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昭十六岁以前,并没有住在皇宫里。
那时他的母亲还在世,经常会来看望他,给他带来首都内各大家族的近况。
“卡洛斯家的小儿子最近又在闹脾气,已经许久没在宴会上见过他们了。”
奥利托六世的王后——莉莉莱特,一边亲自从行李箱里拿出宁昭的衣物,一边温声说着。
“等你十八岁回了皇宫,可以多跟他们接触接触,他家的孩子总是长得很漂亮的。”
宁昭有些不解:“母亲,您之前不是说,那是个名声并不好的家族吗?”
莉莉莱特整理着白裙子的手微微一顿,温柔地摸摸宁昭的头。
“宝贝,有些人是你需要用眼睛去看,用心去听的。”
见他仍一脸茫然,莉莉莱特说:“好了,以后你就知道了。说起来,他们家的两个Alpha都不错,要是你见了喜欢,妈妈倒想招一个做儿婿呢。”
宁昭说:“我连这个庄园都出不去,我才不见什么Alpha。”
莉莉的笑容顿了顿,手心抚过宁昭的脸。
“再等等,很快就能出去了。”
宁昭看着整齐地放在行李箱里的衣服——白色衬衣,柔软的面料,甚至还有华丽精致的裙子。
他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留得很长很长,因为身量还没完全长开,如果穿上那些裙子,完全可以变成一个女孩子。
“母亲。”宁昭终于问出自己多年来的疑问,“虽然我是Omega,可为什么您总是让我穿裙子?我是男孩子。”
莉莉说:“因为妈妈喜欢漂亮的裙子,喜欢给我们朝朝穿漂亮的裙子呀。”
她摸摸宁昭绸缎般的栗色长发。
“你看,这样子多像妈妈呀,不好吗?”
宁昭没有说话。
少年人敏锐地察觉到母亲在说假话。
他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庄园里的侍从很少,为什么母亲从不带侍从来,为什么他们都叫自己不要总提是Omega的事。
为什么他的父亲,忙于政务的奥利托六世,从来不来看他。
为什么他明明是父亲唯一的孩子,却一直只有“朝朝”这样的小名,连完整的名字都没有。
长大后的宁昭才知道。
因为他的父亲,不想让他继续做Omega。
十六岁的宁昭还并没有想明白这一点。
庄园里除了家庭教师,没有任何人可以陪他说话。
每次下了课,他就一个人无聊地四处闲逛。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会的午后。
正走在篱笆旁的宁昭忽然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叫声。
他低下头,惊奇地看见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
他对动物的毛发过敏,庄园里从来都没有小动物。
可宁昭其实是喜欢猫咪的。
而且,这只小猫还受伤了。
宁昭很心疼,小心地将小猫抱起来,想去问问他的家庭医生,能否救助这个小可怜。
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见了一道散漫的声音。
“雪球?去哪儿了,受伤了还乱跑。”
宁昭犹豫了一下,庄园的 篱笆很高,还搭建了繁复的花架,他踮起脚也无法看见那边的人。
于是只好提高了一些声音问:“这是您的猫吗?”
“雪球在你那儿?”那道声音有些警惕,“阁下是谁?雪球受伤了,它现在怎么样?”
宁昭犹豫了一下,走近花架,“他的脚在流血,我原本想带它去看看医生。”
他顿了顿,“不过,我家里应该没有兽医。”
“那把他交给我吧。”那边的人说,“实不相瞒,这是我弟弟的猫,跑丢了,他正在闹脾气。”
宁昭闻言,连忙说:“那,那我怎么给你?”
那边的人动了动花架,“好轻,感觉我翻上来会把它压垮。”
”别,别翻。“宁昭连忙说,”花匠先生会生气。”
“好吧。”少年问,“那大门在哪里,我能进来吗?
宁昭犹豫:”也……也不行。“
庄园从不让陌生人进来。
少年有些不耐烦了:“那怎么办?”
宁昭看了看花架前的空隙,“你……你把手从那里伸过来,我帮你递出去吧。”
小猫很听话,在他的手里一动也不动,只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
花架的空隙那边伸过来一双手。
十指修长,小臂有着流畅的肌肉,手腕上戴着一条黑色的纯色腕圈。
宁昭下意识地认为,这应该是Alpha的手。
“阁下?你还在吗?”那边有些不耐烦了。
宁昭回过神,连忙小心地将猫递过去。
交接小猫的时候,宁昭触碰到了对方微凉的肌肤。
“多谢。”接走小猫,那人对他说。
宁昭犹豫了一下,“那个。”
通过缝隙,他看见对方应该是站起了身,但并没有走。
宁昭能看见他隐隐绰绰的身影。
“等他接受治疗之后,可以……”宁昭觉得自己的请求有些无礼,“可以告诉我他怎么样吗?”
随后,他听见对方淡淡的声音。
“可以。”
“等他好了,我带他来见你。”
“当然,如果我那弟弟同意的话。”
*
那天晚上,宁昭忽然梦见了那只手。
醒来之后不知为何有些心悸。
不,他觉得那不是心悸,至少这与以前不舒服的感觉不一样。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并且,很想见到那只小猫。
是的,是想见那只小猫。
上课的时候,家庭老师教宁昭念古地球时期就著名的诗歌。
宁昭其实知道,父亲并不太乐于见到他学习这些。
他应该学数理,学历史,学首都各个3盘根错节的势力关系,学如何笼络人心。
可这位温和知礼的Beta老师说,文学能让宁昭学会爱。
因此偶尔,他会瞒着皇宫那边,教宁昭读诗。
“朝朝殿下。”他对宁昭说,“您会长成心中有爱的君主。”
很多年以后,宁昭偶尔会想。
他一定让老师失望了。
而那时,年少的宁昭学着书本上的诗句时,想起的仍然是那只受伤的小猫。
还有从花架那头伸过来的那只手。
*
伊泽尔对朝朝的记忆,最多的是对方柔和的声音。
外人不知道那个首都西城区的大庄园到底是哪家人的产业。
朝朝也从不提自己是哪家的孩子,但伊泽尔从他的谈吐判断,对方一定来自某个上层贵族之家。
至少,比自己那个任性的弟弟温柔可爱多了。
他说他叫朝朝,是朝阳的朝,“譬如朝露”的朝。
伊泽尔知道朝朝很爱读诗,也幸好自己还算好学,因此能与他 有共同话题。
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整个春日。
伊泽尔发现,朝朝似乎从来没有出过这座庄园。
“为什么?你不方便出门吗?”
“嗯。”朝朝有些遗憾地说,“我的身体不好,父亲不允许我出去。”
伊泽尔有些遗憾:“那太可惜了,我很想让你看看海边美丽的落日。”
他想,一定和朝朝的名字一样美丽。
“或许以后就可以。”朝朝说,“我会期待的,伊泽尔。”
伊泽尔想:我也会期待的。
*
有一天,宁昭发现伊泽尔没有准时在往日固定的时间里出现。
他在花架这头等了很久,等到夕阳落下,夜色来临。
等到他的肩头落满了春日的雾气。
幸好,伊泽尔并没有失约。
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伊泽尔,你不舒服吗?”宁昭有些着急,想透过花架的缝隙去看伊泽尔的脸。
可是如往日一样,他什么也看不到。
“我没有事。”伊泽尔说,“抱歉,来晚了。但是……”
“但是你一直站在这里等吗?”
宁昭“啊”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说,“我怕万一你来了,我却不在……”
“你的确来了,不是吗?”
他听见那边的伊泽尔的声音,格外温柔。
”嗯,我来了。“
宁昭想和他聊天,聊今天在课堂上新读的诗。
可是他突然听见了伊泽尔的闷哼,那似乎是将疼痛忍耐到极致的难受的声音。
”伊泽尔?你怎么了?!“
伊泽尔甚至无法回答他,一把抓住花架支撑自己的身体。
花架被他抓得剧烈地颤动。
宁昭着急极了:“伊泽尔!”
花架那头的伊泽尔痛苦地蹲下,喉咙里溢出因疼痛而变得沙哑的声音。
”伊泽尔!“
宁昭手足无措,下意识地释放出了信息素。
他只知道,伊泽尔是Alpha,理论上他可以用自己的信息素安抚伊泽尔。
他没有想那么多。
他只想让伊泽尔不再痛苦。
*
那之后,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到过那天的事。
宁昭仍然会梦见伊泽尔。
梦里的人和现实里一样,让宁昭看不清脸。
但他会用那只戴着黑色腕圈的手拉住宁昭。
他说要带他去海边看落日。
宁昭想,会有机会的,等他十八岁回了皇宫,他就可以去卡洛斯找伊泽尔。
老师每天都来上课,讲首都里各个大家族。
于是他当然知道,伊泽尔,卡洛斯这一代孩子里与他年纪相仿的Alpha。
所以当母亲再来看他,提起卡洛斯的时候。
宁昭说:”好啊,我也想见见他们。“
他想,卡洛斯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家族,所以才会培养出伊泽尔这样温柔的Alpha。
可是,母亲听见他的话后,却罕见地沉默了。
宁昭其实早已发现,这天母亲来时是哭过的,精致的妆容掩藏不住他通红的眼眶。
”母亲,您怎么了吗?“
莉莉长久地看着宁昭,将他紧紧抱进怀里。
“朝朝,我的昭昭。”
宁昭听见母亲哽咽的,却格外坚定的语气。
“妈妈会保护你的。”
那之后,母亲很久都没有来看宁昭。
他也无法得到皇宫的消息,家庭教师们来上课时,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怜悯。
*
宁昭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每天都能“见到”伊泽尔。
他给伊泽尔说,母亲上次又带来了新的裙子,可他不想穿裙子。
“那就不穿了。”伊泽尔总是纵容他,“这没什么,朝朝,你应该穿你想穿的衣服。”
宁昭想,伊泽尔总是对的。
等下次和母亲见面,他就要问母亲,难道要他穿着裙子去见她欣赏的卡洛斯们吗?
然而,宁昭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了。
在一个惊雷阵阵的雨夜,教他读诗的家庭教师冒雨来向被隐瞒的他报信。
帝国的王后,陨落了。
*
那天,宁昭与一直在庄园照顾自己的管家爆发了剧烈的冲突。
母亲去世了,他不知道,也不能知晓原因。
他们还拦着他不让他出去,不让他回皇宫参加母亲的葬礼。
“为什么!”宁昭伤心得浑身都痛,“叫父亲来,叫父亲来告诉我为什么!”
那一天,管家第一次向他透露了原因。
这个有着严肃木偶纹的男人有些怜悯得说:
‘殿下,您现距离成年太近了。“
“如果出现在公众面前,等你成年后再亮相,容易出现破绽。”
宁昭听不懂。
他不管不顾,想要逃离这座困了他快十七年的庄园。
他要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可是,他跑不出去。
伤心,疼痛,心脏处窒息般的难受。
这些都让宁昭失去理智。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唯一一丝清明告诉他,今天好像没有去赴约。
对,伊泽尔可以带他走!
他跌跌撞撞得往花架走去。
而伊泽尔果然没有失约,这么大的雷雨夜,他依然冒雨来赴约。
“朝朝!”
听见宁昭痛苦的声音,他扔了伞靠近,“你怎么了?”
宁昭只能哭着说,伊泽尔,我好痛。
伊泽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宁昭很痛。
他陪伴宁昭与痛苦做争斗。
痛到极点的时候,是伊泽尔从花架那边伸过手。
“别咬自己,可以咬我。”
宁昭什么也看不清了,下意识用力咬住伊泽尔的手。
他听见伊泽尔疼痛的闷哼,但伊泽尔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挣脱开手。
为什么伊泽尔这么好。
他只有伊泽尔了。
宁昭伤心地想。
“伊泽尔……”
大雨中,宁昭哽咽着问对方。
“你要不要娶我。”
“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
雨水打落了一朵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