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询飞速的将笔记本里夹着的那些内容全部看了一遍。
只是一两分钟,正常人甚至读不完一份日记,但他的大脑,已经把看见的所有,都定格成一幅幅画,存在记忆之中。
画里的一个个字,连成行,排成列,告诉了他一个……
一个诡异的故事。
纪询沉默着,无数念头和猜想汇聚成巨大的龙卷,在他大脑中旋转肆虐,直到他意识到另外两人在看着他们。
他们在等待他,也等待他手中的笔记本。
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纪询无声地朝上指了指。
四楼的柳先生住所,不与这里相通,他们可以在那里坐下来,说说日记本的事情。
他们在楼上找了地方坐下,纪询将之后的部分内容也给霍染因。
他一路翻到第五份。
甲板日志
第8航次 1976年4月17日
甲板清洁人员:许多
事件:水手与管理层爆发剧烈冲突。
翻过面来,背后是一份由三人署名的联名日记。
1976年4月16日
一觉醒来,当我们还在为死去的曹航悲伤的时候,急匆匆从外头跑进来的许多,带来了一个消息。
“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付格死了!”
付格死了。
怎么——怎么——就死了?
大家都聚集在付格房间的门口,许多在我旁边,用他那膀大腰圆,藏屋子里早晚不停打贴有付格名字的沙包打出来的体格,挤开人群,让我和曹默能够看见房间中的情况。
付格真的死了!
那双平日里活灵活现,总是睥睨我们的眼睛,失去了活性,变成一种……一种正在腐烂的东西。我感觉害怕,注意到许多和曹默也正眼看付格。
许多拿起他蒲扇大的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又从指缝中偷窥付格;曹默则低着头,拿着他的宝贝烟,嘴里不知在嘟嘟喃喃些什么。
我也偷眼看去。
只见他躺在地上,看着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像是在被关着的几天里胡吃海塞吃出来的,我还听说,曹航死的那一天,他还酩酊大醉说醉话!
当然,管理层那些人,全都不承认,说绝对没有人会给付格送酒。
可笑,不送酒,付格会醉吗?
但是,或许是曹航在天之灵,从那次醉酒以后,付格就不太好了,他呕吐了好几次,接着恹恹的,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老是说房间憋闷呼吸不过来,嚷嚷着要出来,我们当然不能让他出来——
曹航死去的情况下,如果杀人主谋还能理所当然的自由行走,曹航死得有多冤!
但是没想到,他突然死了……
对了,其实有人说过见过他抽搐了两下,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是在装病,也许他是真病了,也或许,或许……
这时候,人群里,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一声,说出我的心声——
“死得好!曹航在天有灵,回来找他算账了!”
“闭嘴!”
“闭嘴!”
“闭嘴!”
那些守在门口的管理层门气红了脸,气歪了嘴,冲着我们咆哮道,其中,被关在旁边屋子里的三管轮猴子一样跳起来,在窗户前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杀人偿命!让林小刀偿命!”
全场哗然了,人人胸中都揣着一个要炸开的气球。这气球里装的不是气体,而是热油和火焰!
曹航因为付格和三管轮死了,付格和三管轮谁也没有事;现在付格死了,正被关在房间里,绝对不可能下手的林小刀却要被杀人偿命。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是我们被赶走了。
管理层粗暴地把我们从付格的房门前赶走,把我们赶回房间。
许多已经不管这命令了,等管理层走了他就直接串出去不知道干什么,曹默在角落默默抽烟,我不知道干什么,我在发呆,我在想曹航。
曹航!
我们亲眼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前他还睁开过眼睛,但是说不出话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拿那双眼睛无助地看着我们,他想要喝水,可是没等那杯水喂到他嘴里,他就咽气了!
等到半下午的时候,依然是许多带着消息回来,告诉我们:
二副找到了证据,林小刀就是杀人凶手!他们要处理掉林小刀。
但是证据是什么?
不知道,没人知道。
我们气急了,气急了,再没有任何人理睬管理层的话,纷纷走出房间相互串门交流,商量着绝对不能让他们伤害林小刀。
最后,大家商量出结果了:等到天黑了,就一起去找龙哥!
我们挨到了晚上,见着了龙哥,还在龙哥的房间里见到了刘翻译。
我们到了的时候,龙哥和刘翻译脸色很不好看,而且似乎急匆匆地要出门,他们像是完全没有准备我们的到来。
龙哥口气很冲:“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我错愕道:“大家刚到。”
刘翻译:“来干嘛?”
许多抢话:“来找龙哥商量林小刀的事情,管理层要杀小刀!”
龙哥的口气依然很冲,脸色也不好:“管理层早想抓你们的毛病了,你们这样急匆匆声势浩大的赶来,不是给他们抓把柄吗?赶紧回去,这事我心里有数,我和他们顶着,不会让小刀有事的,你们好好干活,保护自己!”
我……我们的心里,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龙哥!
这时候刘翻译叹气:“别说大话,管理层手里有枪,你怎么顶?逼急了他们,给你一枪,把尸体从船上抛下去,死也白死。”
我们悚然。
一向闷不啃声的曹默狠声开口:“怕什么,他只有一把枪,他要敢拿出来,我就去堵枪眼,你们帮我和曹航报仇,把他们都杀了!”
曹默和曹航都姓曹,是一个村子出来的,有些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唉。
大家悲凉的同时,更觉愤恨。
这火已经憋不住了,大家簇拥着龙哥和刘翻译,冲到了管理层的住所前,砸门敲窗,破口大骂,那里面的怂货,一个敢吭声的都没有!
我们骂了一两小时,中间林小刀听见了,也在房间里大笑着加入我们的喝骂,我们想起林小刀,冲过去砸了门把他从里头放出来。
最后我们去休息了。
1976年4月17日
一觉醒来,发生了件很奇怪的事情。大家似乎都在藏着点什么东西,我好几次看见有人拿着张白纸,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一见有人来,就立刻把纸张揣进口袋里,活像贼偷着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中午的时候,真相大白了。
许多揣着一张纸,偷偷摸摸跑来找我辨认上边的文字,我低头一看,那张纸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霍小姐行李中的一个陶俑是国宝,价值足足几十万块!刘言和冯四龙晚上在房间里商议要将这笔财产给吞没!”
我大吃一惊,觉得这事儿简直莫名其妙,可是看周围人那异样的脸色,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也都捡到了那张纸。
我气急了:“这写的都是什么狗屁,你们还真信?肯定是管理层的阴谋。”
“白纸黑字……这到底有没有,让霍小姐出来认认嘛。你别忘了我们昨天去的时候,刘翻译和龙哥都准备出门,是我们来了之后他们才临时改变主意的,他们有默契。”许多讪讪说,又急忙辩解,“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大家都这么讨论的,那话叫什么?空——空穴来风,总有点道理!”
等到晚上的时候,关于这件事的议论似乎更大了一点。
二副也气势汹汹的带人来质问龙哥,是不是藏起了霍小姐的宝贝!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张纸。
龙哥和二副争论了一番,接着他们决定找来霍小姐。
随后,我们就看见了霍小姐,霍小姐的行李也被带出来了。
龙哥、刘翻译、管理层都在。他们让霍小姐打开行李,点一点东西,认一认是不是全部在这里。
龙哥做得好!我在心里喝彩,说什么龙哥想贪污霍小姐的财宝,屁话,看人家这行为,多么的敞亮,明明是管理层的想要贪污,没贪污成功罢了,毕竟一开始,可是船长夺走了霍小姐和霍小姐的行李,后来行李又放到了大副房里——都是管理层的人!
从曹航被酒瓶砸中到现在,纷纷闹闹五天了,霍小姐似乎也有五天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但是今天看来,她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动人,那么光鲜亮丽……
她点完了东西,冲龙哥和二副微微一笑:“没有错,没有少,都是我的。”
我们也看见了那号称几十万的陶俑。
可是……真令人失望,那就是个奇形怪状,仿佛保龄球瓶子的怪模怪样,也只有巴掌大小的玩意儿。
我们议论纷纷,都不敢相信,这东西居然价值几十万!刘翻译讲了很多这个东西为什么价值几十万,可是他说的那些,我们都听不懂,龙哥看起来也听不懂,只是小心翼翼的捧着陶俑,交给霍小姐。
然后我们又被霍小姐的面容吸引了,灰扑扑的陶俑被我们抛在脑后。
她笑得真美啊。
我觉得她在冲我微笑。
死了这么多人,船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她没有变,她还是这么美,她还是笑得这么美……
本人许多、曹默、乌乐乐,承诺本页日记均为本人真实书写内容,特此说明。
这份日记结束了。
接着一份,还是甲板日志。
甲板日志
第8航次 1976年4月21日
甲板清洁人员:乌乐乐
事件:水手与管理层再次爆发冲突,多人丧生。
翻过面来,这次背面附有的日记,是龙哥的。
这个人的字刚硬有力,和前面其他人描述的他似乎一致。
1976年4月21日
撕破了脸之后,我们又勉强维持了几天。
之所以还能勉强,霍小姐居功至高。她像一只百灵鸟儿,轻盈地飞跃在我们和管理层之间,无论是哪一方,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之前有再大的怒火,也会当场消弭;有再大的争执,也不愿意当着霍小姐的面撕扯……
她是我们的和平女神。
我一直是这样觉得的,但是刘翻译有不同的想法。
有许多次,刘翻译以一种令人难懂的眼神看着霍小姐,我问他,他只是对我笑:“用中国话来讲,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用更时髦的语言说,是你眼见的,未必是事实,不过是你想见到的事实。”
文化人!
我表面没有说什么,心中却不乏冷笑。
和船长、和大副,真是一个德行。
这些文化人,不管外表表现出来怎么样,骨子里,都是一样的高傲傲慢,一样的都是看不起我——我这类和他们不是同一阶级的人。
船长到了这艘船的最高阶层,所以无所顾忌的表现出他的傲慢无礼。
大副头上有船长,便额外的表现出对不同阶级的人的理解态度来,以此营造出自己同船长截然不同的形象来。但他内心藏着的鬼蜮伎俩,对比船长,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船长虽然傲慢,却不是背后算计人的家伙。
至于这次才出现的刘翻译,也许才是真正的蛇一般的家伙……
只是这条蛇,目前站在我这边。
是啊,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船长死了,大副失踪,他还能依靠谁呢?色厉内荏,在船长和大副在的时候如同透明人一般,但一朝得势,又狂妄如孔雀开屏,浑不知将自己的光屁股暴露得一干二净的二副吗?
阶级不代表一切。
阶级是人订立出来的,也理当由人来打破。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如今这船上发生的一切,也隐隐证明了我的想法。
刘翻译是个聪明人。
也许,我该问问他,对于霍小姐,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当我虚心的询问的时候,刘翻译没有再打哑谜。他说:“当我们要救火的时候,是刚刚烧起来时候好救,还是已经烧成燎原之势好救?”
“当然是刚烧起来的时候好救。”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可这不正代表着霍小姐是正确的吗?这几天里,每每管理层和我们发生了争执,都靠霍小姐从中斡旋,她甚至受了不少委屈。”
“可是霍小姐真的成功救火了吗?”刘翻译反问我,“经过霍小姐的几天调解,你和你的手下水手们,是否能够更和平的和管理层的人相处?”
“……”
“当然不。”刘翻译说,“你甚至因为霍小姐受了委屈而加倍的怨恨他们。”
“……”
“那这能叫救火吗?”刘翻译,“霍小姐不是在救火,她是在助燃。她只是用一床看上去漂亮的被子,盖住了那些火星,她让你们麻痹大意,让你们以为火星熄灭了,可是火星还在人们看不见的地上熊熊燃烧,等着燎原。”
“可是霍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刘翻译,这次,刘翻译没有给我解答。
我并未全信刘翻译的话。他的话固然有一些道理,细细想来,又不乏可笑之处,好比我最后的疑问——霍小姐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对霍小姐有什么好处?
刘翻译不回答,恐怕是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些吧。
而我可以回答他,船上的很多人都可以回答他——这纯粹是因为霍小姐的好心!
但刘翻译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比如他说的,我们,水手们和管理层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因为霍小姐的调解而有所缓解……是的,作为当事中人,我的感觉甚至比他更为明显……我有预感……刘翻译恐怕说对了,如果早点爆发冲突,冲突还能控制在安全的范围内,但是到了现在……已经没有人有办法了。风暴马上就要来了,那是谁也无法抵抗的风暴……
霍小姐对此恐怕没有预料。她好心办了坏事……
可是她真的是这样浅薄的女人吗?
我有限的和她相处的时间里,她的一颦一笑,都是我梦中的模样,她甚至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我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她也会犯这种低劣的凡俗女人会犯的错误……
我去找霍小姐了。
我心中的疑问需要霍小姐来解答,但是看见霍小姐那张纯洁无瑕的脸,我又为自己的怀疑感觉羞愧。
这对一心一意帮我们的霍小姐而言,真是一种玷污!
霍小姐看出我有心事,她宽容地让我跪在地上环抱她的双腿,让我将脑袋长久地枕在她的大腿上,她的手指轻轻地梳理我的头发,我焦躁的心也在这种梳理中逐渐平复。
我眷恋着这个姿势,像是男子紧贴情人,像是孩子依偎母亲。
我情不自禁地对她吐露了心中的秘密……从上船的一开始,在见到她的瞬间,我就爱上了她!只是船长横刀夺去了她!好在最后,船长得了他应有的恶报,她也终于被人从囚笼中解救出来。虽然直接解救她的不是我,但我的心,我的行为,和大副是一模一样的。
“我知道。”她巧笑倩兮,“我了解。”
“那么——”我屏息凝神地等待霍小姐的宣判。她对我的心是如何看待的?她愿意将其接纳吗?愿意将其捧在手中珍玩吗?
“但现在不合适。”愁绪染上她的眉梢,“现在不合适。”
现在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什么时候才合适?
我接连追问,可是霍小姐再也不开口说话,她冷漠地将我踢到在地,刚才她有多温柔,现在她就有多冷酷。她见我不走,竟拉开了房间的门,扬声叫来了二副!
二副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手里按着他的猎枪,从那天晚上之后,猎枪就再也没有离开二副的身边。
我无可奈何,仓惶离开……像是夹着尾巴逃的一条狗。
我回头看去,二副背对着我在和霍小姐说话,霍小姐嘴角含笑和二副交谈,可是我注意到了,当我回头的时候,她的眼波朝我荡来。她回答了我刚才的问题:
怎么才合适?
只有当我成为这艘船的主人,只有我再也没有敌人的时候——才合适!
【——】
(一段被黑笔反复涂抹掉的黑块)
纪询用手摸着这张纸的背面,辨别出来了。
这行写的是:
这不应该!霍小姐到底在想什么?霍小姐到底要做什么?这是真实的她吗?
他的手指在这段内容上停留许久,半晌,继续往下看。
——见血了。
曹默和三管轮发生了冲突,曹默将烟直接摁在三管轮的脸上,三管轮的惨叫响彻船只。我们冲出去,看见了这一幕,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冲突已经全面爆发了。
我们都拿起了武器,一片又一片的喊杀声在我耳边响起。
接着是一声短促的枪声——
一个水手倒下了,血像花一样在甲板上散开。
它染红了甲板,也染红了我的眼睛。
没有退路了,霍小姐似乎出现在我的身后,她朝我的肩膀轻轻一推……我也冲上去,冲入人群中,和水手们,我的手下们,一起战斗!
一声又一声短促枪响。
一个又一个同伴倒下去。
直到他们终于护着我冲到二副面前,直到我终于夺下了那把枪,我环顾四周,看见三管轮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剔骨刀,他的身边倒毙了两个水手,身上七零八落,被剔骨刀砍的;他则被曹默一拳一拳的击打着脸部,重重地打着,脸都陷进了脑袋里,还在打着……
许多揪住了二副身旁的小跟班,他的牙齿深深陷入对方的喉管。
乌乐乐倒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的一条腿已经没有了,他捣破了二管轮的肚子,正撕扯着对方肚子里的东西。
好多人都倒下去了,死了。
管理层的,我们的……但是最后,是我们赢了,赢的,是我。
本人冯四龙,承诺本页日记均为本人真实书写内容,特此说明。
只剩下最后一份日志了。这个遥远的,四十年前的记叙,也终于走到了结尾。
依然是甲板日志。也许最后的故事,都发生在甲板上吧。
第8航次 1976年4月22日
甲板清洁人员:曹默
事件:二副被杀。
翻过来,背后依然贴着一份日记,最后一份日记,是刘翻译写的。
1976年4月22日
佛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不信佛。我想,走到如今,是巧合,是意外,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结果。
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也就明白了霍小姐。
其他人看不明白霍小姐,是因为他们的内心,已经给霍小姐贴上太多的标签:温柔,善良,纯洁,无辜,美丽,天真……所有美好的情结的结合体,他们将她化为心目中的美神。
哪怕到了现在。
到了这由霍小姐一手促成的,血流成海,尸堆如山的现在,他们也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霍小姐也会寂寞的吧,明明表现得这么明显了,可除了我以外,大家依然如同泥塑木雕,读不懂她的心。
有人会问,霍小姐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霍小姐美丽。
可是霍小姐美丽难道不是一个客观现实吗?
这确实是一个客观现实,但是美丽是需要衬托的,越是知道自己美丽的人,越是需要盛大的贡品来衬托她的美丽,需要盛大的仪式来成就她的传奇。
我们,不过是霍小姐选择的,成就她传奇的美艳的祭品而已。
我说得这样么明白了,如果还有人不相信,就请稍微动用他那装饰物般的脑袋,仔细回想一下:
从开头以来,这艘船上发生的所有冲突,哪一项不与霍小姐有关?
因为霍小姐被发现被带走,水手们开始对船长不满,大副带人逼宫船长,直接导致船长被幽禁,进而死得不明不白;接着又因为霍小姐担惊受怕,林小刀便荒唐地站出来承认自己是“凶手”,进而又导致了一波冲突,导致大副和驾助,为寻找真正的凶手而失踪;再来更别说付格与林小刀的冲突引发了之后一系列一系列的事情……直到现在。
直到冯四龙和二副,终于被挑唆得带着各自的人马,在甲板上决一死战。
多像特洛伊之战!
谁赢得了最终的胜利,谁就拥有权利和美人和财产。
这是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所应当拥有的和仅仅拥有的东西。
现在,我想,我们可以去得到自己的应得的战利品了。
是的,“我们”。
霍小姐用我们所有人验证了她的美艳,我们所有人,也理当拥有分享她的权利。
龙哥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不再只能够拥抱霍小姐的双腿,不再只能将脑袋枕在她的大腿上。他拥抱了她,她的眼泪滴在他的臂膀上,不像是水,像是一朵朵灼然跳跃的谑笑的火焰。
我为什么知道得如此清晰?
因为在我拥抱霍小姐的时候,同样的眼泪一模一样地滴在我的肩膀。
我虔诚地吻去这些热泪。
霍小姐张开迷蒙的双眼,她轻轻地说:“二副……怎么办啊。”
那是魔鬼从地下发出的呢喃。
你们战胜了他们,可二副还活着;还活着的二副上了岸一定会告发你们——
二副,怎么办啊。
她如羊脂白玉般的身躯一阵阵战栗着,粉红的花朵朵浮现在白皙的皮肤底下。
那是血的颜色。
鲜血由内自外的滋润着这具绝美的身躯,鲜血中携带的所有生命,所有精魂,也在流淌过这具身体的时候,被她彻底吸收。
我明知这个宛如神女一样的女人,只是伪装成神女的魔鬼……
但是我匍匐在魔鬼的裙下。
我想,不止是我,还活着的所有人,他们都匍匐在了魔鬼的裙下。
魔鬼已然撕去贞洁的面容,但是我们逃不过了,我们早已无法从魔鬼钩镰似的手指中逃过,她轻轻的拨一拨手指,我们便如牵线木偶一般听她调度。
我们一遍遍地,前往她的房间祷告,在她施舍的笑容中沉沦不醒,像是酒瘾深重的醉鬼,明知酒精就是毒药,依然只往酒里寻找天堂。
突然之间,一眨眼里,从睡到睡醒的一夜中,能给予我们温度的肉体毫无征兆的死去了。
瘫在床上,先变得僵硬,如同冰块一样僵硬,又变得湿软,如同烂泥一样湿软。
霍小姐死了。
苍蝇落在她精巧的锁骨,小虫飞上她圆润的脚趾,她的芬芳依稀改变,好似渐渐传出了那些庸俗的尸体才能传出的腐臭味道。
但是那张脸。
那张脸,在身体腐烂的同时,竟纹丝不动,竟像脱离了时间的衡量和规律的束缚,依然保存着最鲜妍的颜色,最美丽的面貌。
我们不敢亵渎那张脸,只能与苍蝇和小虫竟逐那腐臭发烂的肉体,我们一遍遍地亲吻这具肉体,朝圣一样亲吻着一块臭肉,根本没有办法从中逃脱。
多么痛苦。
多么悲哀。
更为痛苦和悲哀的是,这时魔鬼又变成了神女,她把躯壳抛弃了,因此罪孽也就消弭了,只剩下纯粹的美,凡人无可企及的美。
当闭合双眼的时候,我已经明白。
美神是无法长久留在人世的。
她留在人世的时候,给予我的,只是虚幻的快乐和真实的折磨,因为我想要独占她,可是没有人能独占美神;但当她死去的时候——痛苦终止了。
真实的折磨消失了,所以虚幻的快乐也变得真实了。
我们从此拥有了她,每个人都拥有了她。
她从单一变成了无穷,随时随地,分分秒秒都陪伴在我们身边。
我想,我明白了——究竟是谁在短短时间内,心生杀意果断杀了她。
这艘船上,多的是杀手。
如同我先前所说,只要稍稍动一下摆设在脖子上的脑袋,就明白——船长是被谁杀死的,大副和驾助是怎么失踪的,付格又是怎么死的!
不过这些真相还有意义吗?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
我们遵照她的意志,将被关押的二副,重新押上甲板。
龙哥主持了这场仪式。
如今剩下的人,除了二副以外,只剩下我、龙哥、卢坤、褚兴发、余海、林小刀、许多、曹默、乌乐乐,一共九个人。
这九个人,并不全是我们的同伴。
当时甲板上的火并,卢坤和褚兴发躲在房间里,没有参与,余海的冷冻库距离甲板远,他也没有赶上。而我,惭愧的说,我不过是一介书生,当时确实没有反应过来。
“我不想杀人,但是,走到这里没办法了。”龙哥说,“霍小姐说得对,只剩二副了——杀了最后一个管理层的人,这事就了了。等我们回了岸上,就没有人会说闲话了。”
二副发出一声动物似的惨叫,他爬起来想要跑,但立刻被水手们像按一只猪一样按在地上。龙哥看着我,霍小姐也在天空探望着我,我没有犹豫,一刀捅进了二副的腹腔。
后面是余海,余海同我一样,没有多少犹豫。虽然还一手拽着佛珠,但拿刀捅人的动作,看上去自然得跟杀猪一样。
接着是卢坤……卢坤拿着刀,在二副面前站了很久。
二副的惨叫,一直没有断过。
从开始试图逃跑的时候,就在惨叫,就在咒骂,到中了第一刀的时候,声音陡然变大,后来又慢慢变小,到了这时候,已经很低了,像是猪在那边哼哼唧唧。
对了,卢坤是唯一没有进霍小姐房间的那个人。
他会是唯一一个从魔鬼的把戏中逃脱的人吗?
久到所有人都等得不耐烦,曹默许多开始防备他的时候,卢坤一刀捅了二副的胸口。
他没有逃脱。
他或许可以逃脱真实的霍小姐,可绝对无法逃脱虚幻的霍小姐。
只剩下褚兴发了。
水手们劝褚兴发赶快动手,他们其实不讨厌这位大厨,这位大厨平日里倒也不怎么狗眼看人低,加上饭菜做得还不错,还算是得人心,所以他们也愿意给褚兴发一点时间。
大家说:
“就像杀猪杀鸡一样,闭着眼睛就是一下子!”
“别等了,他不成了,你就当给他一个解脱吧。”
“你不给他解脱,就轮到我们给你解脱了。”
但这恐吓,只是嘴上的恐吓罢了。
我们不是真正的魔鬼……
褚兴发还是不能下定决心,他抱着头,跪在地上求龙哥放他一条生路。
他不明白,龙哥就是不愿意他死才逼他做出决定!
龙哥有了决断,他给两个人使了眼色,让他们裹挟着褚兴发上去,当把褚兴发拖到二副跟前的时候,褚兴发哇的一声吐了……
二副已经死了。
他的血,流干了。
最后龙哥拍了板,让褚兴发把尸体分尸了。
这样,就不用再把褚兴发杀了。
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
我们再度回到霍小姐的尸体身边。
她依然安静地躺着,那具肉体越发腐臭了,可是那张脸,竟越发美艳了。
这是人无法抗衡的美。是人能够在这痛苦的世界生存下去的赖以为支柱的美。
所以唯有她,我们不能将其简单的和其他的尸体混作一谈。这是对她的玷污,也是对我们自己的轻慢。
她无私地赠与我们她的遗骨。
我们和她,永远在一起。
本人刘言,承诺本页日记均为本人真实书写内容,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