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负山——”纪询上前一步。
“你也站着。”孟负山冷冷道,“我不会冲你开枪,但我手里有刀。”
“……”
“纪询,用用你的脑子。怎么,一见到你的新朋友,你的脑子就成了汪洋大海?”孟负山眯着眼睛,盯住霍染因,“现在我们都在船上,没有网络,没有电话,我们置身孤岛,外来的信息无法验证。按你的说法,陈家树没有违法犯罪,凶手也不是阿宾,你们警方最多扣留他48小时,哪里来的没有希望,需要寻求你们的合作?合作什么?他和我前后脚失踪,无非是认定我就是凶手要来寻私仇杀我,如果他愿意和你们警方合作逮捕我,何必离开?呆在宁市就可以和你们合作。这个故事的逻辑在最开始就不成立!”
“还有——”
“还有?”霍染因似乎有几分哂笑。
“当然还有。”孟负山说,“上船之前,先要知道这艘船。纪询之所以知道这艘船,是因为我告诉了他;那么你是从哪里知道这艘船的?警方情报?别的时候或许有可能,这一次不可能。因为这一次的上船地点,没有一个在国内。怎么,宁市警方的手,已经遥遥伸到国外布局了?”
“你调换了因果。你不是通过阿宾找到上船地点的。你是先知道了上船地点,才意外的在那里发现了阿宾。”
“难道不能通过陈家树的人际关系找到上船的老板?”纪询这里插嘴说了一句。
“纪询,你也参加过陈家树案子的调查吧。你在陈家树的人际关系中看见了值得怀疑的和‘上船’有关的对象吗?”孟负山嘲弄道,“别说上船了,你们找到了和‘舟航顺济、风定波平’及‘船’有关的对象了吗?”
纪询沉默。
他参与调查之际,确实没有找到。
“这艘船非常重视匿名。阿宾之所以能找到能上船的老板,是因为那个老板与陈家树有过一两次的交流,而阿宾身为陈家树的心腹,他知道一切——所以他知道那个老板。”
“而霍警官——”孟负山话锋一转,又转到霍染因身上,“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无法解释,因此结论就是我刚才所得出的:你是先找到了地点,才找到阿宾。”
“一个无法开诚布公谈论的线索,恐怕接着就要引出一个同样无法开诚布公回答的问题,”孟负山嗤笑,再问,“你是怎么上船来的?”
他面向霍染因,却对纪询说话。
“纪询,你本来不应该犯这种显而易见的错误。我回答了他对我的疑问,他却没有回答我对他的疑问。你觉得,他刚才真的没有在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在隐藏自己那不可告人的,上船路径?”
纪询沉默片刻,看向霍染因:“你是怎么上船的?”
霍染因脸上那种似有若无的嘲讽第一次消失。他淡淡说:“无可奉告。”
孟负山对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意外。他的目光一瞬不瞬,持枪的手稳如磐石:“他刚才说我有事情没有告诉你,难道他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吗?纪询,你知道他的房间不是二楼,而是三楼吗?三楼,总统套房,那是柳先生招待贵宾用的房间。我确实上了船,而且也千方百计将你带上了船。但他呢?他岂止能上船,他还能以贵宾的身份上船。”
孟负山冷笑。
“如果要以能否上船为嫌疑评判标准,他的嫌疑恐怕比我大得多。”
纪询的目光在孟负山和霍染因之间游曳。
孟负山继续说。
一如霍染因对他怀疑深重,他对霍染因也有无数掂量。
“我在琴市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正被人追杀。那些人,是毒贩吧?只有毒贩,才会在国内如此亡命,所以他,曾经做过缉毒警?看他的职位,年轻有为,立过大功——怎么,卧底成功,端了毒窝?”
“缉毒警……一个很危险的警种。”孟负山慢慢说,“卧底缉毒警……危险中的危险。”
“做这行的,有些人,英勇就义了;有些人,侥幸生还了;还有一些人,被黑暗腐蚀了。”
“霍警官。”讽刺从霍染因脸上,转移到孟负山脸上,“你是哪种人?”
接着,孟负山终于瞥了纪询一眼。
“纪询,如果你深信他刚才的推论,那么相不相信我的推论?你相信你的新朋友,还是老朋友?”
“恐怕还是我更值得相信一点吧。
“至少,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他的目标呢?你知道吗?”
纪询于两人间游曳的目光终于停留孟负山身上。
“好吧。”他简单说,没有说相信谁,也没有说不相信谁,“现在你想要怎么办?”
“按照计划办。”孟负山,“在他进来之前,我们已经计划好了。”
纪询拧眉片刻,点点头:“不错,我们确实计划好了。但现在情况有了新的变化,留你在上面,你们两个确定能正常合作吗?”
这下,两人都发出了声冷笑。
“我有个新的提议。”纪询说,“正好现在你们都被赶进了房间,吃速食食品自生自灭,我想柳先生这样安排,不会是想要隔段时间看看你们是否好好呆在房间里,肯定是想抽出手来做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事情——比如和外界联络。而这并非不可能实现。也就是说,以最坏的情况想,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一旦柳先生成功和外界联络,最短只需要三个小时,直升机就能飞到这艘船的上空。孟负山,我们互换一下,你下去拍照,我留在上面随机应变。”
“不,”孟负山直接说,“按照原计划来。”
纪询不放弃,他再次试图说服孟负山:“我觉得我的这个提议更能应对现在的危机。四十年前的真相,是所有的根源,它也一定关系着此后的所有血腥和真相……包括纪语的真相。”
孟负山的嘴角抿直了。
纪语是纪询心中永远的伤口,何尝不是孟负山不能碰触的疼痛?
看得出来,他有点动摇了。
但是最终,他缓缓摇头:“纪询,我不相信他,现在,我也没有那么相信你,不用再说了,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确实没有意义再说下去。
纪询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他退让一步:“好了,我明白了。枪给你,我现在下去拍摄证据,顺便把他——”
纪询看了一眼霍染因。
霍染因冷冷看着纪询。
纪询没有回应这道眼神,再冲孟负山说:“一起带走,没有问题吧?”
“求之不得。”孟负山吐出四个字。
纪询耸耸肩,往前走去,米粒大的房间里,要往前走,只能擦着孟负山的身体过去。
等到纪询来到跟前,孟负山手臂内收,枪口稍抬,让出位置。
就是这个时候!
纪询猛然肘击孟负山!
孟负山意外却不慌乱,立刻伸手入口袋抽出刀具——他没有说谎,他确实随身携带着一柄刀具,刀光晃到纪询眼中,赶在身体不可避免受到影响之前,纪询立刻闭上双目,用身体压向孟负山!
他听见孟负山低咒了一声,接着,他被摔倒了地上,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现场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人!
霍染因!
倒地到睁开眼睛,纪询只用了一瞬,但这时候战局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刀子掉落到了地上,枪支正在孟负山与霍染因两双手中间争夺,接着,突然,这支枪脱出了他们的手掌,高高飞起,划出一道抛物线……
纪询赶在所有人之前,抢到这把枪。
他同时脚尖一踢,把刀子踢到自己看不见的角落。
接着他举枪对准前面两个人……没人停下……刚才试过了,这招明显不太好用。
纪询都懒得说话。
他想了想,干脆退后两步,坐到床上,调转枪头,对准自己,言简意赅:
“别他妈打了,谁再动一下,我就开枪。”
“……”
两人停手了。他们一同看向纪询,没人说话,但他们脸上有同样的一言难尽的表情。
纪询晃晃手枪,冲两人微微一笑:
“很好,这个威胁挺有用的。所以我再重复一遍现在的情况,帮你们加深点印象:我确实不会冲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开枪,但现在枪在我手里,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如果敢轻举妄动,我就冲自己开一枪,两个人都动,我给自己两枪,然后你们可以抬着我的尸体丢进海里,再来要打要闹,随你们的便。”
“好。”孟负山突然说,“枪你拿着,你们合作,让我走。”
“闭嘴。”纪询懒洋洋说,“或者你可以往外走一步,看我敢不敢开枪。”
孟负山瞪着纪询,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纪询已经被孟负山分尸了。
然而孟负山最后也没有动,他牢牢站在他的位置上。
“……好吧。”纪询说,“你们都说了你们想说的话,看来轮到我了。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在说谎……”
他仿佛笑了一下。
“那我用我的聪明才智来做这个裁判,你们没有意见吧。”
霍染因看向纪询的眼神变得奇妙了,似乎多少有点意外在。
孟负山却显得有点僵硬:“你不需要做什么裁判。”
“不。”纪询简单说,“纪语告诉我,我必须做。”
“先说霍警官吧。”他看向霍染因,“孟负山刚才的分析我觉得入情入理,你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或者你愿意说出是怎么上船来的吗?”
“无可奉告。”霍染因依然是这句话。
“好,那么我认为孟负山的分析很对,不能排除霍警官的问题和嫌疑。”纪询说,“同样,我也认为还有另外一个可能,警方对线人有保护和保密义务,在你我都不可信的情况下,他不愿说出那个名字,合情合理。”
“……”
孟负山没有反驳,他认可了纪询的话。
“现在轮到你了,孟负山……”纪询说。
接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另外两个人都怀疑坐在床上的人会不会再开口的时候,纪询开了口,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大提琴的弦音,一路低到地面,以及比地面更低的裂隙:
“孟负山,你说霍染因顾左右而言他,你也在顾左右而言他。”
“你始终没有说一句,陈家树不是你杀的。
“这句话很难出口吗?”
纪询淡淡质问一句,他漫长的停顿着,仿佛说话能耗尽他全部的力气……而后,轻轻续道:
“是啊,是挺难的。设身处地想想,你的难以开口,如同我的难以睁眼。
“比起船上第一个死去的人的房间里,那个可笑的机械密室,最难解的密室,果然是自己心中的密室。
“我给自己出了一道题。
“理所当然,解不开。
“因为那是我不想得到的答案。
“整个案子,我始终在试图说服自己,郑学望所谓的‘真实医疗记录’,是他的一面之词,根本不存在,不能轻信。
“说实在的,要说服自己这点真的挺难的。因为我知道,反过来,一旦它存在,立刻就会出现一个比当时我费尽心思东奔西走挖郑学望过去二十年的经历还说得通的多的解答。
“那个人进了他的办公室,偷走了这份医疗记录。失去真正的医疗记录的郑学望,为了自保,自然而然的就会撒谎,糊弄警察。这和那个随机吃到药片的作案手法一样,都给真凶留下了足够宽裕的逃跑时间。
“就算警察随后尸检了,发现是谋杀,他们也会调查最可疑的郑学望——不,是我一定会去调查郑学望,毕竟是我在蒙蔽我自己,我在对自己撒谎。
“接着,我就会顺着郑学望,调查到你精心准备的赌场。
“当然,这还是你帮我指路。郑学望的赌博并没有很久,只是最近一个月,不是吗。许信燃常去的赌博地点,想必也和这艘船有那么点支线关系吧。也许就是柳先生掌握这些高端人才的一种手段。你由此得到了灵感,对郑学望如法炮制……
“当时霍警官怀疑过,宁市这么多赌场,为什么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的许信燃和郑学望,正好在一个赌场。
“然而我依旧在规避他的怀疑。
“我找到了赌场,我一定会发现那艘船,和那个仓库。那是你精心为警察和我准备的,你送给警察一个调查方向,也送给我一个勉强可以解答的理由。
“一个阶段性的胜利。
“我的自我洗脑,也仿佛终于走上了正轨……
“但是那艘船和那个仓库,不可能靠你一个人能做到,你最多就是改一改那个账本,让它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
“而那些医疗器材,失踪人员的DNA,不是陈家树干的,就只有柳先生能帮你准备。
“围绕着陈家树的死亡发生的所有,都是你交给柳先生的投名状。
“之前周局和袁队他们在宁市和琴市对于各大医院体检配型的举动让柳先生意识到自己不安全了,他需要一个替死鬼,你就帮他找了一个替死鬼。
“帮柳先生断尾求生。
“你完成的太出色了,出色到能接手柳先生的一艘接驳船,带我上船。
“但是百密一疏,我们在陈家树的办公室里连账本都找到了,却没有找到‘船’的象征物,账本都放了,再放一艘船,写几个糊弄的‘舟航顺济风定波平’,费事吗?
“我想并不费事。因此最合理的推断,是这件事,依然在凶手的缜密计划之中。凶手展现给柳先生的决心和投名状,也不过是对柳先生释放的烟幕弹。他对柳先生虚与委蛇,他给警方留了破绽和线索,他的最终最真实的目的……
“是将柳先生绳之以法,或者对柳先生实施报复。”
纪询抬起眼,看向孟负山。
“我说得对吗?”
“所以你从头到尾都不说一句‘陈家树不是我杀的’。
“你有可能诱导了郑学望,也有可能自己动手。无论哪一种,你心中都明白……
“陈家树的鲜血,就在你的掌心。”
孟负山闭上眼,再睁开:“人是我杀的。”
他说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摇摆的空间。
结果出来了。纪询的喉咙突然变得很干,干得像有一把火,在里头灼灼燃烧。
他试着要出声,可是突然失了声。只能坐在原位,听孟负山说话。
“但这个谜题,实在不应该你来推断,应该由我来说。等一切结束之后说。我之所以不说‘陈家树不是我杀的’,是因为我从没想瞒过你。”孟负山淡淡说,“狡辩,否认,没有意义,那抹杀我,看轻你,更玷污了我对纪语的爱。”
他第一次承认这件事。
光明正大地将藏在心中的珍宝拿出来。
这是第一次,或许也会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
“纪询,我只是还有不得不去做完的事情,走到这一步,我没有退路了。”孟负山看向纪询,“不要阻止我……就算,我们已经不同路。”
孟负山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正是纪询必须去做的事情。
“还能合作吗?”许久以后,纪询找回自己的声音,“三个人。”
“不可能。”
“可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说不可能的是孟负山,说可以的,是霍染因。
孟负山脸上闪现错愕之色,他看向纪询,又看向霍染因,似乎觉得刚才的“可以”,是纪询浑水摸鱼喊出来的,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从霍染因的嘴里说出来。
相较于他,霍染因的表情就玩味得多了。
“别看了,是我说的。凶手承认自己杀人了,至少开诚布公了。”
“毕竟……”
他捉摸不透的目光,落在纪询身上。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闪烁的是夜的光芒。
“纪询,我和你都能合作。你,可还没有开诚布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