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澹睡得不踏实,睡梦里光怪陆离,他梦见与骑友们在一起,路途上他没有落单,山道上没有起雾,他没有摔落沟壑,也没有穿越。
他和骑友们安全抵达一家民宿,在民宿里吃烧烤、喝啤酒,畅谈旅程上的趣闻。
民宿的屋瓦上趴着只猫,院中种着几株翠竹,风和日丽的。
顾澹沐浴过后,穿着宽松的衣服,在院中,和同住民宿的旅人下棋。
他即将结束旅游,下棋时还接到一通母亲的电话,问他几时归家,他说明儿就回去,买好了机票。
睡梦中似有声响,顾澹睁开眼睛,见一盏油灯在床头,照明十分有限,四周昏黄,他在武铁匠的家里。
武铁匠人不在床上,他已经起床,正在角落里翻衣笥。
“要走了吗?”顾澹爬起身,揉着惺忪睡眼,他很倦,觉得似乎才睡下不久,然而武铁匠这就要走了吗?
油灯被顾澹举到武铁匠身边,照亮武铁匠的半身,他光着膀子,头发披散在肩,他背对着顾澹道:“是该走了。”
武铁匠从衣笥里取出一件干净的衣服,他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要是早几天知道他要离开,顾澹去赶集时会扯几尺布,让村里的裁缝给他做套新衣服。
他属实是离开得太仓促,顾澹毫无准备。
陈旧的衣服往身上套,武铁匠拉拢衣衫,系结衣带。顾澹将油灯搁在衣笥上,在武铁匠整理裤子时,他帮他系结腰带。
他们家物质挺匮乏的,好在还是有一面缺少打磨的铜镜,武铁匠坐在镜前,顾澹帮他梳发,束发髻。两人小声交谈,房外能听到阿犊打呼的声音,怕将他吵醒。
武铁匠的发髻一向用条暗色的发带束起,顾澹执住发带,帮他束牢发髻,打了个结。顾澹灵巧的双手刚要从发丝上移开,武铁匠当即捏住他的手指。
顾澹的手指柔软光滑,武铁匠的掌心很暖和。
拿出手指,顾澹退开在一旁。
武铁匠将装铠甲的木箱搬来,在油灯下打开,把各个部件取出,放在床上。
这些东西,各式各样,在顾澹看来相当复杂,压根不知如何穿戴。
武铁匠显然十分熟悉,他一件件取来,往身上披戴,该系绑的地方系绑,该束扣的地方束扣。
有些要系扣的部位在需要人协助,顾澹便就过去帮忙,他系得松,武铁匠让他紧勒。
顾澹咬牙,将甲绊用力拉紧,死死扣住,心想这些东西又笨重又束缚,穿身上可知多不舒适。
帮着将膝裙围系腰,扎束双扣皮带,那动作似一搂一抱,顾澹系束好,欲拉离身子,被武铁匠顺势抱住。
他一身硬邦邦的铠甲,膈得人不舒服,顾澹贴靠一会,便就挣开了。
武铁匠坐在床上,穿铠甲的他高大而威严,他这幅样子,像似即将掀开营帐,拔刀上战场的将领般,他的腰身挺拔,膝裙撑开,裙摆下垂,他右手旁放着一顶明光似鉴的兜鍪(头盔)。
他没去戴上沉重的兜鍪,而是低头敛眸,抚摸着一把横刀,而后才将横刀挂在腰间。
顾澹在自己的床边翻找着什么,没多久他拿着一样东西过来,抬手递给武铁匠。垂在顾澹手上的是一只球形铜香囊,他对武铁匠说:“送你。”
武铁匠似乎很喜欢这只铜香囊,而顾澹也曾说过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回到现代,跟武铁匠诀别时,会送他这只铜香囊,顾澹还记得。
回去现代是回不去了,而眼下不就是和武铁匠诀别的时候吗。
武铁匠接过香囊,香囊不大,他能一掌握住,又缓缓释开,他道:“本是我之物,留予你。”
他的声音似有怅意,而他的声音很轻,他低下头,将香囊挂在顾澹腰间。
顾澹没听明白武铁匠说的是什么意思,武铁匠忽然在他跟前蹲下,为他系挂香囊,顾澹一时愣住,待武铁匠起身,问他香药呢,顾澹才回过神。
香药取来,掀开盒盖,拿出一颗香丸。武铁匠用手指捻碎香丸,他打开香囊的外层,将碾碎的香药倒入香囊内层的香盂,用火燎烧,香气顿时散开。
由于香囊的特殊构造,香盂的重心始终向下,任你是奔是跑,香盂不会倾倒。
“香药能镇痛,能驱蚊虫,能辟邪除瘴,香囊悬挂在腰间,也可以作为配饰。”武铁匠说得很细,不似他的风格。
武铁匠不清楚顾澹那个时代的人,是否会佩戴香囊,但顾澹可能对它的功能并不熟悉,才会把它挂在背包上,当挂饰。
顾澹静静地听,心想武铁匠赠他香药,是因为他有一只香囊吧。
香是超乎俗世的气息,它是精神的追求,在这样乱糟糟的世道,平头百姓连基本的物资都很难保障,哪能顾及精神上的享受。
但顾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犹如这远离王宫贵族,燎在乡下土屋里的一缕香。
此时的武铁匠,哪怕他穿戴精钢造就的铠甲,凛凛如冰寒,肃杀似严冬,他内里亦是温意的,有柔软的一面。
顾澹轻轻“嗯”地一声,那一盒香饼,能化作香气袅袅,在武铁匠离去后,陪伴他一段时日。
武铁匠粗粝的指腹蹭过顾澹的唇角,而后是一个霸气的吻,顾澹踮脚,回吻得也用力,他被武铁匠套着硬实护臂的手臂紧紧勒住腰身,险些喘不上气来。
武铁匠放开顾澹,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他拿起搁在床上的兜鍪戴上,整个头罩在兜鍪里,只露出双似鹰隼般的眼睛。
他当真是个武将,这一身铠甲与他是何等的搭配。
一大捆兵器绑上马背,武铁匠牵马要出院门,顾澹在身后唤住他:“武昕森。”
武铁匠回头,两人注视许久,眉目里似有无数的言语,顾澹扔过来一袋东西,武铁匠当即接住。
拉开这只布口袋,里边装着顾澹烤的胡饼和桃干,口袋重新束上,武铁匠将它系在马背上。
武铁匠执住马缰,抬手对顾澹辞别,顾澹跟上,送他出院门。
武铁匠道:“保重。”
顾澹说:“你也是,别死了。”
“不会。”武铁匠哑笑,声音还是那么悦耳。
自院门打开,院门外就蹲着两个人,是昨天被武铁匠斥走的士兵,武铁匠早就料想他们赶不走,此时见到他们一脸漠然。
这两人一个过来牵马,一个过来捧武铁匠摘下的兜鍪,两人跟随着武铁匠离开。
武铁匠在马上回过一次头,顾澹站在院门外向他挥手,武铁匠颔首示意,转身后就没再回头。
晨曦披洒在他锃光瓦亮的铠甲上,圆护反射的强光,耀眼得让顾澹眯起了眼,武铁匠就在这明亮的光中离去。
在后来追忆的时候,清晨穿着铠甲的他,骑马离去的背影仍牢牢映在顾澹的脑海。
顾澹呆呆地在院门外站了许久,许久,眼前的小径早已没有武铁匠的身影,阳光火辣辣照着他的面,他才缓缓回过神来,怅然若失地走回院中。
屋子里,阿犊还在沉睡,待他醒来后,知道师父已经离开,估计是要闹的。
呆懵的顾澹缓缓朝桑树走去,挨着树干坐下,抱住双膝,他眼角微热,即将涌出泪来。他深吸一口气,将脸仰起,他逐渐平复情绪,他闻到了腰间香囊散发的香气。
香气沁心,安抚着他心,果真是能起到镇疼的作用。
顾澹在树下坐着,黄花鱼在院中溜达,它跑到他身边来,舔着他的手。软绵绵的毛,暖暖的小舌头,顾澹揉揉它的头,将它抱起,喃喃自语:只剩你和我了。
在树下颓废撸猫的顾澹,感受着这孤独而寂静的早上,直到阿犊醒来,因找不到人,奔出屋来,对顾澹慌乱大叫。
顾澹如实告诉他,武铁匠走了,此时估计已经在前往城东的道上了。
“师父!师父!”
阿犊急得跺脚,大喊着追了出去。
“傻瓜。”顾澹摇了摇头,扶着树干站起身,坐得太久,腿都发麻了。
阿犊自然是追不上,他醒来太晚,即便追到半道,也会被人拦住。经过里门需要里长的同意,经过城门,需要官方发放的公验文书,层层关卡,限制住百姓的活动范围。
希望他不要太难过,他师父不让他跟随,本是为他好。
日后,即便没有武铁匠的日子,生活还是要照旧过,他一个人也能过好。
顾澹进菜园浇水,打菜叶拿回厨房,他用刀剁碎菜叶,装竹筛里,拿去喂鸡。他开始忙碌起来,不去想太多,希望日子能如常。
在正午之前,顾澹喂好鸡和猪,到井边洗洗手,然后进屋收拾。
房间里属于武铁匠的物品也不能就这么扔在那,得打包起来,堆放在一旁,等待他日后……不,他说他未必会回来。
把武铁匠换下的脏衣服卷起,原打算塞回他的衣笥,顾澹随即又放弃这样的念头,反倒将这些脏衣服和自己的脏衣服放在一起。
唉,还是一起洗吧。
顾澹扬起床上的薄被,角拉角对折,将床上的两个枕头摆正,也就在搬动枕头时,顾澹发觉枕头下似乎有东西,他拿开枕头一看,果然,枕下压着一封信。
满腹狐疑的顾澹打开信纸,从信纸里边掉出三块沉沉的小圆饼,金灿灿,那么耀眼,看得顾澹目瞪口呆,那似乎是金子。
随后,顾澹将信读阅,果真是武铁匠写的信,却不知他是几时写的,也许是在昨夜顾澹睡去后。
武铁匠的字粗犷而奔放,字句浅白,大概怕顾澹看不明白。
读完信,顾澹执着信,呆滞许久。
信中的字不多,告诉顾澹这三块金饼资助他生活,并叮嘱金饼贵重,怕因财而招来灾祸,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使用。
信里还写道:过些天,会有士卒到村正家送一份文书,那是武铁匠给顾澹办的官眷身份证明。以后有这份文书在手,顾澹不再是黑户人口,不用服徭役,征兵也不会被征召。
顾澹一手握住金饼,一手捏着信纸,将头埋在膝盖上,像只把头埋进沙土的鸵鸟。
他在信中交代得那么清楚,甚至将家底都掏给自己,他们看来是再不会见面了,武昕森就像在交代后事似的。
为何不当面说,那样至少在离别时,顾澹不会觉得他不像自己那么在乎,只是自己爱上了,而他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蛋,别难过,他家底丰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