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勺摔落在地,“叮啷”一声,还沾着零星的粥。
急促的几声脚步,房门打开又重重落下。
“嘭——”
室内的灯还没关,一切恢复平静。
二中距连珩家不远,余景跑到时候校门外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他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想越过警戒线时被警察拦住。
“我、我是——”
话音未落,警戒线倏地被人抬起来,连珩从人群中挤出来,握住余景手臂把人带了进去。
他穿着深蓝色的警服,肩背上扣着背带式腰带。
余景差点没认出来对方,被拽着跑了两步才发现是连珩。
“安安想见你。”
余景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像吞了团刀片,划得生疼。
他喘着粗气,连话都说不全乎:“他怎么……”
怎么想要见我?
说实话,余景和自己这个亲弟弟其实不怎么亲。
他们基本没有一起生活过,即便每次回家,余安也不怎么和他说话。
最开始,余景还试图和对方搞好关系。
只是余安似乎对余景格外排斥,宁愿黏着连珩也不想搭理自己亲哥。
久而久之,远近亲疏就这样大致定了下来。
所以,余安怎么会找自己?
在结束自己生命之前,想看一眼哥哥?
应该不是吧?
从校门到教学楼有一段距离,连珩边走边说,大致把一些余景不知道的事情简单阐述一遍。
“余安没考上一中,最近学习压力很大,叔叔阿姨一直都很强势,所以……”
余景其实也都能想到。
这些事情曾经也同样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只是这么多年了,依旧没变吗?
余景死死咬着后槽牙,被连珩带进了教学楼。
只是进了楼梯间,余景就听见了余母凄厉的哭声,仿佛是压着天灵盖,从楼梯井上传下来。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脚步稍顿,惹得连珩回头:“余景?”
余景回过神来,连忙跟上。
顶楼天台,楼梯入口处都守着大量警察。
余景刚想出去,却被连珩一把握住手腕,又拉回自己身边。
他不顾身边尚且还有全副武装的同事,双手一左一右箍住余景的脑袋,俯身下来,几乎抵着鼻尖,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瞳。
“余景,是我救了你。”
连珩声音很沉,在他耳朵里塞进去一个蓝牙耳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余景心上一惊,随即反应过来。
他抬手按在连珩的小臂上,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
“放心吧。”
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走回原来的老路。
即便要走,也不会选择在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
余景深深吸了口气,走进天台。
高层的风很大。
一米多高的护栏外用铁丝网围了一圈,即便如此,也被余安找到了一处破损。
他双手抓着摇摇欲坠的铁丝网,跨坐在那一处破损缺口处的栏杆上,一半身体在里面,另一半身体悬在外面,像一片轻飘飘的纸,稍微吹一阵风都能跌落下去。
余景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目眩。
余母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拽着余景衣服往前,一边哭喊着:“哥哥来了,安安,哥哥来了。”
余父也颤巍巍地朝他走来几步,虽然不似余母那样情绪崩溃,但面色煞白,看起来也没好到哪去。
“快,快劝劝他!”
余景心里感到了一丝丝的嘲讽,真是病急了乱投医,让自己去劝余安,还不如让连珩去劝。
他哪知道怎么劝?!
然而,被推着又到了最前边,余景还是调整好呼吸,喊了一声余安的名字。
几乎是同时,情绪一直非常稳定的余安直接站了起来。
他踩的栏杆下面只是宽度不到两分米的水泥砌墙,被风吹得簌簌掉着墙皮。
一时间周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余母甚至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不要!”余景下意识伸出手,“余安,你先——”
“都怪你!”余安突然对着余景大声吼道,“全部都怪你!”
余景愣在原地,不明白这矛头怎么就转向了自己。
“都怪你考上了一中!为什么你考上了我就一定也要上!大家都喜欢你!我又不是你!”
这回不仅是余景,就连连珩也愣住了。
“我就是学不会!我就是考不上!还打我!我现在就去死!”
余安连哭带嚎,气得跺脚。
他满脸是泪,转身往楼下看去。
“余安!!!”
余景目眦欲裂,上前一步却被对方厉声喊停。
“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你想想爸爸妈妈,”余景指向一边的余父余母,“你想想他们啊!”
然而不提还好,一提余安像是更激动了。
他也指着余父,大声哭诉着:“他打我,还让我当着全班的面做保证,保证我下次考第一。”
余安掀起上衣,腰腹间隐约可见抽打所致的红痕。
数道目光聚集在余父身上,对方忍不住蹲下用手遮住双眼。
“同学都笑话我!他们都笑我!说我是小屁孩,说我小矮子!”
余景木讷地站在那里,听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九岁的弟弟对自己的父母大声控诉着。
余安跳过了学前班,入学本就比平常孩子早一年,加上小学时又跳了一级,加起来就比正常学生小了两岁,身体发育晚些都挺正常。
只是这样的差距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不应该是他这个年龄该承受的。
他相比于同龄人来说已经非常优秀了,又何必继续揠苗助长,企图培养一个天才出来呢?
余景看向自己已经老去的父母。
他们同样在痛哭。
余安的注意力被天台的众人所吸引,前来救援的消防员已经从六楼往上爬到了七楼边缘。
只是这成片的铁丝网实在是有点碍事,想要把余安推进去,还得继续爬到那一处空缺处才行。
耳朵里的耳机传来连珩的声音:“稳住情绪,继续吸引注意力。”
余景闭了闭眼,先定住自己的心神,然后对余安道:“安安,你要相信我,就到哥哥这来,咱不回家了。”
此话一出,余父余母全都抬起头来。
“你骗人!”余安依旧警惕,“你就是想让我下去,再把我交到他们手里!”
余景摇头:“我知道你的心情,因为我以前跟你一样。”
在学校,应该是品学兼优的。
在家里,应该是听话懂事的。
他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连珩妈妈经常用自己来对比连珩。
成绩下降了,会挨打,用卷子打,打脸或者身上。
只是余景成绩一直都很好,所以这种打挨得少罢了。
余安怪余景优秀,那余景又应该怪谁?
他们只不过都被一个壳子束缚住了手脚,怪就怪制造出那个壳子的人。
“你本来就比同龄人早上两年的学,就算休息一年也是可以的。”
余景缓慢朝余安的方向伸出手去,也尝试着往前走了一步。
“你信哥哥,我绝对不会把你交到他们手里,你不是喜欢连珩哥哥吗?我们两个带你玩一玩放松放松怎么样?”
余安抬了眼,看着余景身后的连珩。
连珩点了点头:“安安,我给你做保证。”
歇斯底里的哭声逐渐转变为抽噎。
余安被余景握住手掌,拉了下来。
那一瞬间,余母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余安。
余景被她撞得往后踉跄几步,连珩托住他的后腰,暂时稳住身形。
铁丝网被立刻合拢,救援人员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
余母一边哭着,一边往余安身上不住地拍打。
骂他,怨他,说爸爸妈妈这么爱他,他竟然想死,真是对不起任何人。
余景面无表情:“这是爱吗?”
连珩毫不犹豫:“不是。”
余景诧异地抬了下头:“我以为你会犹豫一下。”
连珩微微叹了口气,对上他的目光:“所以要骗小孩吗?余老师。”
小孩当然不能骗。
不然余安真的会更想死。
余景一捋袖子,二话不说从人堆里把余安扯出来。
余母还拽着余安的衣服,跪在地上转了个面向。
“余景!你干什么?!”
余景垂着目光:“余安跟我走,这学不上了。”
他扯开余母的手,拉着余安就走。
连珩装模作样地去扶,实则把余母给拦了下来。
“阿姨,这边还得做些笔录……”
余安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被余景拽上了警车,接着就直接被抱着送回了连珩家里。
-
余安哭累了,人晕乎乎的。
心里紧绷着的弦突然松开,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
余景刚看他睡着,连珩就回来了。
对方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朝门外一努嘴,麻烦都在下面。
余景让连珩暂时守着余安,自己下去看看。
余父余母正在单元楼下的大厅里叫嚷,明显只是以为余景在天台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哄人的。
“我会给余安办休学手续,到今年过年前,他都跟我一起。”
“你疯了!”余父指着余景的鼻子,“你毁了自己,还想毁了你弟!”
“他才十岁,”余景简直不能理解,“你都快把他逼死了!”
“他就是不想上学吓唬吓唬我们,其实不会跳下去的!你这样做只会让他尝到甜头,以后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威胁人!”
余景摇了摇头,觉得这根本无法沟通。
他转身要走。
余母拉住他的手臂:“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余景再也忍不住,大声吼道:“他都想死了!”
“他不会死的。”
“他会的。”
“不会的!”
余母笃定的样子让余景觉得可笑。
“你的孩子只有余安吗?”
没有得到回答,余景真的笑出来了。
“可能你们早就不把我当儿子了吧。”
或许是余景提到了自己,余父有些不耐烦:“快让余安回家。”
“不可能的,”余景就这么和自己的父亲对视,这么多年第一次这样明晃晃地拒绝,“你们真的想把他逼死?然后再生一个吗?”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余景偏过脸去。
他尝到了血腥味,喉结一滚咽下去。
再抬头,目光是从未有过的陌生。
余景看着这对生他养他的父母,缓慢摇了摇头。
“你们根本不是一对合格的父母,对我,对余安,都是可悲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