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甲板直入水中,巨大的冲击让纪询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
没有视野,没有听力。
身体无所凭依地被铁链和机器拽着下坠。
就连应该独立存在,高于躯体的意识,也仿佛被卷入海中漩涡,一片浆糊。
但在这片浑噩之间,知觉额外敏锐,甚至取代了眼睛与耳朵。
纪询能够感觉到,甚至仿佛是看见。
看见接驳船上跳下来一个人,霍染因,他像一尾迅疾的游鱼,迎风击浪,身躯用力一摆,便飞快地朝着他落下的地方游来。
近了。
更近了。
他下坠的身体突然一晃,霍染因将他抓住,将什么东西缠到他身上。
而后,人体必须的氧气,灌入他的口中。
他漆黑的眼睛,嗡嗡作响的耳朵,也终于开始恢复,覆在眼前的黑暗抽了一缕丝,光线从中透入。
丝越抽越多,光越来越亮。
纪询的眼睛,越来越清楚,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霍染因的样子。
霍染因没有看他。
他的全副精神,都集中于将手中的绳子,紧紧缠绕在纪询的身上。
那张半垂下去的脸,在纪询的视角里,只能看见一半,看见对方饱满丰硕的额,看见对方高挺如山的鼻,看见对方抿直了仿佛含着刀片的唇。
当绳索系好,霍染因立刻拖着他,扯着这条绑住了他又绑住了自己的绳索,用尽全力,一路向接驳船去——这绳子的尽头,便固定在接驳船上!
纪询也艰难地抬起双手,加入这一行动。
虽然霍染因没有看他。
虽然口鼻罩着氧气罩,就说话霍染因也听不见。
纪询还是张口,轻轻说声:
“嗨。”
好像什么都想说。
好像什么都不想说。
打个招呼吧。
我在这。
你也在这。
而后,“轰隆”——
还隔着一层水面。
但霍染因和纪询同时抬头。
透着薄薄的水面,看见了漆黑的天空之上,磅礴的大雨之中,亮起两盏明星。
这明星的光耀,刺穿了黑夜,刺穿了雨幕,刺入他们抬头望去的双眼。
声音越来越近,光芒越来越大,藏于天空黑暗处的身躯,也开始暴露在风雨。
直升机。
大雨中直奔这里飞来的直升机。
警方的直升机,终于来了。
天空突地划过一道粗壮的闪电。
银蓝色的闪电,霎时裂天劈地,照亮甲板,照亮柳先生恐怖如死人的脸。
柳先生看着天空,又看看中堂。
那是偷袭者躲着的地方。
偷袭者一记冷枪,又在随后的骚乱中,乘乱将机器丢下去,让人质彻底脱离他们的掌控。
黑暗。船舱。缠斗。
警察。
以及,大海,接驳船。
柳先生的目光,最后落在海面那还停泊在底下,没有移动的接驳船。
他嘴唇动了动,对还剩下的保镖说:“……跳下去。”
“先生?”阿邦说,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短短时间,柳先生似乎已经凝定下来。
他用下巴点点底下的接驳船:“上头是警方的直升机,跳下去,开走接驳船,是现在逃生的唯一机会。”
机会就在那里,谁都能够看见。
阿邦急切道:“先生,我背下去。”
然而柳先生摇头:“人老了,动弹不了,海上的风浪也够呛,我留在这里,你们逃吧。”
“先生,你如果不走……”阿邦毫不犹豫,“我就和你一起留下来。”
然而像阿邦这么忠心耿耿的保镖,毕竟凤毛麟角。
余下的保镖对视一眼,很快放弃了藏在中堂里的孟负山,一路端枪警戒着孟负山的冷枪,一路慢慢退后,直到来到船沿位置,才迅速翻身跳下。
最后时刻,唯一生路,他们无比警觉。
孟负山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再动手。
但是他们下去了之后,甲板上,只有两个人。
一个柳先生,一个阿邦。
不用再躲了。
孟负山从中堂里,从黑暗里,缓缓走出来。
柳先生看着他,笑一声:“为了上船,你真是处心积虑,付出良多。但是你要知道,和警察为伍,是没有好下场的,你现在冒着风险救了他们,转头他们逃脱升天,就要回头送你一副银手铐了。”
孟负山不语。
柳先生冷冷看了他片刻,又说:“我抓到的那个警察人质,虽然满嘴胡诌,但优秀的谎言,建立在真实之上,他的嘴里,也许有一句话是真的,因为器官贩卖一事,让他的亲人死亡了,让他家破人亡了。”
“但是,”柳先生的嘴角,浮现残酷的微笑,“虽然我是这一罪恶的源头,我却不是这一罪恶链条上最罪恶的个体。最罪恶的个体,恐怕是因为对生的贪婪,而抢夺了别人生命的人吧。所以,实在可惜……你们千方百计上船来,真的找对了报复的人吗?”
孟负山的手,没有任何颤动。
他冷冷道:“你话真多。”
旋即,不顾柳先生刹那铁青的脸,孟负山一路警戒着阿邦,走到船舷旁边,抽空朝下快速瞥了一眼。
他瞥见跳下去的保镖,占据了接驳船。
……纪询和霍染因呢?
孟负山的心,向下一沉,柳先生,已经不能再引起他的任何注意。
直升机飞速飞来的声响,意味着支援和救援马上就到,无论霍染因还是纪询,都感觉到一阵振奋。
但振奋还没有过去,只听几声噗通巨响,甲板上的保镖们纷纷穿着救生衣跳下来了。
两人同时意识到,这些人的目标,毫无疑问,接驳船!
“先解开绳子,你上去!”纪询疾声道,“守住船!”
霍染因没有听从纪询的话,他拖着纪询,距离船只剩下一步之遥,他奋力上翻,只要再把纪询拖上来——
但是没等霍染因稳住拔枪,跳到海中的保镖们,也奋力游到了船的边沿,接驳船剧烈的摇晃中,船员战战兢兢地试图把他们推下去,但是没有用。
他们冲上了船,剧烈的晃动中,身体比枪更好用,两个保镖左右夹击,直接扑上去同霍染因肉搏,至于还在水里的那两个,先端着枪威胁霍染因。
霍染因在两个保镖的夹击中左支右拙,连着纪询的绳子,耗费过多的体力,以及冰冷的海水,都给他的体能和技巧带来了太多的负面效应。
而这时候,摇晃的船渐渐平稳了,站在船上的保镖,也开始适应,后面的两个保镖,开出一枪——但不是对准霍染因,而是对准和他们同在水里的纪询!
纪询猛然低头,子弹险之又险,从他脑袋上空飞过。
而保镖再度扣下扳机,马上就要射第二枪。
近在迟尺,稳定瞄准的第二枪。
电光石火,霍染因甩脱两个和自己肉搏的保镖,他放弃船只,重新翻身下水,而船上的保镖,也立刻抽刀割断他们连着接驳船的绳索,并将还在水里的两位同伴拉起来。
随后,在保镖们将子弹一气都泻入水中的最后疯狂里,接驳船轰隆一声,朝波涛汹涌的漆黑大海的远处飞驰。
霍染因和纪询在水中沉没。
系在船上的绳子被割断,两人再也没有锚定于海面的锚点,只能纪询身上缠绕的重物带着一路下落,霍染因身穿的救生衣的那点浮力,根本不足以抵抗下落的力量。
霍染因模糊地低咒一声,立刻反身解开缠在纪询身上的锁链。
他的心掠过浓浓的后悔:
如果一开始就解锁,而不只想着把纪询先拖上船的话……
但是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在当时,用最快的速度将纪询拖上船,也是最好的选择。
纪询也在解锁,平日里很容易解开的锁头,在双手同时受伤又浸在海中的时候,像是一座山那样难以翻越。
而这样需要翻越的山,还有六七座。
他们还在下沉。
重物缀着他们一路向下。
海更深,光更暗。
压力渐渐施加在身上,人体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最高的安全潜水深度是十米。
绑在他身上的铁链和机器,会把他和霍染因一起拖到人体无法承受的深度。
然后,死亡。
纪询突然停手,他抬起脸,仔仔细细地看了霍染因一眼。
有点遗憾,光线不够,只能在海水的幽深中,看见对方若隐若现的完美轮廓。
他放开锁头,用还能使劲的左手,往前一探。
他摸到霍染因藏在衣袖里的匕首。
冰冷的匕首用四根指头握住,冷得纪询的掌心颤抖了一下。
但他牢牢的握住了这只匕首,对刀的恐惧,在这时候,似乎龟缩入身体的角落,他的匕首,划向绑住两人的那根绳子。
没有想到纪询会拿匕首。
没有想到纪询能拿匕首。
错愕之中,霍染因直接抓住纪询要斩断的那节绳子,将其保护,来不及收回的匕首,在他手背上留下一道划痕。
鲜血在深蓝的海里,亮得刺目。
这刹那,纪询明显瑟缩一下,手里的匕首几乎握不稳。
但是最终,匕首如同蝴蝶振翅般银芒一闪,又牢牢地握在他的指尖,霍染因的手护住这一块,他就去割别的地方的绳子,绳子这么长,总有能够隔断的位置。
我挡不住。
绳子太长了。
在海里抢夺匕首,也会耗费此时最宝贵的体力和最宝贵的时间。
霍染因的脑海中飞掠过许多念头。
“……纪询!”他突然张口,没有声音,但只要纪询愿意看他的脸,纪询就能读懂他的口型。而纪询会看他的脸,决心割开绳子用死给他生的纪询,绝对不会放过最后的看他的机会。
“我知道了,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想要制服纪语,但在搏斗过程中,你误伤纪语——”
霍染因确实明白了。
当他们争抢绳索,当纪询割伤他的手,那瞬间的战栗时,自听完Ben的故事里,就隐隐有所预感的疑惑,终于全部解释了。
他明白了纪语的真相,那天晚上,纪询面对杀死父母的亲生妹妹,他们在没有监控没有第二人的房间里,被夜色和血海吞没的所有真相。
纪询确实定定地看着霍染因。
眼神一瞬不瞬,将霍染因用口型做出的所有话,都看在眼里。
误伤。
鲜血。
寂静冰冷的深海里,霍染因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几张薄薄纸上写着的验尸报告。
纪语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
案发现场的血迹痕迹,被破坏过。
……那天晚上,他们搏斗,纪询夺走纪语手中的刀,可他误伤了纪语,误伤了纪语的纪询,完全呆滞住。
为什么?
完全不应该。
身为警察,身为体力比女性优异太多的训练有素的男性。纪询搏斗了这么多穷凶极恶的罪犯,都没有失误,为什么轮到自己的亲妹妹的时候,就出现了失误?
失误不致命。
致命的是纪询在失误后的呆滞。
失误可以原谅。
可是在失误后的慌乱中,纪询手里的刀被纪语抢回,妹妹沿着哥哥弄出来的伤口,决绝地切进去……而后她倒在血泊之中。
所以纪语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
纪语用后来的伤口,掩盖了之前的伤口。
倒在血泊之中的她,用生命,抹去纪询的污点。
但是这样不能解释为什么卷宗里没有纪询误伤妹妹的记录。
无论作为亲人,还是作为警察,他认识的纪询,都不可能将这件事情隐瞒。
只有一种可能,濒临死亡的纪语恳求纪询,绝对不要将今天晚上的事情说出去……也是因为如此,现场的血迹被恰到好处的破坏,使警方没有查出任何疑点,这只有作为老练刑警的纪询才能做到。
于是,清白无暇的纪询被留下来了。
但对纪询而言,作为哥哥,没有保住妹妹;作为警察,却做伪证。
他无法面对自己。
他崩溃了。
恐怕无论纪询倒推几次,重来几次,都无法找到任何理由原谅自己。
这个瞬间。
这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瞬间。
他既不是一个合格的哥哥,也不是一个合格的警察。
他做错了每件事,每个选择。
妹妹用死亡为他掩护,用死亡对他哀求,但他的罪,就因此而消泯了吗?
他彻底崩溃了。
从此妹妹和刀,都变成了附骨之疽,对纪询,如影随形。
纪询敛目微笑。
“……傻瓜。”
他像是在对霍染因说,可何尝不是在对自己说?
而后他冲霍染因做个口型,温柔叹气:
“我都为你重新拿起刀了,你还妄想用这件事来扰乱我的心,夺走我的刀?”
刀在纪询的手里,轻巧腾挪,翩翩起舞,在霍染因反应过来前,割断绑住两人的绳索。
三年的心理障碍,让纪询看见刀就无法动弹。
但是三年之前,更早之前。
刀也是纪询好朋友,如臂使指,贴心贴肺,很好很好的朋友。
绳索割断了,两人却没有分开。
霍染因用渗血的手,牢牢抓住纪询的铁链。
就算绳子斩断了,只要他不松手,他们之间的羁绊,就不可能断开。
两人望着彼此。
霍染因张口,依然没有声音,但自他眼睛里,自他肢体里流露出来的哀求,已混入海水,让海水都沉黯哀伤。
“纪询,你说你会听话,你答应我的。我绝不放手!”
“……”
纪询闭眼,又睁开。
他望着霍染因的脸,神色越来越软。
海水冷得他牙关打颤。
他能够感觉到,身体里所剩不多的力量,即将告罄。
他的眼皮,像是有千斤一样重,每一分秒,都在叫嚣着要落下去,合起来。
他们的下落,更没有停止。
可是霍染因的努力,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停止。
他身上还穿着救生衣,有一定的浮力,他同时在用力踩水上滑,哪怕只是延缓一点点的下落速度。
他们已经滑过游轮在水下的船底,即将往更深的海去。
纪询沉默的时间并不长,但在分秒宝贵的海里,又似乎很长很长,一忽之间,他摇晃的视线,定在霍染因脸上。
笑意如一朵温柔的浪花,浮在纪询唇边,随着海水轻轻晃动。
他冲霍染因张口,无声描绘出不知什么时候,便悄然潜藏入心的话:
“我义无反顾朝你奔来,又怎么会再弃你而去。”
纪询抬手,用力握住霍染因的手,握着他们手中的铁链,又看向那缓缓旋转的巨大螺旋桨。
锁链。
螺旋桨。
当两样东西结合在一起的时候,霍染因立刻明白纪询究竟想说什么了。
这种游轮,吃水一般在3~4米间,他们有氧气瓶,暂时没有在海中窒息的危险,警察已到,只要控制船只,便会立刻着手救援。
现在最迫切的危险,就是随同机器下坠,这种坠落,一旦到达人体无法承受的深度,便会致命。
而如果,将机器绕在螺旋桨上,在海里找到足以固定他们的锚点,虽然有可能被缓缓旋转的螺旋桨扯进去,但他们可以在这争取出的深度安全的短暂时间里,解开身上的锁链,再游上去——
纪询没有说谎。
他割断绳子,不是为了抛下他。
他想出了办法。
救他们两人的办法。
所有曾经的不平,所有曾经的伤心,都在纪询的话语与行动间消散,散成光点,浮游于海里,照亮他行动的前路,又涌回他的体内,化为他新的力量。
霍染因没有任何迟疑,放开纪询,转而沿着锁链去抓机器,他将机器的按键按下,水里头,机器轰隆轰隆地放开一截一截的锁链,在这随时可能因进水而停歇的轰隆声中,霍染因扯着这些锁链,奋力往螺旋桨的方向游去——
船只没有动力,但在海浪之中,螺旋桨依然因水流的冲刷缓缓旋转,巨大螺旋桨所带出的吸力,对于没有任何防护的人依然危险。
霍染因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一路战斗到现在,再充沛的体力,也已在海水和搏斗中流逝,他奋力将机器抛上去,险险跟着机器一起,被卷入那巨大的螺旋桨片中。
深海里,霍染因出了一身热汗。
热汗又瞬间变冷,变得比冰还冷。
他喘了两口气,朝着纪询的方向回游,正看见纪询的身体贴在船身上,努力地用铁丝开自己身上的锁头。
绕着螺旋桨的铁链,一寸寸变短。
纪询夹着铁丝的手指,一直在颤抖,好些时候都不能准确地对准锁眼。
但是,一个锁头,两个锁头,这些锁头,还是在纪询一路被螺旋桨拉扯的过程中,逐渐从纪询身上脱落。
近了。
纪询距离那个巨大的螺旋桨,越来越近。
近到霍染因能够感觉螺旋桨卷起的水流。
近到霍染因能够闻到那巨大的镰刀一般的桨片上,铁锈的味道。
如果纪询被卷进去……如果最后的最后,也没有解开锁头……
他刺向纪询双脚上锁头锁眼的铁丝在颤抖,一连几次,滑过锁孔,没有刺入。
这个时候,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将霍染因握住。
纪询专注的,握着霍染因的手,稳稳的,用铁丝挑开锁头,将缠在身上的最后锁链,抛入海中。
一阵刷啦,海水涌出片片白沫。
那条锁链如同海蛇一样,呼啸着自纪询脸庞飞过,被螺旋桨卷入其中!
纪询最后冲霍染因笑一笑,笑容笃定又轻松。
似乎这是他早已设想好的结果。
而后他眼神开始涣散,光线从他视野中消失……他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纪询!”
霍染因奋力叫了一声,但是没有声音,只有泡沫。
只用空气,化成易碎的泡沫,从口中纷涌而出。
霍染因自背后将人抱住,用力一蹬船身,托着人朝海面上游去——
很近。
只有几米。
只有最后最后,通往生路的几米!
甲板上,孟负山在与阿邦对峙片刻后,蓦地向柳先生投掷东西。
阿邦心下一惊,不由分神朝柳先生看去:“小心!”
就是这个时刻,孟负山翻过船舷。
只听一声落水的巨响,甲板上已经没有了孟负山的身影。
那东西落到地面,不是暗器,只是几只船上分发的笔而已。
柳先生厌恶地踢开这些,走到船舷处,朝下探望:“接驳船已经开走了,看来刚才跳下去的保镖成功抢到了船,那么跳下去的这位,就是去救先头两个了……”
直升机已经迎着风雨,飞到了船只附近,只要再过一两分钟,便能到达船只正上方。
柳先生自言自语:“我不是中国公民,船上的凶案,也不是我犯的,警察来了,办案也要讲究证据,前前后后,各种链条,全部要找出来,未必能立刻奈我何啊……”
他说得很笃定,心里却远没有面上那么笃定,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看着海面,对阿邦轻轻做个手势。
“赶在直升机降落前,如果他们浮上来……”
阿邦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干脆伏在船舷旁边。
而柳先生,则举着雨伞,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中堂的缺口处。
天上还下着雨。
柳先生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不安,都压入心底,而后他抬起下巴,依然衣冠楚楚,注视雨幕。
如今一切落幕。
但恐怕落幕并不代表着他的终结。
那只是一个新的战场。
四十年前,他一穷二白,在一艘没有任何依仗的尸山血海的船上,也凭借自己,走了出来,如今他有无数财富,有无数朋友,有无数渠道。
现在的困难,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个小小的挫折。
……一定只是个小小的挫折。
他收起伞,掸掸衣角的水珠,他一身上好布料,只轻轻一弹,附着在上面的水珠,便被柳先生随手挥到脚下的雨水中。
这些在船上搞风搞雨的年轻人啊……
无论是之前被他们抓到的幽灵,还是之后冲出来帮助幽灵逃脱的凶手——
如今,就像这颗虽然一时给他带来困扰,但终究会被挥落足下,跌落泥泞的水珠。
终究,会葬身海底的。
柳先生已经退步到了中堂的缺口。
没有了风雨,干燥舒适的空气包围着他,他的心舒缓下来,但仅只一瞬,有个湿漉漉的人自背后将他紧紧拥抱!
谁?
是谁?
在这个只剩下蠢笨如猪的船员和胆小如鼠的老板的船上,怎么还会有人在外头活动!
柳先生错愕已极,全力将脖子往后扭,可也只能看见身后人的半边脸。
那仅露出的半边脸,又被黑暗吞没了一半,零星可见的五官,扭曲着兴奋,快活,解脱,扭曲得不像人的模样。
他视线里,对方抬起手,手上是一枚打火机。
“咔嚓。”
火焰燃起。
水面,越来越近了。
托着纪询的霍染因,甚至能够透过薄薄的一层水,看见海面上的景象。
生路与他们仅隔一层薄膜。
但是往常引以为傲的身体和意志,到了这时候,已经是空空如也的沙漏,霍染因拼命的摇晃着,希望再摇下一两粒能让他坚持的沙子来。
马上就到了!
马上就到……
他就是,有一点累……
他们在临近海面的时候,向下滑了一下……就在这时刻,一双手从背后托起他们,带着他们,一起奋力游上海面。
当三人一同自海里挣扎到水面上时,孟负山的目光,穿透海水与甲板的距离,看见了船舷上的阿邦,也看见了阿邦稳稳托举的手枪。
似乎,也看见了,阿邦轻轻扣下的手指。
刹那之间,孟负山做出决定。
他斜过身体,以自己的身体为盾牌,挡在纪询和霍染因之前,他的后背仿佛被重重击了一拳,子弹从中贯穿,而他没有停顿,甚至像是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依然面不改色的,如同山岳一般,快速将纪询和霍染因朝船舱女人们抛下来的绳索送去。
也是这个时候,热腾腾的火焰,映红了半边的天空。
他们一同向火焰燃起的方向看见,仿佛看见甲板上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人体正在熊熊燃烧,如同两具盛大的人体火炬,用所有血肉油脂,将这艘船上的罪恶,彻底点燃焚烧——
而守在甲板边的阿邦,这时也终于仓皇失措地从甲板边逃离。
霍染因终于抓住了绳索。
一直到此时,孟负山的双手,方才开始失去力量。
霍染因立时回头抓住他,他的手掌,确实抓住了孟负山的胳膊。
但是孟负山没有用力,海水里,孟负山沉默无声望着他。
“孟负山!”霍染因喊出来,“抓住!”
但是没有回应。
孟负山一语不发。
海浪涌上来,而孟负山滑下去。
独自一人,滑入漆黑的,孤寂的,深渊一般的大海之中。
霍染因向前一扑,想要将掉入海中的孟负山再抓住,但他捞了个空,昏迷的纪询也被他扯动着滑了一下,身上的氧气瓶滑入海水。
大海又吞没了一个人。
只有残留的鲜血,和夜里海水颜色几无差别的鲜血,荡漾在海水之中。
而等又一个浪头翻涌过来,那点海中的血色,也和孟负山一样,消失无踪。
他们被女人们合力拖上了船舱。
霍染因将纪询放好之后,第一瞬间扑向窗口,想要下去找孟负山。
但这时候,直升机下垂的软梯飘到船舱窗户前。
袁越抓着软梯,看过来,脸色凝重且关心。
“现在什么情况?”
霍染因闭闭眼:“赶紧安排救人,两个重伤,一个在船舱里,一个在海里……”
船舱里有人惊呼。
霍染因慢了半拍,看过去,看见原本呆在远处,派出了接驳船的那艘游轮,已经行驶到了距离他们很近的位置。
似乎有一个人,站在对面的甲板上,看过来。
这艘船,打出灯语。
霍染因辨识出来:
“是否需要救治?”
“我船上有专业的医疗设备,与执照医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