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很奇妙。
纪询居然有点睡不够似的困顿。
因此虽然自窗户里照进来的太阳已经晒上了他的胳膊,房间里还响起了另一个人晨起的种种动静……那动静非常细微,需要他去仔细倾听,才能略微听到一二。
霍染因大概是在十分钟前起床的。
身旁稍稍一轻的时候,纪询已经从睡梦中醒来了。
只是没有睁开眼睛。
那时的霍染因还没有下床,他感觉到对方只是坐起来,朝自己看着,大约看了一两分钟,而后便轻手轻脚的下床。下了床后,还将滑到他胸口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拉回到能盖住他肩膀的位置。
而后霍染因来到窗帘处,依然是轻轻的,几无响动地将窗帘拉出一条缝隙。
他之所以能察觉,一半是惯常失眠的人总是神经纤细,另一半是因为昏暗的室内被一缕阳光刺破了——正是射到他胳膊上的那缕阳光。
他依然只把平躺着的身体翻成俯趴,将一侧耳朵埋入羽毛枕头中,另一侧耳朵拿胳膊遮着,继续小憩。
小憩的途中,他还没有完全苏醒的思维宛若裹在轻飘飘的泡泡里,不觉重力,胡思乱想:
明明昨天的睡眠质量还不错,一个晚上只惊醒了不到三次,怎么这么困……
难道是物极必反,一旦睡得稍好些,潜伏在身体里的瞌睡虫就纷纷爬出来了……?
霍染因做完了晨起的清洁,正对着镜子喷发胶……房间的门铃被按响了。嘈杂的声音令他稍稍皱了眉。
他自浴室里走出去,打开门,门外是推着餐车的服务员,餐车上除了早餐之外,还有个红丝绒盒子。
“谢谢。”霍染因说,“这里就好,我来吧。”
他将餐车上的早餐依序拿下来,放在房间的茶几上,中途抬眸看了眼还睡在床上的纪询,纪询依然背对他趴着,只要对方背后没有长出双眼睛,就不可能看见他在做什么。
于是霍染因将剩下的东西——一个红丝绒盒子拿入室内。
丝绒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对绿猫眼石耳夹。
他拿耳夹对着光看了一眼,满意放下来。
和购物网站照片上给人的感觉一致。
他将夹在盒子里头的单子丢进垃圾桶,把一枚绿猫眼石戴上耳朵,又拿起一枚绿猫眼石的,来到床前。
他心知纪询已经被闹醒了,只是还懒得起床,本来要用正常声音说话,但开了腔,不知怎么的,声音还是低了许多:
“差不多可以起来了。”
“唔……”纪询抱怨,“困。”
霍染因没再说话,只是俯身,将手里头的耳夹加上纪询的耳朵。
睡着的人还是迷迷瞪瞪的,也没睁眼,只拿手去摸耳朵,先摸了几次,都落空,第三第四次,才算摸着正确的位置。
霍染因眼见纪询的手指按在耳钉上,仿佛深觉诧异似,先捏了捏,又揉了揉,接着还扯了扯……在他算是看够了,要阻止纪询继续蹂躏自己耳朵的时候,睡在床上的人终于念念不舍地睁开自己仿佛被胶水黏住的眼睛。
“给我带了什么东西?”纪询问。
他揉着脸从床上坐起来,手再往耳朵上一抹,这回抹下来了,是枚绿色的猫眼石耳夹。这枚绿色猫眼石光晕正,中间一道细细的金色缝隙,宛如翠玉猫咪眯着自己金灿灿的眼睛。
“你从哪里变出来的?”纪询惊奇道,一抬头,又见了霍染因耳朵上的另一只猫眼石,念头一动,欣赏道,“不错,我们一人一只,隐晦告诉大家,我们是一对儿。”
是啊。
说不过你,做得总要比你快一点。
霍染因看了眼纪询,心中暗暗想道。
不过这种念头他不愿意透露一丝一毫,见人起来了,也不在床沿停留,走到旁边的桌子前烧水,顺势一脚,把底下丢了垃圾的垃圾桶往桌子深处踢,敷衍道:
“随行李带的。你昨天说了,我想起有这个,正好翻出来。行了,早餐送上来了,起来吃饭吧,吃完我们出门——昨天晚上睡觉前你不还念叨着要去大叶寺求姻缘吗?”
“不是求姻缘。”纪询更正霍染因,“是让佛寺保佑我们甜甜蜜蜜,天长地久,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真看不出你还有这种迷信思想。”霍染因无语。
“只是求个好意头,怎么能说是迷信呢?”纪询。
才怪,就是迷信。
纪询内心清楚。
越有所求,越有所惧,越发迷信。
他打着哈欠,从床上下来,走进浴室里刷牙,刷牙的时候随便理理睡乱了的头发,顺便把霍染因刚才给的那枚猫眼石耳夹再夹上耳朵。
这枚猫眼石耳夹还是绿色的。
他最喜欢的颜色呢。
纪询来回欣赏镜中的自己,颇为臭美。
*
早餐之后,两人收拾东西,来到酒店前台退房并把行李寄存。
今天他们有两个安排,白天的时候最后逛两个琴市景点,晚上则坐上回宁市的高铁——来了琴市三天了,也差不多该回宁市去了。
再要散散漫漫地滞留下去,说不定还会把一点来自霍染因的小麻烦带到琴市来,这就不美了。
今天的第一站,就是大叶寺。
寺庙这样的景点,总是早去早好,渴求最强烈的信徒,还得在山寺还没开之前,就同住持说好,做一天的第一人,为佛祖敬上头香呢。
不过这回的拜佛之路,出了小小的插曲。
他们在佛寺前见到了一个人。
——昨天在废弃港口见到的古怪老人,老胡。
“真巧啊。”老胡冲他们打招呼,今天的他穿着打扮依然时髦,脸上架着一副墨镜,胸前也依然别着那枚闪闪发亮的蓝宝石胸针,“两个年轻人也这么早上佛寺来?”
“老大爷,”纪询左右看看,“你的家人呢?”
“什么话。”老胡生气,“为什么见到我的第一时间就问我家人。人老了就不能做个独立的人和你们谈话了吗?非要有家人在旁边监护才可以?”
“做个独立的人对话没有问题。做个跟踪的人对话就有些奇怪了。”霍染因淡淡说。
“谁跟踪你们了,有跟踪的人比你们先到的吗?”
“老大爷,”纪询笑道,“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啊。昨天见到我插在兜里的琴市旅游地图了吧?看见圈在地图里大叶寺的红色圆圈了吧?所以今天就早早来这里蹲守我们……这是很好做的推理,都没有分支可以迷惑人。”
老胡被当场叫破了跟踪的事实,却没有脸红,只是嘿嘿一笑:“小年轻还有点聪明,不愧是干刑警的。”
“怎么知道我是干刑警的?”霍染因抬抬眼。
“热搜上的‘最美警察’……”
“交警、民警、特警、武警,警种多的是。”
“你们分析能力这么强,不是刑警是什么?”老胡无法,只能这样说。
霍染因锐利的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一遍老胡,那种宛如医院里X光的视线让站在旁边的纪询都有一种汗毛竖起的条件反射。
如果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年轻人,也许霍染因已经出手将人扣住,好好询问一番。
但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
霍染因最后只对纪询说:“我们走吧。”
老胡赶紧叫道:“等等,我今天特意跑来找你就是为了把胸针给你,这枚胸针你真的不要吗?不用担心,我可以给你写一个赠与证明,绝对不会有法律上的风险,你完全不用担心被人诈骗——”
霍染因稍稍加快脚步。
这不得不说是个很妙的应对方式。
两个年轻人,只要稍稍加快步伐,背后的老人便无论怎样努力,也必然跟不上。
时间,年龄。
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冷酷地将衰老者远远抛下。
短短时间,老头与他们的距离已从一米扩大到五米,又扩大到七八米。
大叶寺前人来人往,他们已经踏上山上拜佛的阶梯。
密密麻麻的阶梯上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一旦踏上阶梯,人群自然会成为他们的掩护,背后的老人也就再也没有追上他们的可能了。纪询一只脚已经踏上台阶。
他其实在思考,为什么这个老头一定要将昂贵的胸针送给霍染因呢?
总不能真的因为霍染因长得漂亮吧。
也许背后有什么故事……
然而他无意反驳霍染因的决定,只是发挥下自己小说家的特长,随便想想某些离奇狗血的故事,但就在这时,背后传来老胡的喊声:
“我这里有一宗命案——”
纪询停下脚步,霍染因也停下脚步。
他们转回头去,隔着川流的人群,看见滋生在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的奇妙笑意。
“你们想听不想听?”
一个前刑警,一个现刑警,一同听见老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摆在他们面前的,就不是“想不想听”这么轻巧的选择了。
纪询和霍染因从台阶上走下来。
立场对调,此时换老胡摆出了副不紧不慢,优哉游哉的神气来:“人老了,站得累,我们先去找家咖啡店坐下来喝杯咖啡吧。”
这个老头总和别的老人有点格格不入。
就连解渴的饮料,也挑了西洋的咖啡,而不选择老年人一般习惯的茶饮。
还好,佛寺下面什么也不缺。
他们在一家咖啡馆里坐了下来,时间还早,他们是这家咖啡馆中仅有的客人,纪询和霍染因刚刚吃完早餐,没有再点咖啡食物的意思,对着菜单视而不见。
老胡则不然了,他拿着菜单仔仔细细地看,先点一杯咖啡,又点一份三明治。
作为一个将近八十的老人,他背不弯,腿不瘸,眼不花,也许正是良好的身体赋予了他旺盛的精力,让他能够追着他们跑吧。
纪询闲着无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
当咖啡端上桌的时候,拿捏够了架子的老胡的脸上,再度露出那种奇妙的,仿佛忍俊不禁的笑意。
“你们两个小年轻,想上去拜佛,但真的知道自己拜的是什么佛吗?”
“那佛陀啊,耳目闭塞,不许前程,不佑平安,不送姻缘。”
“祂连腹中尸体的冤叫都不理不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