桌子上到处都是,整个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烟气。子弹从他的太阳穴打进脑袋,又从另一边打了出来,还打碎了壁炉架上的一尊花瓶,那场面可不好看了,据说莱菲布勒夫人当场就昏了过去。”
吕西安微微皱了皱眉,这消息可真是晦气,“所以可以判定是自杀吗?”他希望这不是什么针对他自己的阴谋。
“警察局长是这样觉得的。”夏尔回答道,“他手里的枪还在往外冒烟,那把枪被他紧紧握在手里,据说验尸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掰开他的手指,一切看上去都像是自杀。”
“真是个悲剧。”旁边的阿尔方斯叹了一口气,吕西安感到有些讽刺,难道他不就是罩住莱菲布勒先生的悲剧之网的总设计师吗?
“不过这也是最好的结局了,无论对死人还是活着的人都是如此。”阿尔方斯又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吕西安问道。
“鲜血可以洗刷一切耻辱,一个破产的银行家如果苟活于世,那么他就会身败名裂,连他最亲密的朋友也不会再上门,虽然我很怀疑莱菲布勒先生有什么朋友;他的家人也会蒙受耻辱,这个姓氏从此以后将会臭不可闻,他的女儿日后也找不到什么好姻缘,当然前提是她没有在那之前就被逼上绝路。”
吕西安想起阿尔方斯给他讲过的“上美洲”,浑身莫名感到有些发凉。
“但是如今他死了,那么他就成了某种悲剧人物。债主们原先恨不得要了他的命,可如今看到他这样的结局,恐怕也会动恻隐之心,不至于把他的家人也逼上绝路。我想他可能并不在乎那个妻子,但对于他的女儿,想必他还是在乎的。”
“对于活着的人而言,莱菲布勒先生永远闭嘴了,那么那些曾经和他有过勾结的人也能松一口气了。他们原本恐惧的议会调查,恐怕也不会再开展了,国会议员们可没有兴趣来调查一个外省的死人。那些过去的秘密就此尘封,这些人也能睡个好觉。”
“对于您来说也是个好结局。”吕西安说道,“没了他,您接管莱菲布勒银行就少了许多障碍。”
“这我倒不否认。”阿尔方斯点头,“作为对莱菲布勒先生如此明智的感谢,我会给他的妻子和女儿留下一笔财产,让她们不至于衣食无着。”
“您可真是个大慈善家。”德·拉罗舍尔伯爵语带嘲讽,“夺走了一座金山,再给受害者的妻小扔下几枚金币,还能收获一个好听的名声,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我向您保证,莱菲布勒先生可绝不是什么无辜受害者。”阿尔方斯说,“他只是个失败者而已,他手上沾的脏东西也不比我少。”
他又转向吕西安,“我打算吃下他的银行和铁路公司,至于他剩下的财产会进入拍卖程序,您可以低价买下一些,我听说他的那几座葡萄园还不错。您是本地的议员,如果您要买,其他人会给您面子的,您可以按起拍价买下那些财产。”
吕西安想到德·拉罗舍尔伯爵之前的警告,他转过头,用征求意见的眼神看向伯爵。
德·拉罗舍尔伯爵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点了点头,“这是合法的,如果您想买的话就买吧。”
“我想我或许应当去参加一下他的葬礼。”吕西安说道。
“您确定您会受到欢迎吗?”阿尔方斯不以为然,“另外他是自杀的,自杀者按照天主教的交易可是不能够安葬在教会墓地当中的。”
“这件事我可以和教会说一下,您记得之前我的那位神父朋友吗?他想必能帮帮忙。”
“然后他还可以不经意地告诉别人这是您的意思。”阿尔方斯拍了拍手,“妙极了!这样人人都会觉得您心胸坦荡,不念旧恶。”
“您做到这个地步就够了。”德·拉罗舍尔伯爵补充道,“没必要去参加什么葬礼,万一遇到某个愣头青来挑衅可就麻烦了。”
吕西安点头赞同,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德·拉罗舍尔伯爵开了口:“我的那位神父朋友,在之前帮了我不小的忙,他想要调去巴黎,我不知道您是不是……”
“我是不是和教会说得上话?”
“是这样……如果不麻烦您的话。”
“您让他把他的简历寄到我家里吧。”德·拉罗舍尔伯爵并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我会和巴黎大主教讲这件事的。”
此时,莱菲布勒先生的死讯已经传遍了整个大厅,许多人看上去都因为这个消息而有些扫兴,整个会场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纱一般。可那几位著名的莱菲布勒先生的支持者却纷纷松了一口气,他们用手帕擦着从额头一路流到眉毛里的汗水,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时间过了午夜,宾客们开始陆续散去,他们和主人告别时的情绪各有不同,但看向吕西安的目光都比来时要显得敬畏的多。
“人人都觉得是我毁了莱菲布勒先生。”当宾客走的差不多时,吕西安苦笑着对阿尔方斯说,“但若是没有您,我根本没能力让他垮台。”
“这样的名声对您有好处。”阿尔方斯说,“您看他们对您的态度不就顺从了很多吗?狼要赢得的是羊群的恐惧,而不是爱。”
“您可以把这句话作为铭文,写在您的家徽上。”德·拉罗舍尔伯爵说道,“至于您的家徽,就是一个戴着金冠的狼头。”
“这倒是挺合适。”阿尔方斯丝毫没有受到冒犯的样子,“我回巴黎之后和我父亲说一声。”
“你们二位什么时候回巴黎?”吕西安问道。
“几个小时以后。”德·拉罗舍尔伯爵指了指墙角的座钟,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四点了,“我晚上要参加欢迎符腾堡国王来访的招待会,要搭乘最早的一班车回去。”他看向阿尔方斯,“您也一起走吧?”
吕西安本以为阿尔方斯会拒绝,不料他竟然点头同意了,“我本来也打算坐早上最早的一班车回去,这边的事情已经办完了,那位杜兰德先生很听话,看来他算得上是个聪明人……巴黎那边我还有些事情,实在没办法久留。”
所以他们都是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的吗?吕西安有些惊讶,“那么两位赶紧去房间休息一下吧,第一班车是早上七点半出发,你们还能睡上几个小时。”
“不必了,”德·拉罗舍尔伯爵摇摇头,“我现在没什么睡意,等到上了车再睡吧。”
“我也不想睡,”阿尔方斯也说道,“我倒想要出去透透气……不然我们走到河边去怎么样?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去河边吗?”吕西安想了想,“我倒是也想出去转转,你们两位呢?”他看向夏尔和伯爵。
“我自从来这里还没来得及到处看看呢。”夏尔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三个人的目光都转向德·拉罗舍尔伯爵,他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吕西安拉过一个仆人,“您带上一个篮子,里面装上一瓶香槟酒,还有几个三明治,我们要到河边吃早餐。”
过了五分钟,那仆人拿着吕西安要的柳条篮子,从厨房里出来了。阿尔方斯主动接过篮子,往那个服务员的手里塞了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换来对方的一阵点头哈腰。
四个人走出饭店,布卢瓦的大街上并不像巴黎一般有煤气灯照明,只是在街角的墙上插上了火炬,而大多数的火炬都已经熄灭了。天空呈现出一种青灰色,像是往牛奶里倒进去了一铲子炉灰所形成的颜色,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他们步行穿过城市,没有遇到一个人,街道上空荡荡的,道路两旁的房子也没有点灯,黑洞洞的窗户像一个个眼珠子,居高临下地瞪着街道上的不速之客。
快到河边时,他们路过了一栋体面的大宅子,那是一栋帝政时代的建筑,外表看上去富丽堂皇,但却俗气的很,与其他建筑相比,它显得很新,时光还没有来得及在它的表面留下太多的痕迹,因此它混杂在一堆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建筑当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件宅子的二层,有几扇窗户里面露出些许亮光,有人在那里面点起了油灯。宅子的大门洞开,门里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而本该在这里看门的门房早已经不见踪影。
“这是莱菲布勒先生的宅邸。”吕西安向另外三人说道,同时加快了脚步,他感到这座宅子虽然有些人气,可却比其他的房子都显得更像是一座坟墓。
“您不感到有些害怕吗?”他听到德·拉罗舍尔伯爵朝身边的阿尔方斯问道。
黑暗中传来阿尔方斯的一声冷笑,“他活着的时候都输给了我,难道死了还能掀起什么浪花吗?”
从莱菲布勒先生的宅邸再向前走两个街区,就到了卢瓦尔河的河边,河堤道用青石铺成,比下面的浅滩高出三米多,有楼梯供好奇的游人们下到满是鹅卵石的河滩上。
吕西安大口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凉爽的风从对面吹来,带来河对岸森林里泥土,树木和苔藓的气息,在瓦卢瓦王朝时期,这一带的森林是君王狩猎的王家林苑,如今这里依旧是法兰西最富盛名的猎场之一。
他用鞋尖轻轻踢着河滩上圆润的鹅卵石,石头打着转滚到河水里,溅起点点水花。天边的颜色变成一种可爱的粉色,灰色的卢瓦尔河从天边一路流到他们面前,两艘黑色的驳船在缓慢流淌的河水中懒洋洋地相向而行,它们同时拉响汽笛,如同两个散步的老人在互致问候。
他又转向城市的方向,在城市的最高处,布卢瓦城堡的白色石墙也染上了初升朝阳的粉红色,城堡的塔尖从略带着蓝色的晨雾当中钻出来,像是巨人一般矗立在城市的上方。
这是我的城市,吕西安对自己说,我如今是它的主人了。
他看向他的三个同伴,夏尔·杜布瓦背对着他,目光一直看着东边地平线上刚刚探出头来的朝阳,似乎沉醉于这美景当中;德·拉罗舍尔伯爵低着头,用自己的手杖拨弄着地上的鹅卵石,似乎是在沉思,他在想些什么呢?
而阿尔方斯则将柳条篮子放在地上,他从中取出还冒着白气的香槟酒瓶,打开了瓶塞,带着泡沫的酒从瓶子里流出来,流到河滩上,最终汇入河水里。
他拿出四个杯子,给每个人都倒上了一杯,“我们干一杯吧,先生们,敬布卢瓦城的众议员,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吕西安·巴罗瓦先生!或者我应该说,德·布里西埃男爵先生?”
他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夏尔也走了过来,他接过一个杯子,朝着吕西安晃了晃,也喝掉了杯子里的酒。
接下来是德·拉罗舍尔伯爵,他拿起酒杯,对吕西安点了点头,“恭喜您。”说完,他慢条斯理地喝起酒来。
吕西安拿起最后一杯酒,他朝着另外的三个人说道:“谢谢诸位。”
香槟酒从他的唇齿间流过,带着凉气的酒尝起来比平日里都要甜美。
太阳终于升了起来,阳光穿透晨雾,那蓝色的薄雾如同一块小小的面纱一般被轻易扯了下来,变得透明,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多好的一个晴天啊!”他听到阿尔方斯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