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家高档米芝莲餐厅的负责人, Lumières的经理Rex对来来往往的贵客都已经眼熟了。每个人偏爱什么样的菜式口味、一般在哪个时间段前来就餐、身边带的通常是男伴还是女伴,他都已经算得上了如指掌。
能经常出入餐厅,混迹在这个圈子里的, 都是这座国际大都市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作为采取私人会员预约制的高端场所, 这里也经常发生一些外界所不知道的秘辛。例如, 某某大企的副总带着情妇前来就餐, 被原配在门口逮个正着。再比如,两位身价数亿的投资人, 为了个二线小明星在包厢里将对方用酒瓶砸得头破血流。
正因为如此,他平时也教导员工们非礼勿视, 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禁止在背后擅加议论。
傍晚七点半, 晚上的饭局刚刚开场,一名侍应生来找他汇报:“经理,封禹的季先生预订了八点的露台包厢, 人已经到了。”
季先生以前算是餐厅的常客, 但不知为什么,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前来光顾了。
“先安排季先生落座, 开酒和上餐汤。”Rex问,“还是按原来那份菜单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需要?”
由于季先生的伴侣时先生非常钟爱他们家的菜品,餐厅曾专门为两人预留了一份定制菜单,全都是时先生钟意的口味。
“季先生说还是按以前的来就好。”
顿了顿话头, 侍应生见身旁没人,压低音调轻声道, “经理, 但今天陪同季先生用餐的,好像不是时先生, 那个人,他——”
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该用什么措辞和经理形容,整个人变得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用余光瞥了一眼走廊尽头,刚刚有两人落座的那间半露天式包厢,Rex一脸淡然:“不要多管客人的事,做好你分内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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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侍应生递上来的红酒,季源霖低头饮了一口,对着坐在对面的人笑道:“这是Lumières的招牌,产自南非的开普山谷,有一种当地独特的泥土甘味,可以尝尝。”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仍有些拘谨和放不开,双手交错搭在铺着白色餐巾的膝前。听到他发了话,这才从桌前缓缓抬起眼帘,有些腼腆地抿了抿唇:“……谢谢前辈,那我就不客气了。”
端起放在桌前的高脚杯,青年小心翼翼地抬起杯底喝了两口,一双浅棕色眼眸倒映在水面上,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专注而又温柔。
看着青年因为紧张而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季源霖给他斟满酒,用平日再正常不过的语气开了口:“试用期的第一个月怎么样,还适应吗?”
放下手中酒杯,白然垂下眼,唇角露出一个很浅的梨涡:“第一次做行政秘书的工作,有些地方还不是很熟练。多亏前辈和公司的各位同事对我那么宽容,平时也给我不少提点和帮助,现在已经适应很多了。”
和季源霖在半空中眼神交汇,他连忙收回目光,有些局促地放缓声音:“前辈,不好意思——”
见他匆匆忙忙地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季源霖只是靠在椅背前,善解人意地一笑:“没事。”
勾起唇角,他开玩笑般地问道:“我有那么可怕?让你这么紧张。”
“……没有紧张。”
话是这么说,白然的声音却小得跟蚊子似的,“好吧……还是有点紧张。”
“嗯?”
连喝下两杯酒,他的脸颊两侧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因为前辈是公司的老大啊,任谁和Boss单独出来吃饭,都会不好意思的……”
眼看这小孩就这么直率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季源霖微微晃动着杯子里的酒液,眸中的情绪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等白然将第三杯红酒喝下肚时,季源霖终于再次出了声:“白秘书的酒量应该不是很好?”
“只是工作之余出来吃个饭而已,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他盯着白然微醺的脸颊,施施然道,“在我面前可以轻松一点,如果不太能喝酒,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听到季源霖关怀的话语,白然脸上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在桌前将腰背坐得笔直。
慢慢放下酒杯,他的神情有些窘迫:“不好意思前辈,我酒量确实不太行。但前辈一直在喝,我也不能——”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英俊男人正微微眯着一双桃花眼,用一种深沉如水的目光打量着他。
没等他继续往下说,季源霖便淡声开了口:“白然,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白然愣了一下:“……像?”
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季源霖垂眼望向空空如也的酒杯,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高中的时候,也有一个比我大一级的前辈。”他说,“他一直对我很好,总是因为我年纪小而处处照顾我。我那时候性格很孤僻,在学校里和其他学生格格不入,也只有他愿意亲近我,帮助我,还让其他学生不要孤立我。”
“他和你一样,酒量不行,喝酒也容易上脸,却在应酬的时候为了给上级和客户面子,不得不喝,每次喝得人事不省,最后都要我背着回家。”
“回家?”白然好奇地问,“前辈以前和他住在一起吗?”
季源霖没有吭声。
他抬起头来,望向白然的目光中骤然浮现出一丝恍惚。
视线停留在白然的脸上,他从上往下细细描摹着面前人的眉眼与五官,眸中的情绪也渐渐从挣扎到迷茫,直至滞然。
“……前辈?”
……不。
不是他。
明明一颦一笑都那么地相似,他试图在面前人身上找到那个人的影子,等下定决心张开口,却喊不出那个人的姓名。
停下脚步回头再看,才发现无从忆起。
八年前,哈尔滨国际机场东航站楼。
时添在雪崩中冻伤的腿刚刚痊愈,虽然已经能够自由走动,但仍需要好好休息。
距离登机还有一个多小时,他给时添弄了个热水袋抱在怀里,在机场租了一辆轮椅,问他想不想四处去逛逛散散心。
闲着也是闲着,时添欣然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便推着轮椅,带着时添沿机场的玻璃落地窗慢慢往前走,一边看着窗外的飞机起起落落,一边等候着清晨的日出。
清晨曙光初现,两人在一条空旷无人的走廊停了下来。时添靠在座椅靠背前,盯着窗外的地平线望了很久。
过了一会,他听到时添轻声说:“小季,我昨晚梦到他了。”
似是没有察觉到他微僵的身形,时添闭上眼睛,勾起唇角,整个人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我的梦里一直在跑,好像拼命想要追上我一样。我转过头,和他说,让他跑慢一点,不要摔倒了,他却一直像疯了一样朝我奔来。”
“但那条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顿了一下,时添笑了,“小季,你说人的一生是不是就是这样。明明已经近在咫尺,无论怎么努力,到最后总是会走散的。”
冬日暖阳洒满整片雪原,机场的广播也响起了登机的声音:“MU380航班的常客,您所搭乘的航班即将起飞,请尽快办理登机手续——”
“走吧。”
依依不舍地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收回视线,时添有些困顿地对他说。
推着轮椅上的时添原路返回,再次路过人潮汹涌的航站楼安检口,他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骚动声。
安检口外,一名工作人员正在对着来人急促解释:“先生,您查询的几个安检口都已经关闭了,请您冷静一下——”
在直觉的驱使下,他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到站满工作人员的安检口外,站着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男人手中拿着一份纸质航班表,应该是查到东航站楼也有飞往时添家乡的航班,临时跑了过来。
周斯复身上仍穿着那套他在医院见到他时的破旧外套,整个人蓬头垢面狼狈至极,身形瘦削地宛如脱水一般,活脱脱就是个流浪在外无家可归的乞丐。
他回过头,下意识地想要用身形挡住时添的视线,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时添已经偏着脑袋,枕着他的臂弯,沉沉睡了过去。
伤病初愈后,时添的精神便大不如以前了,经常像这样迷迷糊糊地就会睡过去。
正因为如此,他才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陪在这人的身边,就担心会出任何差错。
正当周斯复和安检口的工作人员僵持不下之际,安检口外突然冒出了两名彪形大汉,当着一众工作人员的面,捂住周斯复的嘴,抓着他的胳膊粗暴地将他摔在了地上。
隔的距离太远,他听不清声音,只看到其中一人从胸口拿出一张证件,对着安检口的工作人员解释了几句什么。在听到那人的解释后,工作人员们没有再上前制止,而是眼睁睁看着两人就这么将周斯复的手反制到背后,无视他的拼命挣扎,按着他就往回走。
眼眶里爬满血丝,周斯复一步三回头,像是试图在人群中寻找到什么,却最终被几名黑衣人带上了机场的摆渡车。
在他身旁,一对小情侣刚刚从安检口经过,女生小声地问自己男朋友:“……那边什么情况,好恐怖啊。”
男生摇摇头,捂住了女友的眼睛:“估计是从哪里跑出来的疯子神经病吧,别乱看。”
喧闹声越来越远,渐渐归于沉寂。他弯下腰,想要为时添拉上围在肩前的披肩,发现时添紧蹙着眉头,似乎睡得不太踏实。
然而,随着他放慢手中动作,从背后小心翼翼地将人揽入怀中,睡梦中的时添还是放缓呼吸,将头重新靠回了他的手臂上。
他记得住院的那段时间,时添闲暇时总是在反反复复地读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里面有一句话,被时添专门写在了书本的扉页上——【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可这本来就是一个伪命题。
从推着轮椅往前走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再留给时添有回头看的机会。
“……”
从旧日思绪中抽身而出,看到坐在对面的白然正用略带担忧的眼神盯着自己,季源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掌心里沾了一手的湿汗。
他终于知道,那些关于时添八年前的种种过往,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梦到过了。
因为他就像个小偷一样,偷走了别人的回忆。
—
同样的喧闹声也是在这一时刻从背后响起来的。
没等季源霖回过神,露台包厢的实木大门已经被人从外面“咯吱”一声推了开来。
看到门外来人,白然立刻放下刀叉,从座位前匆匆站起身,眼中浮现出了一抹稍纵即逝的畏惧与慌张。
拉开身前椅子,白然对着来人微微躬身:“小熙先生。”
成熙身后,几名餐厅的侍应生随即也跟着匆匆而至,慌忙和在座的两位客人道歉:“抱歉,季先生,这位先生拿着您的黑卡,我们没有办法阻止他进入餐厅——”
“……阿霖?”
坐在座椅前,他听到背后传来成熙颤抖不止的声音,“……你背着我出来和他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