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士兵走后不久,阿犊就过来了,一见师父院中果然拴着一匹马,他兴奋道:“大军都撤走了,就他们两人牵着马往师父这儿来,果然是来给师父送马!”
他走到马儿前端详,羡慕道:“好高的马!”
武铁匠正打算给马喂食,听阿犊一通夸,把一捆新割的马草塞给他,阿犊接过马草,兴致勃勃地喂马。
村民家不养马,也很少能接触到马儿,在战争不断的世道里,马匹是极重要的战略物资。
阿犊边喂马边摸马脖,很是喜欢,他道:“我听祖父说,师父要随大军去打仗,师父,能不能把徒弟也捎上?”
自从阿犊跟随官兵剿灭了石龙寨后,顿时对从军便有念头,他年轻气盛,心口热血沸腾。
武铁匠沉声道:“打仗不是儿戏。”
“不怕,师父是员大将,肯定会关照徒弟。”阿犊朝气的脸上绽着笑容。
早些天还怕被征壮丁,怕到躲避在村郊,此时竟对当兵生出了几分向往,也实在是少年心性。
阿犊正处于兴奋中,武铁匠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武铁匠看他对马儿爱不释手,就也随他去了。村正宁愿多缴赋税,也不愿阿犊这个长孙去从军,少年郎不知晓战争的残酷,空有一腔热血。
“也不怕你项上脑袋搬家,你祖父肯定不许你去。”顾澹从鸡栏那边走过来,正好听到他们的对话。
阿犊懊恼,拿束马草挥道:“去去,顾兄就不能说点吉利的话。”
“还想听什么吉利话,你师父会使枪弄刀,你什么武器都不会,好好在家待着,打铁种田比当兵强。”顾澹自然不希望连阿犊也去打仗,说来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顾兄是怕我和师父不回来,没事儿,有师父在,肯定能回来。”
阿犊拍拍胸脯,激动道:“待那时回来,我孙犊也该是个校尉,再不济当个长上,也算是给咱们村争脸了。”
阿犊的父亲就是因为打仗受伤,而早早病逝的,如果他老爹在,听到这番话能打死他。
武铁匠用力拍向徒弟的头,使唤他:“去陈村的屠户家买些下酒肉,回来顺便去酒家买酒。”
昨夜在酒席上,本村的屠户必然喝得醉醺醺,今日肯定没宰杀猪羊。
阿犊应了一声,顿时屁颠屁颠往外跑,跑出几步又回来,才想起要拿钱,对他师父伸出手来。
武铁匠朝他扔去一串沉甸甸的铜钱,阿犊揣上钱,哼着曲儿离去。
待阿犊走远,顾澹才问武铁匠:“你不告诉他你明儿要走?”
“暂且瞒他,这也是村正的意思。”武铁匠回道。
免得这个傻小子硬是要跟,在战场上,刀枪无眼,谁又能确保谁的性命。一直以来,武铁匠不教阿犊武艺,只教他打铁的技能,就是希望他远离干戈。
阿犊前去买酒肉,一去许久,料想得黄昏时才能回来,他一走,宅院里又安静下来,只剩武铁匠和顾澹。
武铁匠在房间里收拾自己的物品,他要带走的物品,也就是那些长长短短的武器,套入麻袋,用绳索捆绑起来,明日托在马背上携走。
做这些事,武铁匠特别干练,谙熟,他做过无数次,顾澹不语坐在床旁看他。他熟悉跟他朝夕相处的武铁匠,但这个捆扎武器,从容冷静的男子,让他觉得似乎有些陌生,有些隔阂。
说来,他对武铁匠曾经的军旅生活,实在了解不多。
顾澹把脚往床上缩,不知不觉抱住自己的双膝,脸贴到膝盖上,武铁匠忙完活,抬头正好看到他这幅模样。
对武铁匠而言,这是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探过手,去摸顾澹的脸庞,头发,用指腹蹭顾澹柔软的唇。
不愿被惆怅笼罩,顾澹拨开武铁匠的手,起身离开。
武铁匠手搭着膝坐着,一条腿上还放着一把横刀,窗外投入一抹霞光,光影笼罩着他的静寂而高大的身影。
在院墙上坐着吹风的顾澹,远远看见阿犊一手提肉,一手抱酒蹒跚走来,他跳下墙,迎上前去,接过他怀里的一坛酒。
武铁匠亲自下厨,烤肉,羊肉饼,肉羹汤,从没这么丰盛过,三人围在一起就餐,屋内灯火通明。
阿犊吃得满嘴油光,很快就喝得大舌头,他酒量实在很一般。
醉酒的阿犊是个话痨,说以后顾兄到他家住,就当在自家,不用见外;说顾兄养的鸡长得够大,能卖钱了,等下次赶集,他陪顾兄抓些鸡去卖,能换些油盐布匹回来。
他还说顾兄年纪也不小了,要是想成家,叫他当村正的祖父说亲,肯定能说成。
总之话特别多,顾澹知他醉了,不管他说什么,都说好呀。以后就靠你多多相助,尤其是成家那事,事成后一定请你吃喜酒。
阿犊问,顾兄你喜欢怎样的小娘子?
顾澹胡说一通,要温柔贤淑的,还要为人爽快,善解人意的。
武铁匠给顾澹的空碗倒酒,若不是他知道顾澹的酒量,怕是以为他也喝醉了。
阿犊和顾澹闲扯了一顿,转而看向他师父,他拿酒敬道:“我早就觉得师父不是个一般的打铁匠,师父原本就是名大将。”
一碗酒,一饮而尽,武铁匠添上。
阿犊用他厚实的大手,用力去拍顾澹的肩,他道:“往后咱们村再没人敢欺负顾兄,不说顾兄有师父罩着,还有我阿犊罩着!”
他说了一通醉话,终于又似想起了什么,问武铁匠:“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去找昭校尉?”
“明儿。”武铁匠搁下酒碗,对徒弟道。
“好好!咱们明儿就走,明早回家取我的皮甲和刀过来。”阿犊摇头晃脑,他支着案角想站起。
顾澹坐他身旁,伸手扶他,他扑到顾澹身上,搂着他脖子说:“顾兄,你别太想我,我和师父会托人捎信回来。”
武铁匠立即拎住阿犊的领子,将他拉离顾澹,随后扔到对面的席子上。这小子实在醉得迷糊,才对顾澹又搂又抱。
三人的宴席,就阿犊的话最多,酒也喝得不少,终于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案旁睡去。
顾澹进屋取来一件武铁匠的衣服,披在阿犊肩上,他坐下身,看看武铁匠又看看阿犊那颗脑袋,一时心情颇复杂。
明儿一大早武铁匠就得出发去城东大营,待阿犊酒醒来,他人早就走得不见踪迹。
武铁匠再次给顾澹倒酒,顾澹端起,小口呷,昏黄的灯火,映着顾澹的脸庞,他双唇润泽,眸子水汽氤氲。
如堆鸦的发没束好,大半垂在肩上,他那样子,使得武铁匠目光一直在他身上。
“真不用帮你将东西运往村正家?”武铁匠拨开顾澹披在肩上的发,温暖的手掌心蹭过顾澹的脖颈。
他打铁的手有皴理,顾澹怕痒,把脖子一缩,不让他碰。
虽说武铁匠早就看过顾澹要去住的房间,知道那里不错,但床和木箱那些物品,搬运起来还是有些麻烦。
“不用,有独轮车,我自己能运。往后没有你,我一人也能过活。”顾澹低头看着碗中酒,喃喃道。
武铁匠瞳孔微缩,眉锋下压,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每月月初去陈村赶集,你和阿犊去,或是跟着三娃去,别独自一人出村。”
顾澹说:“你上次才买的粮,我一个人能吃很久,盐酱也有。”
想了想,顾澹说:“钱也有不少。”
武铁匠平日打铁挣的钱都放在他的床头柜里,顾澹从不碰。今日武铁匠拉开柜子,告诉顾澹那些钱都留给他,约略看着有数千钱,顾澹没数。
武铁匠看着顾澹,他道:“另有一事,尚未告诉你。”
只见他用手指沾酒,在木案上写下三个字,并拿油灯去照,认真道:“武昕森,这是我真正的名字。”
“武百寿是你的化名?”顾澹有那么点惊讶,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
村里的人,也确实都取着一些吉利的名字,像什么吉、龟、寿之类。“百寿”这种名字,类似现代取名用建国、国庆之类。
武昕森。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仿佛有股魔力般,顾澹跟着念:“武昕森,昕森……”
武铁匠听顾澹唤自己的名字,他眼眸深幽,他当即抓住顾澹搁放在案上的手,他的力气很大。
顾澹将被武铁匠抓着的手拿出,端起碗喝酒,他显得很平静,也不愿多想,怕难受。
今晚是离别的最后一夜,明儿太阳升起,这个人就会从自己的身边消失,前往战争的最前线——合城。
在这个时代,人们不能随便迁移,没有官府发的公验文件,百姓连城门都进不去,人与人的分开,往往一别就是一生。
这一夜,两人喝完酒坛里的酒,谁也没醉,好像喝不醉般,武铁匠和顾澹放任满案的狼藉,携手回寝室。
武铁匠关房门,顾澹想熄灯,武铁匠道:“先别熄灯,我想看看你。”
顾澹被看得不自在,嫌弃道:“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没看过。”
武铁匠过来帮顾澹解发带、衣带,脱去衣物,十分细致,温柔,顾澹被他整得不好意思,脸颊赧红。
灯火熄灭,两人相拥。
情深处恍若不似人间,恍惚不晓人世,顾澹唤他百寿,武铁匠亲他,低哑着嗓纠正:“昕森。”
昕森。
顾澹低喃着念出这两字,他的头险些撞到床沿,被武铁匠伸手护住。
夜半,顾澹睡去,武铁匠搂着他,望着窗外昏晦的月亮,一宿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