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时,乡下总是比城里更易生存,取暖用的木材山野里有,饿了能打猎、网鱼、摘野果、拾菌子。
村子周边被村民如梳般扫过一遍,可以到离村较远的地方,搜一搜物产还是有的。
人人都穷得抓襟见肘时,没有对比,往往不会觉得日子有多苦。
顾澹和村民去林中的水潭网鱼,天冷得很,村民的衣服湿透,都打着寒颤。
收网后,鱼获颇丰,大伙在潭边支釜,煮鱼吃,顺便烤火。
湿淋的衣服用树枝叉起,立在火堆旁,众人笑语,围着团火,脱得剩裤衩。
顾澹下水拉渔网时,人也泡在冰水里,不过他携带了更换的衣物。
出水潭后,顾澹找个有树木遮挡的地方,他擦干身体,搓干头发,把干燥的衣服换上,外套上袄衣。这样在火边烤一会儿,身体就暖和了,不易生病。
坐在孙岩和孙三娃父子身旁,捧着碗吃鱼,顾澹听村民唠嗑。
有个老叟讲他孩童的时候,四处闹饥荒,有天,一头大野猪跑田地里刨食,被村民发现,接着全村都出动了。
支着大铁釜煮的猪肉,人人有份,野猪肉那叫一个香,时隔多年,老叟还记得那个味道。
老叟这番讲述,听得村民们猛咽口水,觉得碗中的鱼肉更美味了。
顾澹和村民一起笑着,他想那头野猪低估了饥肠辘辘村民的战斗力。
回家时,顾澹裹着暖和的袄衣,提着分来的一大篓鲜鱼。
和村民在院门口相辞,顾澹回屋,先把鱼提到村正家的厨房里,阿犊的堂妹阿巧在。顾澹分出一半的鱼给她,问她阿犊和村正去宣丰乡还没回来吗?
阿巧欢喜拎过鱼,麻利地刮鳞,掏腹,动作老练,她对顾澹道:“回来啦,刚刚阿犊兄又和祖父去陈村,听他们说要凑钱买点粮食给奶娃娃吃。”
村正家有八口人,小孩子有两个,大人挨点饿不要紧,小孩子不吃谷物容易夭折。
“你听他们说要凑多少钱吗?”
“奴家没听说。”
阿巧把头摇了摇,她自去刷锅烧水,准备煮鱼。
顾澹提着半篓鲜鱼,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他进厨房将鱼倒木盆里清洗。他留下一条做鱼羹,其它的都开腹刮鳞,带皮剖开,而后架在灶火上熏制。
他一个人吃得不多,有富余的食物,他都会储存。
夜里,村正归家,顾澹过去询问村正买粮的事,村正喝着鱼汤,对顾澹说:“宣丰乡一户富人家,有几石谷子要卖,咱们村穷凑不出几个子,我明儿还得继续上陈村凑钱。”
“顾后生要是有钱,不防一起凑来,多少都行,你也好备点粮过冬。待天降大雪,就是黄金也换不来几斗豆米。”
往年再难的灾年村正都度过,他应对的经验很丰富。
顾澹手中捏着一串铜钱,他对村正说:“我这边凑三百二十钱,眼下米价昂贵,不知这些钱能买多少?。”
村正见顾澹手中有钱,丝毫不意外,早些时候,他卖过两头猪,而且武铁匠走前显然也给过他钱。
不说给顾澹钱,武铁匠走前,还给了村正一枚金饼,说是阿犊日后娶媳妇的贺礼。
武铁匠有钱,而且很慷慨。
上次去周店军所赎顾澹,武铁匠就曾拿出过一块金饼,那时村正感到十分惊诧。后来,村正才知道武铁匠曾经是员郎将,恐怕还很有些来头,也不意外他手中有金饼了。
村正接过顾澹递来的铜钱,他喟道:“能买来一斗四升米,顾后生一人足够过冬。早些年也有好年景的时候,一斗米才六十钱。”
“明日,老朽想请顾后生一起去宣丰乡买粮,钱用多少剩多少,帮我们做个帐。”
买粮的钱是孙钱村和陈村好几户人家一起凑的,需要记个明白账,回来好分粮。
“那好。”
顾澹满口答应,买粮食要运回来,一路还得担惊受怕,多几个人多几分力。
他们两人在房中交谈,其余人都在外头,此时阿犊捧着碗鱼汤正在厨房里吃,厨房暖和,他都懒得挪窝。
没多久,阿犊见顾澹从屋中出来,他跟顾澹抱怨说三五石的陈年谷子,压仓货,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敢开口要这么多钱。
他张开五爪比划两下,忿忿不平。
“顾兄,明年开春,咱们将师父家屋后的林地开荒,种上一大片豆田,定教它吃也吃不完。秋收时还要挖个土窖藏起来,再不能让官兵搜去。”
“你给我打造把锄头,明春我跟你去开荒。”顾澹也有过类似的想法,虽然这想法是有点天真了。将田藏在荒林里,庄稼很难不被野生动物糟蹋。
和阿犊闲谈两句,顾澹离开,回自己的屋里头,他借着月光没点灯,把门一关脱衣服。脱下衣服,钻入被窝,顾澹把袄衣抚平,又披在身上。
武铁匠的袄衣,顾澹一直贴身穿着,他将袄衣的衣摆折起一截,缝短,穿的时候不至于垂地,给穿坏了。他还在袄衣的夹层里,缝进去三块金饼,就在胸口的位置,用手一摸就能摸到。
金饼这样放应该是最安全的,顾澹不打算花它们,也不舍得。
托武昕森的福,自己没穷得砸锅卖铁,有三块金饼,还有不少铜钱。
也不知道武昕森走前,将三块金饼和信纸一起放时,是做何想,倒是有几分现代人付分手费的意思。
顾澹摸了摸袄衣,躺平睡觉,他闭着眼睛,渐渐睡去。
分离这段时日,顾澹其实没有特别想武昕森。
很奇怪,在这般动荡的环境下,焦虑的生活会使人变得不爱思考,仅凭着本能生存。
情爱这种东西,在这样的时代里,和那袅袅腾升的香般,都是如此的奢侈。
第二日早上,顾澹被阿犊吵醒,他被唤去村正家,一起吃了顿早饭。
吃过饭后,村正家中来了两名要随行的青壮,一伙人推着独轮车出发,前往宣丰乡。
抵达宣丰乡,拜访要出售谷子的那户豪富家,村正购得数石谷子,让顾澹和富户将钱结算,顺便做个帐。
三石陈年的谷子,掏尽了村正携来的一大袋铜钱。
这还是买的陈米,竟然如此之贵,这买的哪是粮,是人命。
很快装谷子的麻袋被富户的家奴扛出,装上独轮车,村正老迈走不动路,也坐到独轮车上,阿犊在前拉车,顾澹等人在后头推。
为免于被人察觉他们运的是谷粮,遭遇到洗劫,路上还特意装上两袋溪沙,把装谷子的麻袋遮掩。
一行人不敢耽搁,连夜推着独轮车走的荒路归家。
回到孙钱村天都快亮了,然而村正家有好几个村民聚集在院中等候,有孙钱村的人,也有陈村的,显然大家等了一宿。
村正让人将谷子倒入一口大陶缸中,亲自拿着量谷物的升斗发粮,先前有凑钱买粮的村民过来领取他们的份额。
发放完村民后,还剩不少米,待村民离去,村正才让阿犊拿来一口麻袋,将顾澹那份装上,顾澹自己将粮提走。
半袋米,省着吃,足够顾澹吃很久了,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因有村正和阿犊帮隐瞒,村民并不知顾澹有粮,顾澹和村正一家数口住同一个院子,逐渐像一个整体。
在这样的世道里,仅凭一人之力,是活不好也活不长久的。
清晨,顾澹负着竹筐,手拿砍柴刀走出武铁匠家的院子,他竹筐里装着那只叫黄花鱼的猫。
天冷风大,他裹着武铁匠的袄衣,那使得他看来很臃肿,实则袄衣里边的人清瘦,没有一点赘肉。
顾澹的砍柴工具一向放在武铁匠家,他听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出院门,打铁的人是阿犊。这里再没有武铁匠,曾经收拾得整洁、舒适的院落,而今也显得杂乱,颓败。
在厚实的袄衣里,在紧系的腰带上,顾澹挂着一只球形小香囊,小香囊熏着香,能闻到香气,而且也给腰腹带来暖意。
黄花鱼缩在竹筐里,半眯着眼,它已经不再是只小猫咪,有着较大的个头,虽然和主人一样长得瘦。
顾澹本不想带它外出,但它偷偷跟着顾澹出门,为避免它被饥饿的村民烹掉,只好将它带上。
打铁声相伴,听着声,想起当初还和武铁匠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当渐行渐远,听不到那熟悉的叮当声后,顾澹心中不免怅然。
可能是因为清晨的天气太冷,可能是山林荒凉,顾澹心底的一份思念之情在蔓延。
一时恍惚,待他驻足,抬头一看,他正走在竹林小径里,这本不是要去砍柴的路。顾澹不急于砍柴,他在林中踽踽独行,听竹风涛涛。
在这里他感到特别的孤寂,无形而袅袅的香气环绕着周身,他嗅吸香气,收揽袄衣,往昔与衣主的情意如缕似雾缠绕心头。
他没有留意脚下,没有看视前方,当他脚下的泥径突然变成了现代的柏油路,他踩在上头仍未察觉。
“喵喵!”
背后竹筐中的黄花鱼突然叫唤起来,显得那么不安,焦躁。
顾澹正觉奇怪,秋风忽地猛烈刮起,拂面而来,将人吹得趔趄,他蓦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就站在一条柏油铺的乡道上,柏油路弯曲向前,转弯处立着一面现代的交通凸面镜。
一辆摩托车突突地从顾澹眼前开过,摩托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穿夹克牛仔裤的村民,村民朝顾澹投去一眼,显然是觉得他的装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