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声开始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谁也不见。
时母担心不已,因着各种原因,她和时父不敢离开卡洛斯半步。
好不容易等到伊莱恩从皇宫回来,时父还没来得及提起勇气去跟这个儿婿解释,对方已经头也不回地越过他们往卧室走去。
自从他们坦白了时家关于时声的秘密后,伊莱恩的脸色就冷得吓人。
时父将那理解成了不好的讯号。
时母用力绞着手中手帕,一面担心时声的状况,一面又害怕被卡洛斯追究。
嫁了这样一个隐瞒了病情的Omega过来,哪个贵族家不会生气呢?!
可伊莱恩又什么都没说,一心只在时声身上。
Alpha敲了门,里面却没有一点动静。
林赛说过,时声在他离去时开过房门。
可此刻无论伊莱恩说什么,时声都没有动静。
担心人出意外,伊莱恩狠下心来,准备让机器人用程序开门进去。
那头却终于传来时声用语音器发出的声音:
“伊莱恩 ,不,要,进,来。”
之后便再也没有声响。
伊莱恩原本抬起的手一顿,缓缓收回。
“好。”他的声音依然温柔,“但你开门,吃一点东西,好吗?”
“至少,你需要一些营养剂。”
那边依然没有动静。
在残酷的战场上从来岿然不动的Alpha,此刻心里宛如被数百根针扎,是一种隐秘的疼。
——别哭。
其实他只想这样对时声哭。
别在我无法拥抱你的时候哭。
别因为我而哭。
因伊莱恩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走廊的感应灯灭了。
窗外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很孤寂。
无所不能的帝国元帅也有因无法确定爱人的状态而手足无措的时候。
伊莱恩不知自己站了多久。
伊泽尔匆匆从走廊那头走来,对上伊莱恩投过来的视线。
他一顿,刻意抬高了一些声音:“大哥,阿尔里德在书房等你。”
许久之后,关闭已久的卧室门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但并没有见时声的身影。
一道瘦弱的影子从缝隙那头胆怯地探出来。
影子静默了许久,门又缓缓关上了。
*
时声反反复复地做着梦,他甚至无法分清自己到底在哪里,是否其实并没有逃出那场噩梦。
有人与他一窗之隔,被拖进了深渊里。
有很漂亮的孩子,笑着跟他说话。
下一秒,那个孩子的身体消失了,一颗漂亮的头颅生长在狭窄美丽的花瓶里。
[你快跑呀,不跑,就变成我这样吧!]
[声声!逃!]
[快跳啊,声声!]
时声想尖叫。
可是一股力气掐住了他的脖子,脸像被灼烧一般疼。
不,不只是脸,好像有人不断用东西抽打着他的后背、脖颈甚至脸颊。
他疼得放声大哭——可是不行!
不能发出声音,那会是死路一条!
哥哥……
[声声!]
“声声!”
时声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大口呼吸。
恐惧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声声……”
时声猛地转过头。
门那头,有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声声,你在睡吗?没有的话开下门好吗?”
“我是哥哥呀,哥哥回来看你了!”
……哥哥。
是真实的,哥哥的声音。
“声声?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好不好?”
这道声音,如童年时的每一次一样,是时声唯一的温暖。
他下意识下了床,小心地挪到门口。
“声声?”
……不。
强烈的惊惧感猛然袭向时声。
他知道那是哥哥。
他知道那是除了伊莱恩之外,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
最关心他的人。
可是。
可是——
即使哥哥来救他,也从不代表,他逃出了那场噩梦。
*
即使是十岁那年经历了被埋在尸山里,时声在那之后也依然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
因为伊莱恩的眸子太像温暖的朝阳了,能将所有血腥的经历美化成珍贵的回忆。
时家那时也很和睦美好,两个孩子都聪明,表现出了很强的天赋。
直到一年后。
拒后来的时意哭着说,那天他只是因为在网上看到了图片,所以拉着时声和他一起去别的星球看星海。
他们那一年已经是可以独立购买星船票的年纪。
于是两兄弟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手拉手上了能空间跳跃的星船。
只是粗心大意的时意在买票时出了错,被手环提醒下车时也没注意核实,总之就是阴差阳错带着时声到了一个陌生的区域。
发现下错站后他查了一下,到能看星海的景区的星船票已经没有了。
只好先找地方住下。
可是他们未成年,许多酒店都拒绝了他们的入住。
“要不去警视厅吧?”时声建议,“他们不会拒绝小孩子的。”
时意连忙摇头:“不行,那他们肯定会联系爸爸妈妈。”
时声“唔”一声,也有些烦恼。
路边有人将两个孩子的话听进了耳里,好心地收留他们。
时声和时意在首都被保护得太好了,即使母亲时常说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
但时声看见那人的衣服上有一个熟悉的花纹。
“那个救我的哥哥,就是伊莱恩,你还记得吗?”他小声地对时意说,“他的军装上也是这个图案,这个人和伊莱恩肯定是一个军团的!”
“军人?”时意狐疑地看看前面的大人,“可是他穿的是T恤,这也是军装吗?”
时声也有些怀疑:“应该是吧?军人夏天也要穿衣服啊。”
贵族家庭里长大的小男孩们并不知道,廉价的服饰制作厂们有时能无知地生产任何图案。
好心人说带他们去有热水和食物的地方暂住,那里也有很多小朋友。
“可能是福利院。”时意小声猜测,“走丢的孩子有的也会被带到那里,这很好,只要我们待到明天再买票离开就好了。”
时声从小就听哥哥的话,闻言乖乖点了点头。
他们路过破旧的街道,信号不太好的立体投影断断续续播放着五花八门的广告。
时声的目光被一个奇异的画面吸引。
玻璃展柜里,巨大的漂亮花瓶上,生长着一颗美丽的头颅。
那好像是个人,可又实在不像,哪里有人的身体是一个花瓶呢?
可他能睁眼,甚至能说话,旁边的人递来水杯,他还能含住吸管表演喝水。
时声想让哥哥看一眼,刚叫住时意,立体投影的画面又变了。
两兄弟都惊奇地睁大了眼。
画面里漂亮的面庞换了人,换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一对兄弟,不,准备地说不是“一对”,因为那两颗头颅下,只有一个身体。
机械的电子声不断播放着广告语——
“不思议的畸形秀,传承千年的古老传说,为您带来前所未有的视觉盛宴……”
从没有出过首都的男孩们看呆了。
“好看吗?”好心人发现他们停下的脚步,笑眯眯地问。
他粗糙的手一左一右牵起两兄弟,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气将二人牵走。
“一会儿会有更好看的。”
当夜,时声就明白了这个“好心人”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也知道,他们在街边看到的广告并不是一个巧合。
——他们遇到的,是通过拐卖,将孩童改造成“畸形人”的人贩子。
畸形秀属于猎奇艺术的一种,原本在帝国的法律中是被允许纳入马戏团进行演出的。
毕竟,那些天生畸形的人也需要生存。
可在远离首都的区域,某些灰色地带,已经滋养了许多黑色产业。
天生猎奇的存在哪有那么多,人们早就厌倦日复一日重复的演出。
于是背后的利益集团开始诱拐健康的小孩,只要有那个创意和技术,他们能创造源源不绝的、一个更比一个新奇的畸形人。
不听话的,就打断手脚,割掉舌头。
时声看见的小孩里,很多就是这样,已经不再健全。
时意拉着他就跑,但十一岁的孩子哪里是成年人的对手。
或许是看他们长得实在漂亮,那些人没有立刻拉他们去“改造”。
大约是还在设计属于他们的“外观”,又大约是要先想办法让他们乖乖听话。
那些分不清白天黑夜的日子里,时声和时意饿着肚子,被咒骂、被殴打、被威胁、被诱骗。
他们是勇敢的孩子,不屈服,但也没对抗。
他们要想法办法逃出去。
手环早已被收走,他们无法向外界求救,只能靠自己寻找逃跑的机会。
“哥哥。”时声躲在角落,紧紧拉着时意的手,“他们会把我们变成什么样?”
时意也用力拉住他,“不会的,我们想想办法……”
两兄弟观察了很多天,还算幸运地找到了同盟。
这群孩子里也有和他们一样刚被拐过来不久的,也不死心地想逃跑。
其中一个高些的小Alpha,他说自己叫阿洛。
另一个是个瘦瘦的Beta,他不怎么说话,阿洛叫他哑巴。
四个小孩结成了逃跑联盟。
而某个夜晚,还真的叫他们找到了机会。
那天,一个刚被拉去“改造”的小孩在痛苦中爆发出了剧烈的反抗,撞倒了油瓶,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火。
阿洛趁机带他们逃跑。
他们似乎很幸运,一路跑出了大门,可很快就有巡逻人的声音传来,他们根本无法从大路逃跑。
“去后山!”阿洛转身就跑。
时意拉着时声,身后的小哑巴被石头绊倒,摔倒在地上。
时声扶起他,一起跌跌撞撞地往后山跑。
“没、没有路了。”
他们在尽头停下,面前已经没有了被人踩出来的可以行走的小路。
只有一个近乎于90度的陡坡。
漆黑的夜色下,他们根本看不见下面的情景。
“跳下去!”阿洛说,“我确定这里能出山。”
说完,他就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黑夜里传来阿洛的痛呼声,大约是真的很陡、很高的坡。
时声有恐高症。
时意紧紧拉住他的手,安慰:“别怕,我们一起跳。”
时声点点头,可脚刚迈出去,又犹豫着收了回来。
时意见状放开他的手:“没事,那我先下去,我在下面接住你。”
“磨蹭什么!他们要追上来了!”阿洛的声音有些生气地从下面传来,“我不管你们了!”
随后便再也听不见了,大约是先走了。
时意不再犹豫,鼓起勇气跳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从脚踝蔓延全身,他也顾不上,用力张开手。
“声声,快下来!”
可时声的手脚软得不听自己的使唤。
“声声,快点!”
哥哥的催促带着急切,甚至好像快哭了。
身后一声怒吼吓得时声一抖。
那些人真的追上来了!
时声再也顾不上心里的恐惧,闭上眼用力往下跳——
然而,一股力气将他用力推向了后方。
时声还来不及惊叫,就被一只手抓住了。
“跑啊,再跑啊?”狠毒的声音和恶心的气息喷洒在头顶,时声用力挣扎,双脚没有章法地乱踢。
可是没有用,他轻易就被带走。
看着跳下来的小哑巴,上方还传来时声的惊叫,时意想也不想就要抓着土坡爬回去。
“你疯了吗?”早应该跑了的阿洛却冲过来拖住了他,“快走!”
“我弟弟还在上面!”
时意疯狂挣扎着。
“你跑回去有什么用,不如先出去找人!”阿洛丢下这一句,用完仅剩的好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时意转过头,那个小哑巴早已没了踪影。
回去救弟弟,还是出去搬救兵?
阿洛会帮他们报警吗?会带人回来救他们吗?
时意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
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
巨大的惊惧之下,时意做了一个后悔数年的决定。
即使后来,所有人都安慰他,他做了当时最正确的决定。
可他仍然长久地后悔,后悔没有回去陪弟弟一起受折磨。
至少他回去的话,时声不会独自被扔进绝望的恐惧里。
*
因为逃跑,加上又是唯一被抓回来的,时声成了那些人的出气筒。
他们用鞭子抽他的脸和背,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然后脱了他的衣服,让他站在及腰深的池水里。
他们说要给他一点教训,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逃跑。
他被丢进被烧了一半的屋子里,穿着带血迹的单衣,睡在泥土与灰尘里。
漫长的夜晚里,时声想着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的故事。
帝国子民信仰女神,母亲说,女神会保佑所有勇敢的孩子。
“声声,要做勇敢的孩子哦。”
果然是因为自己不够勇敢,所以无法逃出去。
没关系,至少哥哥……哥哥一定平安。
时声颤抖着想,抱着头希望自己能快点入睡,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可他没有等到噩梦醒来。
他被蛮横地抓起来,拖进狭窄拥挤的车厢。
那些人骂骂咧咧,说逃走的小兔崽子一定会报警,他们要快一些转移。
转移,去更人迹罕至的地方。
时声终于生出了迟来的勇气,一口咬住那人的手。
趁人吃痛松手,时声手脚并用地爬到车厢门边。
可用力推开门,凛冽的寒风和两侧快速倒退的景色让时声下意识停住了手。
“跑啊,继续啊。”车上的人哈哈大笑,“有本事你就跳啊!”
时声真的跳了。
他滚落在泥土里,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什么也顾不上,一边喊着救命一边往能看见光亮的方向跑去。
后面的人气急败坏地追上来,时声恐惧到极点,只能不断往前跑。
他们在漆黑的山路上追逐,眼看着时声就要被追上。
极度惊惧之下,他好像听见了汽车的声音。
远远的,有隐隐的车灯光越来越近。
从这个方向来的,只能是他们的同伙。
彼时还是孩子的时声,下意识地做了一个举动——
电光火石之间,他飞速捡起脚边的石头,用力朝那辆车砸去!
刺耳的刹车声中,时声再也忘记了对高处的恐惧,顺着旁边的山坡滚落下去。
而在他身后,以那辆车的司机的视角,并不知道时声扔过来的是什么,只下意识打方向盘急急躲过直面而来的黑影。
车与人撞到一起,将追时声的那人撞飞了出去。
时声趴在山坡下,害怕,疼痛,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同伙的痛呼声和谩骂声响了很久。
漫长到时声根本分辨不出的时间里,时声只知道自己要躲在夜色里,不能发出声响被他们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时声在极度紧张下进入了失温状态。
他已经无法思考了。
一直到有人在哭着喊他的名字,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哥……”
可是,他好像喊不出任何声音。
*
那一晚,起了一场山火。
一切证据都被烧毁。
时声在首都的医院里醒来,他伤得很严重,大部分时间在昏迷,醒来后也不说话。
由于事情发生在别的地区,负责侦查的并不是首都警视厅。
并且,由于没有证据、也没有抓到罪犯,当地的警员甚至并没有将这件事上报到首都。
时父花了许多时间和人力去查,一切却指向了他无法招惹的利益集团。
真相盘根错节地流入了阴影中。
时父无法给两个年幼的儿子解释,为什么他无法找到坏人,帮时声报仇。
孩子的世界,不应该有这样复杂的东西。
他们只能极力隐瞒一切,隐瞒两个孩子曾经失踪。
甚至连时声在医院的抢救记录,都被时父找关系抹掉了。
不能让外人知道那晚他们抓到的小孩是时声和时意。
“没有办法,首要任务是活着。”时父紧紧抓着妻子的手,“你明白吗?”
时母只能哭泣,哀痛她年幼的孩子所受的非人的苦难。
从那之后,时声便再也说不了话了。
其实家人都以为是他不愿意开口,只有他自己知道,即使用尽全力,他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开始整日地做噩梦,无声地哭醒。
时意每晚抱着时声入睡,又在半夜被做噩梦的弟弟一起吵醒。
“没关系,真的已经过去了。”他哭着紧紧抱住弟弟,“对不起,声声,对不起,已经没事了……”
可是时声忘不了。
忘不了被拉走,变得不成人形的小孩。
忘不了被抓回去时,那些人身上难闻的味道。
忘不了围在自己身边的黑影,和抽在脸上的鞭子。
忘不了自己扔出去的石头,导致了一辆车的损毁,和一个人的死亡。
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他流着泪艰难地在时意的手心里写:
“哥哥,我,杀了,人。”
“我是,杀人,犯。”
“你不是!”时意哭着安慰他,“那是坏人,不是你杀的,他本来就该死。”
可是时声无法从恐惧中脱身,噩梦折磨着他,让往日活泼的男孩一日日地沉默下来。
与此同时,他患上了惊厥的毛病。
他总是毫无预兆地开始头痛、抽搐,找不出任何可以治愈与预防的方法。
时意一刻也不离地陪着时声,也没有看见弟弟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时母推了所有应酬,寸步不离地照看。
就连时父,也三天两头在公事上请假,为时声寻找医生。
看不见希望的日子折磨着家里每一个人。
“怎么就吓成这样呢……”终于有一天,时母崩溃了,“明明小意就没事啊。”
时父那些日子苍老了许多,也感到疲惫:“这孩子,就是胆子太小,你看看其他家的孩子,哪个像他这样经不得一点风浪。”
可生活总是要过下去。
况且,不能让别人发现时家的异常。
时意被强行带回了学校,为了孩子的安全和一些别的原因,时父对外宣称小儿子身体不好在养病。
时家秘密地请了一个又一个医生,花了许多年,时声才渐渐地好转。
到嫁进卡洛斯之前,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发过病了。
曾经来过时家的医生说,时声几乎已经好了。
几乎已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