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眼泪劈开屋内的冷意,温暖的泪珠自脸颊和手背的缝隙向内延伸,落在雪白的床铺上。
断了线的泪珠寻路似的纷纷下坠,如同胶水般黏合起二人的关联。
夏斯弋深知那天无人接他的事只是一场意外,他没怪过任何人,感觉自己没人要也仅是一时想不开。
他知道母亲一直在辛苦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庭,他不能为她分担更多,合该也要为她省些心。所以在母亲回家前,他洗好澡换好衣服,无事发生地聆听着母亲一天下来的波折和糟心。
但淋透在心的大于还是留下了不可磨没的失落和伤痛。
夏斯弋曾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幻想着有人涉雨而来,为他递来依赖的权柄。即便是钟至恰巧说了那句圆梦般的“接你回家”,也正好选择在暴雨遮蔽时去食堂接他回来,他也从未臆想过这个人是钟至。
毕竟他曾一度觉得,钟至对待他父亲的事是很平常心的,像是医院里看淡生死的医生,并未因此多照拂他什么。
当然,这没什么不好。
事实上,夏斯弋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周围人一些浮于表面的关心,也会厌恶过度的同情和关照——那些好像都在一遍遍提醒着他父亲的离世,而他终究不一样了。
他讨厌这种不一样。
仔细想想,正因如此,他在钟至身边时是最自在的,不需要精心粉饰自己的情绪反应,也不需要计量任何后果,他只需要做自己。
粘稠的泪越积越多,他像个婴儿般无度地哭泣,不知自我的真正所求。
他想抬手抱住钟至,又无措地悬到对方肩外,不知该放到哪里。像极了在皑皑黄土的沙漠中发现了珍贵的水源,激动地一时不敢触碰。
但他太渴了。
他沿着床铺轻轻下挪身体,逐渐向温热的水源移近。
手掌与背脊相触,热度迅速交互,纾解着几近干枯的内心世界。
窗外的雷雨轰鸣,瓢泼的大雨无处肆虐,静默地洗刷着整座城市。
在漫长的、暴雨铸就的昏黑之中,相互依偎的两份体温交融持平,终于消除了病痛的侵蚀。
钟至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屋外的大雨已经停了,淅淅沥沥的雨帘自屋檐下坠,随着不甚友好的秋风拍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极重的“啪叽”声。
身侧的床铺还有夏斯弋停留过的痕迹,只是余温早已不再。
钟至猛地起身,过大的动作幅度致使他眼前一黑,吃痛地扶住额头。
房门传来短促的识别音,门锁“嘀”地从外启动,继而是惶急靠近的脚步声。
夏斯弋的嗓音入耳,生出格外的安心感:“你这是又干吗了?”
钟至掀起眼皮,又快速盖下一半:“我怕你走,着急去找你。”
他隔着按压眉心的手从指缝里瞥看夏斯弋的反应,看对方没什么要离开的意思,便放下手摆出一副病兮兮的眼神望着他。
夏斯弋举起手里打包的粥,挡住钟至的视线:“买这个去了,生病的人总不能饿着肚子吧?看你退烧我就出去了,没走。”
说着,他拎着红彤彤的包装袋向床边靠近,低头拆解着包装盒。
剥去了所有包装,夏斯弋把放好塑料勺的粥送到了钟至眼前。
钟至无力地垂眸看了眼,向床头一倚:“刚才醒得太快,脑子发昏,这会儿手也抬不起来了,你不会不管我的,对吧?”
夏斯弋端着包装纸盒的手向内缩紧,指尖继而搭在勺柄上。
他明知道钟至是故意找借口,还是由着对方耍了这个赖没拆穿。
他舀起纸盒边缘的粥,又在唇边吹了几口才送到钟至嘴边。
钟至颇惬意地张开唇瓣,刚贴上就“嘶”地倒抽了一口气。
夏斯弋连忙放下粥,从袋子里掏出纸巾往他唇边擦:“烫到了?”
钟至立刻舒展眉头,唤醒脸上的笑意安抚道:“没有,只是感慨一下味道还不错。”
说话时的微微震颤自指尖传来,夏斯弋快速撤回贴在对方唇角上的手指,无事发生地向掌心拢了拢。
他重新调整,多吹了好几次才递给钟至,只是不太敢看他那双眼睛了。
就这么半盲投喂了十几次后,钟至无言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他极低声地叹了口气,指腹轻擦过他手腕内侧的皮肤,提示他转过身来:“夏夏,你要不要看看我呢?”
夏斯弋偏头直视过去,这才发现钟至的半个下巴都沾着不均匀的粥糊,滑稽的吃相堪比三岁小孩。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可又满脸尴尬,干脆罢了工,直接把手里的粥盒一股脑塞进了钟至怀里,憋笑道:“你脑袋应该也不晕了,还是自己喝吧。”
被迫不晕的钟至接过碗盒,偏移眸光追着夏斯弋,继而在酒店的反光隔板上看见了自己的狼狈。他无奈地摇摇头,也没忍住自嘲起来。
那天直到下午两点,确认了预报里的极端天气彻底过去,两人才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夏斯弋其实几次都想向钟至确认当年他会来接自己的缘由,可又担心对方说什么致他“难堪”的话,斟酌了几遍也还是没问。
回到津松市时已经是傍晚了,他们请的假只到今天,明早还有早课。
夏斯弋想回家拿点东西,建议钟至先回宿舍,可钟至偏要跟着他回去,阻止了好几次军事无效,最后才勉强将人拦在了门外。
门口多了双鞋,是母亲的。
最近几次回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撞到母亲在家。
昨晚钟至的摊牌打得他猝不及防,他也有认真思考过他和钟至之间的这份恋爱协议该何去何从。
而今早两位母亲的来电和误会令他清楚地明白,要想帮钟至走出这份似是而非的感情,他必须先处理掉这层虚假的关系。
即便是今天他和母亲没碰上,他也是准备单独找一天请人回家面谈的。
既然有这个机会,他就趁现在快刀斩了乱麻。
他环视一圈,母亲不在客厅,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卧室里歇息。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主卧,听觉先于视觉接收到了信息。
“正年,我又来和你絮叨了。”
他停步在卧室前,透过主卧狭窄的门缝,他看见母亲正含泪对着他们一家人的合照自言自语。
这些年来,母亲从不会展露出这种情绪,或者说,她从不会在自己面前袒露这种脆弱。
母亲颤巍巍地抚上相框,语调低低:“我好像是个没用的母亲,给不了弋弋更多保护。我时常想,如果他能早点成家,就能拥有一个真正能互相扶持照顾的人,就像从前的你我那样。”
她低头抵在照片上,渴望从其中汲取到过期的体温:“我知道我可能给弋弋带去了一些困扰,也违背了你以前的教育理念,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屋内涌动的对流发出一声冗长的喟叹,夏斯弋的心跳也跟随着无声沉降。
“你别怪我给弋弋安排了男朋友,小钟是个很好的选择。他是个无可挑剔的孩子,以前你也那么喜欢他。弋弋要是能一直待在他身边,我也算是能安得下心来了。”
黄昏的光线落在母亲单薄的背脊上,勾勒出她不堪支撑的身形。
柔和的风从背后拥住她,诉诸着穿隔空间的安慰。
“对不起正年,真的对不起……”
突然之间,夏斯弋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他静默地向后移步,不落忍于打扰此刻母亲悱恻的倾诉。
今天他本不该听到这些,母亲应该也不愿意他听到这些。他缓慢踏出屋子,敛去自己的痕迹,营造出他从未回来过的假象。
不远处的小观景林里,钟至正百无聊赖地数着竹叶,穿林的夕阳影影绰绰,如同碎金的亮片坠落于他的发间、肩膀,衬得他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母亲的担忧如洪潮般往复,在夏斯弋的脑海里汹涌波澜,湍急的漩涡中心里浮沉的皆是钟至的名字。
他一步步踏近钟至的背影,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眼中这个无可挑剔的人。
他提起一口气,出声问他:“钟至,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不知是惊讶于他回来得太快还是自己说话的内容,钟至转过头,眉眼间铺着淡淡的意外感。
浅色的眸底盛着落日的余晖,折射的温情迅速覆过惊异。
钟至浅笑着看向他:“我还以为你打算一直逃避这个问题,直到被我逼到不得不面对,没想到居然还会这么主动地提起。”
夏斯弋也不知道他混乱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只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到底是什么?”
钟至抬手抚了抚下巴,思索道:“那我能先问问,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喜欢我呢?”
夏斯弋不理解他的提问:’“不喜欢……需要理由吗?”
钟至顺着这个答案反问:“那你觉得喜欢需要吗?”
“……”夏斯弋明显哽住了。
他扯了扯嘴角,不满道:“你这回答多少有点避重就轻。”
钟至颇感赞同地颔首:“有点道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你斩钉截铁地拒绝我,理由也用得太避重就轻了?”
夏斯弋“啧”了声,正视他,道:“那你觉得怎么才不算避重就轻?”
这句话尾音一落,钟至的眼尾忽而上扬三分,夏斯弋直觉自己踩中了什么危险的陷阱,下一秒就会被他的计谋困缚,无可逃脱。
果然,钟至无声息地向他大跨近了一步,整张脸在他眼前遽尔放大。
夏斯弋下意识后撤,却被钟至极有先见之明地锁住了后颈。
缩近的距离仅能容纳两人的呼吸,排斥着周围一切庞杂的干扰。
钟至的声音又低又轻:“那……你要不要换个方式回答我的问题?”
夏斯弋茫然地掀起眼皮:“什么方式?”
“我们来试试,你是不是真的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钟至不紧不慢地提出建议,搭在夏斯弋后颈的手劲持续增大,禁止着他的所有躲避和偏移。
夏斯弋无意识地屏住呼吸,喉结上下滚了一圈:“要怎么试?”
“亲吻是检验爱意最直接的方式,你要不要试试,亲我一口?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钟至的声音蛊惑,每节话音都仿若经过精致的调节,谱出最撩人心弦的曲调,妄图诱捕无从设防的小动物。
夏斯弋的脑子空了一秒,视线跟随着声音避无可避地落在钟至的嘴唇上。
他的唇上还留有一个狭长的红印,是晌午自己给他喂粥时留下的烫伤。
竹林的秋风扫过,翕动的唇瓣向内轻动,抹去了乍眼的殷红,那唇便瞬间结上一层微冷的凉意,仿若附带上冰凉降燥的功能。
夏斯弋轻轻抿唇。
没错,没验证过的事又怎么会有必然的结论。
若是他也能喜欢钟至,不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钟至的话言犹在耳,那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给了他验证的勇气。
夏斯弋不再抵触,伸手扶上钟至的肩头,主动吻住了对方的唇。
竹叶摇晃,徐徐擦过两人的面颊,夕阳造就的碎金不均匀地铺撒下来,如同织就的梦境来到最终场次,在此刻迎来不可置信的完美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