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淙淙,清澈见底,一双血手将之拨动,涟漪荡起,随着涟漪泛荡,一缕缕红色的血雾在水中洇开,手的主人搓洗双手,挽水扑洗脸庞,溪水逐渐被染红。
溪畔枯草齐膝,草叶上沾有血痕,一匹枣色马卧在水畔,压倒一大片枯草,离马匹不远处是名披甲的大汉,他弯身面向溪流。
武昕森卸下兜鍪和上半身的铠甲,他正在清洗沾血的双手和脸庞,他身上有大量的血迹,血水渗透了他的衣袍,大多都不是他的血。
他厚实的铠甲留有遭受箭矢射击的痕迹,还有数道砍痕,这些砍痕,有的痕迹浅,有的很深,透穿了铠甲,在武昕森身上留下伤口。
武昕森拉开上身的衣袍,用一块从衣袍撕下的衣裾沾水,擦洗上身的血迹,检查身上的创伤。
他身上的创口无数,在双臂,在双腿,在肩脖,在胸背,在脸庞,无不是在流血。但都不致命,铠甲的保护下,几乎都是皮肉伤。
伤口的疼痛对武昕森而言算不得什么,他发髻散乱,脸色苍白,人疲倦不堪,这是竭力战斗后的疲备,也是受伤失血后的倦乏。
他尽量清洗伤口,以便包扎,然后再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若不是有强大的意志支撑,经过这样的大战,早已累瘫在溪畔,无力动弹。
秋日的溪水寒冷,旷野的寒风无孔不钻,武昕森把上身脱下的长袍和衬袍穿上,才去解下身的褌甲、护膝和绔褌。他照旧用沾水的布拭去血迹,检查伤口,该包扎的地方简单包扎一下,而后将绔褌重新穿上。
粗略的清洗过后,武昕森缓缓站起身,他身上的衣袍松松垮垮,一边的衣袖很长,被风鼓动,一边的衣袖缺失,露出殷红的衬袍窄袖。
衬袍本是白色,那殷红色是血液染就。
武昕森朝坐骑走去,他脚步很慢,步履蹒跚,他走至马身旁,坐下身子,抬手摸了摸马儿温暖的脖子,用沙哑的声音安抚它。
他谙熟马的性情,一番安抚后,他才检查马儿被砍伤的马腿,并且清洗伤口上的污泥,进行包扎。
忙完这些事,天边飘来几片晚霞,武昕森的眼皮也已经沉重得快睁不开,黄昏的风越发的强劲且寒冷,武昕森挨靠着马躺下,牲畜体表散发出热气,勉强能提供给他些许暖意。
一人一马相伴,在水畔的枯草丛中睡去。
无遮无拦,夜里风声呼啸,寒气入梦。
武昕森有着十分强健的体魄,要是换做寻常人,这一睡,只怕是再也醒不来。
睡梦里,武昕森仿佛回到了八年前一个同样寒冷、伤痛且疲倦的夜晚,那是岐城突围后发生的事,他和齐王身负重伤,强行赶路,夜宿在山野荒宅里。
那夜倾盆大雨,天气又冷又潮,让伤病的人越发煎熬,因潮湿而艰难燃烧的柴火,火焰弱小,几欲熄灭,在微弱的火光中,武昕森为齐王换药。
齐王的乌发凌乱披洒在肩,伤痛使得他的精神萎靡,再无平素的矜傲与尊贵。他身上有数处创伤,最严重的一处位于背部,那是处深达骨头的箭伤。
箭矢已被挖出,但日后仍会在肉体上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而此时从伤处传递出的痛楚钻入骨髓、心魄,正在侵蚀齐王的神智。
冷汗渗透齐王的背,沾湿发丝,他一只手抓住武昕森的手臂,哪怕他已疼得意识不清,仍死死咬住牙关,不肯发出一声悲鸣,他在抗拒本能。
齐王从小在锦衣玉食中长大,不像武昕森这类武夫自幼在军中摸爬滚打,皮糙肉实,虽说如此,他有过人的勇气与毅力。
在战场上,齐王英勇而无畏,有多少次血染衣袍,他始终不下战场,与将士并肩作战至精疲力尽。
武昕森手中拿着一瓶清洗疮口的药水,他低头看向齐王背部的箭疮,他用齿咬去瓶口木塞,低语:“殿下要是疼得受不住,可以咬我的手臂。”
他一只手臂搀住齐王,齐王半个身子靠着他,额头抵在他的肩上。
药水浇在疮口上,犹如烈液炙蚀肌肉,极致的痛楚,使得齐王死死揪住武昕森的手臂,指甲嵌入皮肉,他终是再忍不住,发出阵阵疼极的吸气声。
他在抵抗平素未曾遭遇的疼痛,终于他的身子瘫软了,意识逐渐模糊。
察觉齐王的身子往自己身上贴靠,武昕森知道他失去意识,这样也好,实在不忍见他如此。
武昕森为齐王的疮口清理,上药,做包扎,包扎好后,帮他拉上衣服。整个过程,两人始终贴靠在一起,这么冷的夜,彼此身上的体温能用于取暖。
武昕森拨开齐王额上湿漉漉的发丝,见到他眉头紧皱,似要缓缓舒醒,武昕森试探地轻唤:“殿下?”
齐王无声无息,伤痛再加上连日赶路的辛劳,体力和精神都难以支撑,他陷入昏迷。
武昕森缓慢将齐王放下,让他躺在席上,一搂一放间,齐王恍惚地睁开了眼睛,喃道:“昕森。”
“殿下安心入睡,属下就在身旁。”
武昕森背靠着墙,手执横刀,目视前方紧闭的屋门,守护齐王。武昕森身上并非没有伤,他的伤比齐王还重,他也并非不能感受到伤痛,只是他不能倒下。
夜是那么冷,雨还在下,取暖的柴火因为被雨水浇湿,即将熄灭,武昕森以剑鞘做杖,支起身子,他往旁屋走去。
旁屋卧着两名伤兵,和他们同屋的还有数匹战马。
武昕森将伤兵唤醒,让士兵搬些屋中干燥的木柴,到齐王所在的屋内添火。
士兵起身,慢吞吞地搬运木柴。
武昕森他走到一匹卧马的身旁,这是他的坐骑越影,他摸摸马头,从马儿身上解下一小袋东西,他拿着这袋东西,返回齐王身边。
抽出湿柴,换上干柴,火渐渐烧旺,两名士兵围坐火边,无声地烤着火。
武昕森将袋中的物品倒出,有火石、小刀、砺石、锥子、球形铜香囊等蹀躞带佩挂之物。武昕森拿出球形香囊,并取来一块香饼,他将香饼碾碎,倒入香囊的香盂,燎燃。
他将香囊搁置在齐王枕边,香气能安神,能镇痛,能驱蚊虫。
就在这香气缭绕中,武昕森抱刀靠着墙,在风雨声中不知不觉睡去。
第二日武昕森醒来,雨已停歇,天气晴朗,武昕森见齐王从席上转醒,似乎比昨日来得精神,脸色不再灰败。
齐王即便伤痛倦乏,仍下令行军,他身边只有一支残军,必须尽快与前方的军队汇合,以免被敌兵追及。
武昕森到隔屋牵他的爱马越影,将席被等物品绑上马背,他牵马出屋,见士兵都已经起身,聚集在屋外等待。
士兵们穿着破损的盔甲,蓬头垢面,但面上有笑意。
今早,连日的雨停歇,温暖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灿烂的阳光,仿佛是新燃的希望。
齐王整理衣衫,收拢头发,束起发髻,他离开席子时,留意到席上的铜香囊,他忆起它的香气,他知道那是武昕森昨夜所放,他随手拾起香囊。
他本想交还武昕森,后来竟也忘了。
武昕森不曾留意,那颗球形香囊他并未收起,对它的最后记忆,是用它燎燃香药,放在齐王身旁使用。
一件香囊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在那诸事纷乱的时期,根本顾不上这样的小事。
在后来,武昕森甚至忘记了他有件铜香囊,直到多年后,顾澹带着它出现在武昕森眼前,他才忆起。
夜幕下的水畔,武昕森梦里的雨还在下,寒冷彻骨,梦中取暖的柴火,燃起的火焰忽然幻化成打铁作坊火炉里的碳火,那么暖,那么舒心。
睡梦中,他看到顾澹端着一盘刚烤好的胡饼走进打铁作坊,说道:“先歇歇,饿了吧,我刚烤好几个胡饼,趁热吃。”
顾澹的言语轻快,他模样犹如往昔。
梦里,武昕森吃着顾澹烤的胡饼,还摸了把他的脸,见他嘴角潺湲的笑意。
武昕森从梦中醒来,胡饼的香气犹在脑中,那么鲜明的,还有顾澹的脸庞,仿佛他真得近在咫尺,就在自己身旁。
月光惨淡,东方青白,天快亮了,武昕森从卧处爬起,坐在马儿身旁,等待晨曦掠过溪畔。
经过一夜休息,他的体力回来,能够赶路。
马儿随主,从地上缓缓站立起来,它的腿伤没那么容易好,不过还能行走,还能负些物品,足够了。
武昕森牵着马,朝着与合城相反的方向行走,他要回孙钱村。
晨光洒在溪面,闪耀如金,也将一人一马披上金光。
路途迢迢漫长,路上武昕森该睡睡,该吃吃,逐渐养好了伤。
他在无人的荒村入宿,在四壁徒空的民家借宿,他在溪里捞鱼、水沚打鸟,在荒田里挖芋头,在别人看来困窘的处境,在他应对起来似乎也没有多难。
他渡合水时,听闻朝廷兵已经攻下合城,武忠镇的节度使杨潜撤离泰阳郡,这在他意料之中。
他走至冶山乡时,又听说卢东军趁朝廷与杨潜打仗之际,派兵占据东县,得,孙钱村又回到了卢东军的势力。
武昕森一路走来,走的大多是山野路,风餐露宿,相当艰苦,不过这对他算不上什么。当他走至东县的地界,离孙钱村不过几步之遥,他加快了脚步。
抵达孙钱村东郊的那天,天特别冷,天上飘着薄雪,武昕森远远望见自家宅院的院墙,他嘴角微微扬起。
他披着风雪,牵着马,缓缓朝前走,他听到院中打铁的声音,叮叮当当,很是悦耳。
阿犊听到院外嘚嘚的马蹄声,他从打铁作坊里出来探看,本以为是幻觉,直到他看见院门外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牵着一匹枣色马。
他还是不相信眼前所见,用力揉了揉眼睛,那人与马都还在,真实无假。
“师父!你真得回来啦!”
阿犊狂喜,从院中飞奔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蛋两集没有出场了,你们想他吗?
铁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