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外,村民结伴,纷纷往溪畔赶,他们欢喜交谈着。一墙之隔,顾澹在家,他照旧干农活,喂鸡喂猪,给菜园子浇水。
午时,孙三娃跑来喊顾澹去吃酒宴,道是全村都请,村正说要军民同乐。顾澹已经忙完农活,换上一身衣服,把院门一锁,同孙三娃前往溪畔。
溪上有数条小舟停泊,等候接送官兵过溪,岸边黑压压一片都是人头,人们站在溪岸,伸长脖子往前方盼看,翘首以待官兵押着山贼回来。
此时竟似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赶来了,溪畔前所未有的拥挤和混乱,顾澹远远看着,没凑上前去。
等至午后,溪对岸传来震天的锣鼓声,一群由村民组成的迎接队敲锣打鼓,先行抵达溪对岸,在他们身后才是官兵。
听到锣鼓声,溪畔的村民如同起伏的海浪,一波波往前挤动,围得密密麻麻。人们激动万分,无数张嘴都在发出声音,交谈声和锣鼓声汇聚,震耳欲聋般。
顾澹试着往人堆里挤,啥也看不见,他便转身往设宴的地方走去,那儿人少,还有落脚的地儿。
官兵陆续渡溪过来,一同渡溪的,还有一大群被俘获的山贼。
二者待遇自然不同,官兵受邀入席,好酒好菜伺候,个个踌躇满志,面露喜色;山贼则被关进事前准备好的木牢里,他们模样颓废、神色慌张。
顾澹等待众人逐渐入座,场面不再那么混乱,他起身往人堆里寻找武铁匠,不难找,他和官兵在一起,被村民拥簇着。
瞅着武铁匠,顾澹见他身上没有伤,浑身上下没掉块肉,知道他确实无恙,这才去注视他身旁的阿犊。
阿犊神采飞扬,正与村民滔滔不绝讲述他剿贼的英勇事迹,说得声情并茂,手舞足蹈,他太过投入,没瞧见他顾兄。
顾澹靠过来不久,武铁匠就在村民里边发现了他,本来也在人堆里寻他。
武铁匠、阿犊、屠户等跟随官兵,参与剿贼的人,都受到了村民的热情迎接,宛如英雄般,村民把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推开村民,武铁匠缓缓走向顾澹,他眼中只有一人。
顾澹见武铁匠朝自己走来,他不接近,反而掉头就走,武铁匠很有默契地跟上,两人离开喧哗的人群。
此时已是傍晚,天边夕阳西沉,在远离人群的水畔,芦苇连片,风中摇摆。
武铁匠跟上顾澹,两人并肩行走,顾澹问他:“领兵的男子就是昭戚吧,官兵其实是你叫来的?”
武铁匠不意外顾澹认出昭戚,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回道:“我让他帮我从城东大营那里,借来三百老兵。”
傍晚风大,风声绕耳不绝,顾澹一阵沉默。
他对自己的往昔讳莫如深,连请官兵的事,他也没跟自己说,武铁匠的嘴巴太牢。
顾澹随手折了根芦苇,拿在手上把玩,他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昭戚以前就认识?”
“我与昭戚以前不认识,但我跟他的上司,在多年前是结义兄弟。”
武铁匠背着一只手,眺望溪水,往事若是如流水般东逝,倒也好,怎奈不能随人所愿。
“原来你有结义兄弟,他是谁?”
顾澹十分惊诧,他有过猜测,他以为派人来找寻武铁匠的神秘故人,是武铁匠以前的上司,却不想竟是他的拜把兄弟。
武铁匠虽然没有家人,但在人世,原来他还有亲友。
两人沿着溪岸一直行走,已经抛开了后头热闹的人群,他们的身影倒映在水面,风吹水面,把两人的倒影吹皱。
顾澹止步水畔,看着倒影,他听见武铁匠说:“此人名叫杨潜,我与他,还有另外三人都是将门子弟,年岁相仿,五个人结义为兄弟。”
五个结义兄弟,顾澹想,当年武铁匠身边一定挺热闹,不像后来,孑然一身。
“百寿,昭戚是武忠镇的校尉,那杨潜也是武忠镇的官啰?”
顾澹历史不好,但在当地生活一年,知道他们所在的势力范围属于割据的武忠藩镇,而不归朝廷所有。
“他现今是武忠镇的节度使。”
武铁匠话音刚落,顾澹大为吃惊,“噫”地一声。他实在没想到,竟是位节度使,整个藩镇的一把手,真正意义上的土皇帝。
“杨潜继承他父亲武忠镇节度使的职位,用兵攻下本郡,也就这两年的事。”
武铁匠选择隐居的地儿,原先可不属于杨家的势力范围,这里一度是卢东藩镇的地盘。
“你竟然有个当节度使的拜把兄弟!为什么昭戚找来,你反倒将人赶走?”
难道这个拜把兄弟不亲吗?
还是有什么过节?
武铁匠背着手,言语波澜不起,他道:“我与杨潜有些旧怨,不是三言两句能道清。”
“那他会害你吗?”顾澹顿时担虑起来。
“眼下大战将至,他需要我。”
武铁匠清楚自己的分量,也清楚他身份已暴露,再藏匿也没用。
顾澹心中怔忡,他不愿面对武铁匠要去打仗的事,这比单纯的分离要闹心多了。
“百寿,你当初为什么不肯继续当郎将,反而到孙钱村隐居?”
顾澹不只一次问过这个问题,武铁匠都没有正面回答。
此时天边的太阳已经沉沦,近在眼前的人,模样也已有些模糊,只能看个轮廓。
武铁匠以追忆般的口吻,缓缓陈述道:“八年前,叛军攻陷都城,皇帝带着宗亲,宫女仓皇出逃。齐王是皇帝的第二子,他出逃路上被百姓挽留,见百姓绵延一路,携眷哭泣,他于心不忍。齐王收聚残兵,招募士卒,留驻后方,与叛军作战。”
顾澹被讲述的内容吸引,他听得很认真,全神贯注。
即便四周昏晦,武铁匠的眼中有火光,那是被叛军纵火洗劫的都城,还有在火焰,刀箭下逃奔,流离失所的百姓。
“我、杨潜与及其他结义的三名兄弟,都聚集在齐王麾下,为齐王效力。”武铁匠望着天边一轮淡淡的,几不可见的月,言语也平淡如是。
那是段绝不平淡的峥嵘岁月,白日作战,夜里枕戈待旦,心中有家国的信念。
顾澹叹道:“以前原来这么乱,难怪现在的日子一直不太平。”
还是第一次听武铁匠提起这段过往,顾澹虽然不清楚这段历史,但明白叛军攻破都城是非常严重的事件,足以动摇一个王朝的统治根基。
“周原一役,最是艰难。当时朝廷的主力部队被叛军打散,只有齐王亲率的两万兵稍稍整顿,尚能一战。即便如此,兵是越打越少,逐渐到了绝境,宛如困兽。”
“我们在岐城那样一座小城,遭到三万叛军的围攻,围得密不透风。叛军单是骑兵就有七千,双方实力悬殊,我们既无水粮,又得不到救援,只能做死战,开城门突围。”
武铁匠至今仍能清晰记得这场战役,他在军中长大,自十五岁起,打过大大小小无数的战,但这是最艰难,也是最惨烈的一场。
武铁匠的陈述极简略,仍让顾澹听得心惊胆战,他猛地抬头去看身边人,只是夜幕降临,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顾澹还记得他跟自己说过陌刀的用途,而他又是能使用陌刀的人,这一战,他是否用肉躯去抵挡骑兵的猛烈进攻?挥舞陌刀,斩断来犯的无数人马?
铁甲乌黑,寒刃似冰,斩不绝的敌骑,飞溅如泼洒的鲜血,将性命悬于一线,奋不顾身。
顾澹挨靠武铁匠,认真地问:“成功突围了是吗?”
如果突围失败,武铁匠恐怕早已战死,已然不在这人世。
难怪他胸部有道狰狞的疤痕,身上大小创伤无数,他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战斗。
“是的。”武铁匠的语气听来沉重,不似先前的平淡,也没有丝毫喜悦。
顾澹在水畔找了处地儿坐下,武铁匠也坐在他身边,两人都听到了草泽里,野鸭的叫声,这里真静啊。
“后来呢?”顾澹小声问着,他隐隐觉得武铁匠还有事没说。
“这一战除去我,还有未参战的杨潜存活外,其他的结义兄弟都没能活着回来。即便是齐王,亦身负重伤。”
武铁匠提起战死的结义兄弟,话语稍稍停顿,手拳起,后又逐渐松开。
那是惨胜,战死的士兵填埋堑垒,河水为之变色,将死未死之人的哀痛声,呻吟声绕耳不绝。幸存者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用豁口的武器撑起重创的身躯,拖出长长一条血迹。
并肩作战的兄弟大都成为了死尸,逐渐冰冷,僵硬,战马越影痛苦嘶鸣着,将武铁匠从死亡的边缘唤回。
武铁匠睁开血红的眼,看见衣袍被血液泡湿,同样筋疲力尽的齐王朝他伸来一只手臂,齐王一张俊脸沾染血污,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两个结下生死之交的人,拖着半条命,相互搀扶。他们身后,残枪断旗如林,尸体如山,残阳似血。
武铁匠不愿去仔细回想那场艰苦卓绝的战斗,更不愿回想他那些战死在沙场的兄弟,他用极简略的话语陈述后面的事:
“两年后,京城收复,我此时已经不在齐王的麾下,被调往河东作战。京城收复不久,齐王就被夺去兵权,随后即遭诬杀。”
武铁匠稍作停顿,似在平复情绪,他用平静的声音讲道:“老皇帝昏聩如厮,在他治下民不聊生,国家更是险些亡于叛军之手,又听信谗言,杀死唯一有贤才的皇子。这样的昏君,不值得天下人效忠。”
这次顾澹听出武铁匠那平淡陈述中所藏匿的情感,谈及齐王被杀,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但心中应该是充斥着悲愤之情。
“齐王,是你敬佩的人吧?”顾澹不经意间碰了下武铁匠的手,他一再听到他提起“齐王”,他直觉这个人在武铁匠心中有分量。
武铁匠扣住顾澹的手,他不否认,他确实钦佩齐王,他道:“齐王礼贤下士,身先士卒,深得官民拥戴。齐王,名唤李澹。”
顾澹问:“李澹,和我是一样的‘澹’吗?”
武铁匠道:“一样。”
“好巧啊。”顾澹喃语。
是很巧。
不过也只是一个名字相同而已,两人无论性情,外貌,都截然不同。
武铁匠仰头看天上那轮初升的明月,皑皑的月光照在他和顾澹的身上,他低头去看顾澹,而顾澹也正在看他,两人相视。
顾澹拿出自己被武铁匠握住的手,他反扣住武铁匠的手,他知道了武铁匠的过往,那应该是他深埋心底,不愿提起的往事。
他在一场堪称大浩劫的战争里,失去了家人,结义的兄弟,钦佩之人,失去了很多。
“师父!顾兄!你们在哪呀?”
远远的,传来阿犊的唤声,他显然是来唤他们入座,酒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