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片阒然。
夏斯弋猛地回头,与钟至满盛愉悦的笑容撞了个正着。
他一秒不停地转回视线,面上的表情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这和出去找实习工作,谎称自己认识老板想骗个机会,结果发现老板就是面试官有什么区别?
不不,那还是有区别的。
毕竟实习工作可以不要,但他不可能不面对钟至。
他懊恼地攥紧拳头,表面上还必须装出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毕竟,他还有话没说完。
夏斯弋迈前一步,直视谢青随道:“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别吊着棠光当备胎,他对你和别人都不一样,要是你没那个意思,就麻烦清楚明确地拒绝他,像我现在这样。”
夏斯弋侧过身,避开钟至的眼神,余光扫过对方垂在身侧的手。
他探近手掌,继而握紧。
钟至一滞,低头确认了好几眼,直至手间的力道拉扯他离开原地。
他颇感意外地挑起眉尾,目光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引,持续停留在两人交握的手掌上,脚步都随之轻盈了不少。
石板路的岔道颇多,钟至在转弯前回头看了一眼谢青随。
他驻留树下,树影遮挡下的神色不明。
钟至举起和夏斯弋紧牵的手,炫耀式地冲着谢青随的方向晃了晃。
又快速被夏斯弋强行按下。
一路疾行不仅没有消耗夏斯弋的情绪,反而致使他愈发尴尬,等到确定走得足够远了,他才脱开钟至的手。
钟至空捻了几下失温的掌心,遗憾道:“怎么不牵了?手还没暖呢。”
夏斯弋生硬地避开了他的提问,清了清嗓:“我那是唬他的,你懂吧?”
钟至长长颔首:“懂,你说喜欢我,我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夏斯弋慌张蹙眉:“‘唬’你知道吗?就是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嗯,明白。”钟至故意拖长尾调,置若罔闻地坚持论调,“你当面偷亲我,背后又说喜欢我,我当然能深刻理解了。”
又来了!
又是这种无赖的讲话方式!
夏斯弋恼火:“你明知道我只是为了快刀斩乱麻,再胡扯我真生气了。”
“你其实可以说你是直男,一样可以阻断他的念想。但,为什么不呢?”
钟至语气间的顿挫轻柔,说出口的话却极有力道地击中了他。
夏斯弋骤而哑火,浇熄的火气滋滋冒着细烟,熏烤着他的内心。
是啊,他的第一反应为什么是拿钟至当挡箭牌,而不是实话实说呢?
钟至近在咫尺地看着他,默默等待着他的回答,分明不热切,却如同探照灯般令他无所遁形。
夏斯弋卡壳了至少有两分钟,才如释重负地找出了理由。
“不对,差点被你绕进去。我当然是为了保护我们岌岌可危的秘密,假情侣变成真情侣,他就没有到处宣扬的必要了,能减少我们很多麻烦。”
解释完,他颇认真地点点头,重复肯定了一遍自己的想法。
钟至只肯抓住他想听到的重点:“我们的……秘密?”
夏斯弋咬住牙关,眯眼望着他,锋利的眼刀一片片地往他身上割。
钟至散开眼里半明半昧的暧昧,举手做投降状:“好好好,我不说了。”
携着秋意的冷风卷起脚边的草叶,抹去短暂的轻松感。
夏斯弋长叹一口气,陷入了两难的苦恼。
今天的事太过离奇,远超他的想象范围。
刚刚谢青随说的话,仿佛在提醒他,他们之前见过。可任夏斯弋翻遍脑海,也找不出任何有关的记忆。
还有棠光那边,今天的事要告诉他吗?又该怎么开口?
一道世纪难题横亘眼前,竟比一月内密集相亲三十多次还要令他头疼。
钟至绕到他跟前:“不知道怎么妥善处理今天的事?”
夏斯弋并不掩饰自己的苦恼,也没正面回复他。
“要交给我吗?”
一支橄榄枝横空抛来,夏斯弋意外地抬起眸子。
这些年来,他总是一个人独自面对所有困扰,偶有朋友帮忙,但大体都是自行解决,而此刻,钟至向他提供了一个全然不同的选择——依赖。
夏斯弋有一瞬的动摇。
然而这种苗头才在心里萌出幼芽,就被夏斯弋强行扬土埋了回去。
他拒绝道:“不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夏斯弋怅然地叹了口气,一条来自母亲的消息短暂抽离了他的烦躁。
他看向钟至:“姜女士要我去医院取一下爷爷的体检报告,我得先走了,你……继续加油通过考核吧。”
他收起手机准备走,钟至忽然拽住他,郑重其事道:“远离谢青随,务必让棠光也脱离他,尽快。”
一件残留体温的外套落在了夏斯弋肩头:“天冷,下次出门多穿点。”
走出去了好远,钟至正色的警告还晃在耳畔,压得他的步子都沉了几分。
他沿着指示牌回到主院,寻到了还在和工作人员交流的云柳。
云柳听说他有事,便建议他先走。
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后作别,夏斯弋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医院。
自两年前爷爷病情好转,爷爷隔几个月就会去医院做定期体检,一方面是确定病情稳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家里人安心。
取得报告后,夏斯弋仔细查看了每一项。这次的检查结果比上次要好,总的来说在朝着向好的方向发展。
他欣慰地收起报告。
说起来他也有段时间没去探望爷爷了,过几天也该抽个空去看看。
身侧的人群传来骚动,不悦的抱怨声此起彼伏,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正逆着人群冲撞,疯了似的向内扑奔。
夏斯弋向旁边挪开了些位置,视线不自觉落到人潮中心。
他看清了那张脸。
是谢青随。
喷洒的消毒水味钻入鼻腔,提醒着夏斯弋这里的位置,他很快联想到了谢青随的母亲。
他原地站着,身形无意识偏向谢青随离去的方向。
走廊的那头是抢救室,一道铁门隔绝了亲人的全部气息。
冰冷的机械音断断续续地钻出门缝,撕裂着不堪重负的担忧。
夏斯弋捏紧手里的体检报告,长长地叹息一声。
谢青随站在门口和医生激动地比划,最终只剩无力的等待。
没有人会喜欢坐以待毙的感觉,除非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选择。
夏斯弋看着人来人往的走廊,始终没有离开,如同陪伴着曾经的自己。
良久,紧闭的大门再次打开。又一会儿,谢母被推了出来,看谢青随如释重负的表情,难关应当是渡过了。
夏斯弋敛回视线,预备离开,身后的声音叫住了他。
“夏斯弋。”谢青随的声音一哽,“我想再找医生聊聊,可以的话能帮我看顾一下我妈吗?我请来的护工已经在路上了,不会耽误你很久的。”
这无疑是夏斯弋拒绝不了的请求。
他缓缓转回身,跟上了推病人回房的担架车。
一路上,谢青随都抓着母亲的手,那是生离死别后的交握,如同一根坚固的定海神针,在命运汹涌的潮流中稳稳扣留住彼此的灵魂。
回到病房简单安顿后,谢青随依言去找了医生。
疾病是这里的规则,也是这里的身份。
厚厚的床帘阻断了大量光线,身形消瘦的谢母安静地睡着。
药水轻而缓慢地涌进她苍白的皮肤里,脆弱得仿若吊针便是她与这个世界保持关联的唯一凭借。
夏斯弋沉默地站在一旁盯着,等待谢青随的归来。
披在身上的外套意外滑落,一张折叠的纸张翻身一跃,掉落在他的脚边。
纵横交错的框格透出纸背,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夏斯弋弯身,拾捡起那张功能不明的纸张,他翻开查看,表情逐渐复杂。
·
谢青随比夏斯弋预想的离开了更久,他回来时带了个人,应该是之前提过的护工。
护工阿姨递了杯牛奶给他:“小伙子还没吃饭吧?先吃点垫垫,照顾别人要先学会照顾自己。我有很多雇主都是看护亲人时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累坏了还要额外分神治病。”
夏斯弋摆了摆手,可惜拒绝无效,那杯牛奶硬是被塞进了他手里。
热情地关心完,护工阿姨才去了谢母床边。
“我知道我请你吃晚饭你肯定不同意,喝点东西总可以吧?”谢青随闷声道,“还在为下午的事恼我吗?”
牛奶杯外的塑料袋不适地伸展着,发出细碎的吱咯声。
谢青随低眉道:“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你走后我想了很多。我明白你说得是对的,等我妈的情况稳定下来,我会好好和棠光说明白的。”
这番话显然与下午在救助站时,意图与钟至争抢的态度大相径庭。
夏斯弋愣了一下,旋即点头:“那就好。”
他移步离开,谢青随从病房里追了出来。
“刚才的事多谢了,以后我大概率不会出现在你们的生活里了,所以我能送你一程吗?算是最后的道谢。”
夏斯弋斜眸与他对视,医院的走廊灯光花白,促使周遭的一切都褪了色。
他缓缓:“好。”
医院后的小路寂静无声,两人的脚步声明晰,像是踩在空荡的鼓面上。
从病房里一路拎出来的牛奶在手中摇摇晃晃,谢青随出声问他:“你不喜欢喝牛奶吗?我这儿还有豆浆。”
夏斯弋稳了稳手里的塑料袋,顿了顿,垂眸道:“会好喝吗?”
秋风削去他语调中的顿挫,令他的提问显得有些不明所以。
谢青随接起他的话音:“这家医院做的还可以,可以试试。”
夏斯弋端起手里的豆浆,剥开外面的塑料袋,插进了吸管。
在对方的注视里,他尝了一口。
牛奶的阴影自吸管上移,没入口腔,夏斯弋摇摇头,放下了包装杯:“味道很不好,我喝不惯。”
他收起杯子,继续行走。
萧瑟的冷风卷起马路边缘的落叶,扫过裸露的皮肤,反常地在夏斯弋胸前掀起灼热。
慢慢地,夏斯弋觉得步子有些飘,时而能踩实地面,时而又在踏空。
谢青随扶住他,推着他倚住墙壁。
“差不多就走到这里吧。”他低声,“看样子,药效已经发作了。”
谢青随后撤半步,沿着粗糙的墙壁倚靠下来,坐在半干不湿的地面上。
后背的摩擦撕开他皮囊外温和的罩子,露出危险的本色。
他语气平静,仿若只是在说着稀松平常的话:“不建议你跑,这附近都没人,以你现在的状态跑不掉,还有被我下重手的风险。”
把当下的情况分析得头头是道。
夏斯弋轻哂一声,竟也真的没走,学模学样地滑坐下来,审视地看向谢青随,流露出一种不该属于受害者的从容。
“你在给我的牛奶里加了什么?”
“一点会让你安静、听话的东西,不用太放在心上。”
谢青随如是回答着,仰头枕在坚硬的墙壁上,却显得格外放松。
“那你困住我,总该有意图吧?”
夏斯弋的问题接二连三,沾染着夜色的晚风撩起谢青随的发丝,他微微收合后仰的下巴,对上夏斯弋的眼神:“喜欢你?”
他乖戾一笑:“首先排除这个答案,毕竟人生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在恨你中渡过的。”
他的笑里析出几分苦涩,又很快被其他冗杂的情绪盖过,他耸耸肩:“好吧,其实我也只是请你给我留点把柄,好从钟至手里换到一些……证据。”
夏斯弋摇头讪笑:“那你的如意算盘可就打错了,我和钟至的关系就是你在KTV门口听到的那种。下午的闹剧只是演给你看的,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就不费那个劲了。”
谢青随嘲弄一笑:“我还真有点分不清了,你到底是真看不懂,还是欺骗别人前先骗过了自己?”
夏斯弋有些迷茫,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钟至那么喜欢你,你总不至于一点也感觉不到吧?”
“……”
流动的迷惑滞结成冰,冻住了夏斯弋所有的反应。
不安的心跳从中突围,“嗡”地向外冲撞,碎裂的冰碴沿着震荡坠落于身体的每个角落。
不可置信的诘问在脑中炸开。
谁……喜欢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