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阳光径自出走,越过阳台的遮拦落在床间人的眼皮上。
夏斯弋迷迷糊糊地醒来,刚睁开眼又畏光地眯了起来。
周身的酸疼最先苏醒,缓慢从身体深处渗透出来。
他扶额起身,揉了揉胀痛的头,混乱的记忆在脑中来回冲撞,然而并未争出个高低。
夏斯弋挪身下床,这才发现自己昨晚并未睡回上铺,而是在寝室的空床上休息了一夜。
他穿上脚边整齐摆放的拖鞋,尝试洗把脸促使自己更清醒些。
宿舍里十分安静,衬得拖拉鞋底的声响愈加明显。
片刻后,他愣在了洗手池前。
不甚清晰的镜面衬出他嘴唇上干涸的暗红,形态像极了血渍。
他慌张地开启水龙头,往嘴里送了一捧水又吐出,这才确认不是自己吐过血。
可不是他的又会是谁的呢?
夏斯弋使劲敲了两下脑袋,试图从断片的记忆里捞回点什么。
不得不说,老一辈拍打电视机就能重新出人的修理方法多少沾点道理,在外置的物理冲击下,充满噪点的回忆成功连上少许片段。
比如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吼了钟至一通,再比如他发疯咬了钟至一口。
夏斯弋抿住嘴唇,愧疚和羞赧一同涌上心头。
多年来他对父亲的去世耿耿于怀,说到底也只是他的心魔罢了。
他甚至不能要求血脉相连的亲人每年记得父亲的生日,又怎么能跑去怪罪钟至呢?
真是太不像话了。
夏斯弋闭上眼,苦恼地捏起眉心。
这要怎么和他道歉啊……
水珠融化的血迹滴到池子里,散入无色的清水中。
夏斯弋抬手抹了抹嘴唇,忧心地想:这一定很疼吧……
越是想,夏斯弋越是惴惴不安,他胡乱洗了把脸,走出了卫生间。
他坐至桌前,余光瞥见一旁的时钟,整个人兀地从椅子上炸了起来。
完了,怎么都这个点了?他今天的闹钟是全都罢工了吗!?
他火速换了身衣服,扯起手机就往外走。
他一边走一边打开微信,看着列表里空空如也的消息,长“呵”了一声。
行啊棠光,还记恨起他来了,他没去上课都不提醒他一下的。
趁着楼下搜寻自行车的间隙,夏斯弋朝棠光发了条表达不满的消息。
对面几乎是秒回。
棠光:「啊?你不是请假了吗?」
夏斯弋:「我怎么不知道我请假了?」
棠光:「假条是钟至交的啊,当着我的面交上去的,我又不瞎,而且还有十几分钟就下课了,你还来干吗?」
夏斯弋缓下匆忙的脚步,愣住了。
钟至,帮他请假了?
这听着像科幻故事,不不,准确来说更像恐怖故事,昨天自己还无理取闹咬了他一口,他能那么好心?夏斯弋表示高度怀疑。
“夏斯弋?”
他正惊疑,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夏斯弋转身,对上辅导员和善的笑脸。
昨日跑出包厢前的那段记忆自动涌出脑海,虽是无意,但他的失控的确一定程度上砸了辅导员的生日会,此刻见到本人,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夏斯弋局促地捏紧指尖:“辅导员,昨天的事我很抱歉……”
辅导员连连摇头:“钟至一大早就来找我说过了,其实这事也怪我,我应该早点提醒你们桌上有些酒度数不低的。”
夏斯弋敏锐地抓到了关键信息。
钟至一大早就找辅导员解释,那不就意味着他的课假真是钟至帮忙请的?
见他不说话,辅导员拍了拍他的肩膀:“身体没关系了吧?”
突如其来的关心攻击了夏斯弋的语言系统,他被迫磕巴:“没、我没事。”
辅导员微微板起脸,语重心长地规劝道:“下次不能喝就不要在外面喝酒,首先要对自己的身体负责。”
直到此刻,辅导员的形象才第一次与他脑海里对这个职业的刻板印象重叠,他在心里暗笑这种反差,继续听辅导员说。
“钟至和我说,你从小酒量就不好,喝多了会无意识耍酒疯,有次偷喝了家长的酒,没两口就醉了,醉后直接拆了家里的沙发,谁都拦不住。”
原本还蕴着笑的夏斯弋立刻绿了脸:“我——”
他艰难地咽下表示否定的后半句话,似笑非笑地撑起一个僵硬的表情,尽力不让辅导员觉察出异常。
是,他的确不想别人知道自己是因为父亲的事难过至此,钟至编个他不胜酒力的理由也无可厚非,但……
但偷舔了地上的酒滴喝多,随后拆了沙发的,分明是钟至家养的那条狗啊!!
夏斯弋想骂人,非常以及十分想。
该说的慰问都说了,辅导员见他又活蹦乱跳了,终于放心离去。
夏斯弋长呼一口气,快步回到寝室。
这个点第二节课是赶不上了,他正好吃个早饭去三四节的教室。
补拿好该带的课本,他推门出去,正撞上了要进门的钟至。
一扇门抽离了两人间的阻隔,经历过一场激烈争吵的两人四目相对。
短暂的插曲敌不过尴尬,夏斯弋后退一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自处。
钟至反倒表现得很自然,原地举起了手上打包好的粥:“早饭。”
上午的课程都是相连的,钟至这时候回来不会就是为了给他送个早饭吧?
夏斯弋忐忑地舔了舔嘴唇,不知道钟至想干什么,也不敢接那份早餐。他眼神躲闪地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钟至缠着纱布的手掌上。
那包扎很随意,裹缠的纱布透出碘伏泛黄的痕迹,昭示着伤口曾承受的疼痛。
而这都因他的过错而起。
夏斯弋急速往肺里灌了几口气,堆叠起他为数不多的勇气:“昨天我喝多了口不择言,还不知好歹地咬了你,真的很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醉后有没有向钟至坦白他崩溃的真正原因,只含混地解释成“他喝多了”。
说完,他别扭地转开脸,不再看钟至,生怕捕捉到一丝嘲笑。
一声轻笑继而落在他低垂的脑顶。
钟至抬手撑住一侧门框,戏谑道:“你现在真的很像做错事的小动物,我记得小时候我家狗拆完沙发,也是你现在这种表情。”
夏斯弋猛地抬头看他,酝酿出的那点情绪顿时清扫一空:“你居然敢提这个事?你背着我和辅导员说什么了?我喝多了拆了家里的沙发?你看你说的那是人话吗?!”
“呦。”钟至露出一个狡黠至极的笑,“露馅了。”
夏斯弋忿忿咬牙。
钟至借机抖了抖手上的早餐,塑料袋褶皱的声响伴着他的嗓音一同发出:“不吃算了,正好省钱。”
饶是之前生出的愧疚感再多,也被钟至的搅合淡化得差不多了。
夏斯弋斜睨一眼,夺过钟至手里的早饭,毫不客气地享用起来。
身后的脚步声紧随而至,与他并行。
钟至长“嗯”一声,似在思索:“我觉得你刚才的道歉不是很诚恳。”
说话间,两人手背相擦,纱布粗糙的质感留存在夏斯弋的皮肤表面,唤回他一阵心软,他讷讷道:“那你想怎么办?”
“请我吃饭。”钟至懒散地摊开他那只没受伤的手,“今晚就吃。”
夏斯弋吸完最后一口粥,丢进垃圾桶,默许了他的提议。
·
黄昏才向天边镶开一层金边,钟至就带夏斯弋出了校门。
夏斯弋不信钟至是贪他这顿饭,总感觉他又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小九九。
而且一上车钟至就不知道在摆弄些什么,他心里难免犯嘀咕。
夏斯弋略有戒心地瞥过去,钟至竟干脆把正在操作的手机递到了他眼前。
屏幕上展示了两张临近开场的电子影票,没显示电影名。
夏斯弋一怔:“你要去看电影?”
钟至扬起唇角,笑得理所当然:“这话不太对,准确来说是你请我看。”
刹车声阻断了夏斯弋的惊疑,钟至下车,转身扶住车门:“到了,下车。”
路上的时间太短,夏斯弋的预防针还没打好,一只脚就踏进了电影院。
出示完凭证,工作人员引他们进了一间空荡的放映厅。
两人依号找到座位,一坐好灯光就熄了下去,无人再进。
周围蓦地暗下来,夏斯弋一时缺乏安全感,本能地向钟至那边靠近了些。
他正惊异于自己的反应,亮起的荧屏掐断了他的思绪。
夏斯弋出声问:“这是个老电影?”
钟至反问他:“看过?”
夏斯弋茫然地摇摇头:“没有,这片子叫什么?”
钟至:“《第十天》。”
话音落下,荧屏上刚浮现的影片名随之消失,画面切到一间医院的病房。
年轻的儿子穿着病号服静躺在病床上,身旁的老父亲指节颤抖地削着果皮,锈迹攀延的凳子勉强支撑着他单薄的背脊。
悬挂在床头的病历卡上清晰地印着肿瘤科的字迹,俨然是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惨剧。
秒针沿着桎梏的中心不停旋转,在空荡的房间里刻下无可比拟的静谧。
“爸。”倚靠在床头的儿子忽然开口,“我们出院吧,我还有一些心愿未了,不想带着遗憾走。”
父亲削苹果的手没稳住,一段长长的苹果皮被截断,狼狈地跌落垃圾桶,留下沉重的“咚”声,宣告着放弃时刻的最终降临。
良久,他才从沉默中脱离,哽着声音轻应了一声“好”。
一滴耗尽气力的泪珠滑过色彩斑驳的苹果皮,尽力勉强却连一道淡淡的水印都留不下。
出院的第一件事,儿子换掉了身上的病号服,连身上的病气都散了不少。
他和父亲一起完成了很多愿望。
比如去人潮如织的游乐园玩海盗船,眩晕到呕吐;比如买一堆零食玩具铺满卧室,打滚到精疲力尽;再比如买一个四层豪华蛋糕庆祝自己再也过不上的生日,却许着长命百岁的愿望……
他们每天做一件,沉浸在无与伦比的幸福中,任铺天盖地的悲情在身后追赶也毫无胆怯。
时间转眼来到与死神竞速的第九天。
两父子漫步在微雪的夜晚,莹亮的灯光铺在他们的肩膀上,安静而温馨。
路过街角时,年迈的父亲猛地剧烈咳嗽起来,掌间的裂纹承不住丰沛的血量,顺着他紧捂的手指缝粘稠渗出。
屏幕外的夏斯弋一惊,紧张地攥住了钟至搭在扶手上的手腕。
“不对,儿子全程的状态都太好了,真正生病的是父亲,对吗?”
钟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初雪浅浅铺满了街巷,儿子背着陷入昏厥的父亲,拼命赶往医院。
狭促的脚印留在身后,没入无限悲凉的风雪。
医院的仪器声再次从耳边响起,父亲艰难地睁开眼,他想起了一切。
几月前他确诊为癌症晚期,治疗期间老年痴呆症复发,误以为得了不治之症的是儿子。彼时他已病入膏肓,继续治疗毫无意义,儿子便顺着他的错位记忆,借机完成了他此前未竞的心愿,以弥补他在旧时代里从未存在过的童年。
“原来要死的是我啊。”老父亲缓缓伸出枯槁的手臂,爱惜地抚动儿子的发丝,竟笑了,“还好,不是你。”
儿子紧紧抓住父亲无力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多拉住他一刻。
父亲努力睁着他浑浊的眼球,挤出最温馨的笑容:“你忘了吗?那些都是你小时候写进作文里的心愿,老爸以前忙,没有时间陪你,这是我最大的遗憾,而我最后的心愿,就是陪你完成以前的心愿。”
儿子愣住了,眼泪后知后觉,脱闸似的往下流。
父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住儿子的手:“我的人生只是落幕而已,不要难过伤心,也许我只是即将开启新的征程,但无论我在哪儿,我都会永远爱你。”
紧密的相握留不住逝去的灵魂,徒剩泣不成声的悲戚。
看到这,夏斯弋一直忍在眼眶打转的泪珠终于不堪负荷地扫落脸颊。
当年的一切太过突然,他一直遗憾于没能听到父亲的遗言。
此刻,那些言语好似穿越屏幕,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轻语呢喃,留下最关怀备至的叮嘱,弥补了当时没能说出口的告别和最残忍的遗憾。
与此同时,影院的屏幕一黑,周遭的光亮乍然被吞噬殆尽。
漆黑的屏幕上留下了两行醒目的字迹。
「父亲没有第十天了。」
「但只要我还记挂他,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是他的第十天。」
催泪的片尾曲响彻放映厅,钟至从座位上起身,沉身蹲在他跟前。
“现在哭的话,没人看得见。”
片尾还在滚动,夏斯弋低眸看向钟至,断续的光影在他眼底忽明忽灭,竟涌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真挚。
无处不在的黑暗剥离了他藏匿已久的防御,仅这一眼便足以震碎他薄如蝉翼的屏障,他崩溃地俯身抱住眼前人,放肆大哭。
钟至身子一滞,缓慢伸出手回拥夏斯弋,一下一下地抚动他清瘦的背脊,轻哄着道歉:“对不起夏夏,我该陪你一起记得的,以后不会了。”
话音落下,夏斯弋哭得更凶了,后背也因抽泣起伏得愈加明显。
两人的拥抱成为唯一依偎的倚仗,泪水透过薄薄的衣衫打湿钟至一侧的肩膀,空调的冷风不断鼓动也未有片刻失温。
不知过了多久,片尾曲播放完毕,放映厅重新陷入沉寂。
失去了沉浸的情绪,夏斯弋卸磨杀驴似的推开钟至。
他盯着黑暗中钟至模糊的轮廓道:“今天的事,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钟至的声音比他的身形更加清晰:“我想说的话都藏在电影里了。”
“说什么?”夏斯弋皱鼻道,“带我看父子电影,告诉我你想做我爸爸?”
“……”
一句话便击溃了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温情,钟至有些高血压:“夏斯弋,你是真的很煞风景。”
夏斯弋却觉得还不够,他揪起钟至的衣服一顿乱蹭,抹去自己一脸丢丑的涕泪。
他继续挑刺:“还有,你刚叫我什么了?”
钟至的语气稍显迷茫:“你是说……夏夏?”
夏斯弋颇显嫌弃地长“咦”一声:“恶心死了,以后不许再这么叫我!”
至此,钟至终于领会到了。
夏斯弋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就是故意破坏气氛,以缓解自我的不适应感。
钟至抖了抖外套,恢复了平日与夏斯弋相处的模式:“你蹭在我衣服上的就不恶心吗?给我洗掉。”
“是你硬要凑过来的,我才不管。”
夏斯弋起身离开座位,灯光乍亮。
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是副什么鬼模样,但肯定很丢人,他落荒而逃,留下身后一身繁重的蜕壳。
泪痕与软风轻触,带来阵阵凉意。
夏斯弋拭掉眼角的泪花,抬头看见漫天繁星。
星辉璀璨,一如多年前的夜晚。
他伸手触摸遥远的光芒,回应式地低语着:“爸爸,我也爱你,无论在哪儿。”
许久,夏斯弋才回首看向自己跑出来的方向。
他眸色深深,目光里盛起的认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浓盛,默默在心里说了一声“谢谢”。
几道墙内,钟至也注视着他的方向,像是有感应般地扬起一抹欣慰的笑容。
一道流星自夜空划下,降落人间。
没有人说话,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夜晚悄悄融化,弥散在夏日的晚风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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