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风擦着酒店阳台的帷幔打了个旋, 卷起两人紧贴在一起的衣角。
听到周斯复的话,时添在风中愣了一瞬,陡然间清醒了过来。
对于周律师当年的死, 他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
九年前的春天, 他和周斯复刚刚找到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他留在这座大城市的一家外资投行做IPO上市业务, 周斯复则顺利进入达诺菲, 成为总部的一名管理培训生,被外派到临市县城的汽车工厂锻炼。
那年除夕, 他们原本打算一同回老家,和双方亲人公开关系、并商讨订婚的事宜, 却因为一项意外变故而打乱了原本的计划。
在结束境外出差回国的途中, 周律师突然脑溢血发作, 在飞机上陷入了昏迷。
由于是一起突发情况,他所搭乘的国际航班临时在一个中转国的机场降落,当地急救人员立即将周律师送入了医院急救。然而天不由人, 经过长达数十个小时的抢救, 周律师最后还是抢救无效,离开了人世。
周律师是一名业界非常有威望的涉外法律律师, 也是国外知名法学院的名誉教授,请他打官司的跨国企业和机构数不胜数,因此经常需要跨时区出差。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对于身体的劳损也比较大。
当地法医给出的初步尸检结果判断, 周律师的死因是由于过劳而导致的急性脑出血。
他们是在当天傍晚收到的消息。
当时周律师还在医院的抢救室内进行抢救,周斯复想要立刻飞往国外, 却因为无法办理中转国签证的缘故, 迟迟未能登机。
那天,周斯复还是没能见到自己的养父最后一面。
周律师的葬礼在老家的墓园里举行, 包括时家和附近的邻居,许多周律师曾经的老朋友都参加了仪式,来送周律师最后一程。
然而由于他刚进公司,还处于试用期,公司怎么都不允许请假,最后只能让周斯复一个人先回去参加了葬礼。
周斯复这么一走,隔了整整一周才回来。他后来才听老时说,不知为什么,周斯复在葬礼现场被几名警察给带走了,过了好几天才又重新见到人。
从老家回来以后,周斯复对葬礼上被警察带走的事缄口不言,只是在床上紧紧抱着他一整夜,第二天便收拾行李,重新回县城的汽车厂上班去了。
在那之后,直到两人分手前,他再也没有听周斯复提起过周律师一次。
察觉到背后的男人倾下身,将自己越抱越紧,时添慢慢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郊区的墓园?”沉思了一下,他问,“你把周伯伯的墓移到这里来了?”
“嗯。”周斯复贴着他的耳畔,淡声开口,“以前的墓园环境不好,给他单独在郊区买了块地。”
“……时间过得真快。”
垂眼俯瞰着脚底的城市灯火,时添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出声,“居然已经那么多年了……”
在他肩上静静倚靠了一会,周斯复直起腰来:“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当年是怎么和你成为邻居的?”
抿了抿唇,时添认真思索了下:“记不太清了。”
“我就记得那时候,班里突然说要来一个新的外国转学生,那帮女生都以为是金发碧眼的小帅哥。结果放学回到家,我看到你和周伯伯拎着行李箱从出租车上下来,老时还带着我去和你们打招呼,说你们以后就要住在我们家旁边了。”
“第二天我去了学校才知道,原来她们一直在说的那个外国转学生是你。看到你黑头发黑眼睛,那帮女生还失望了好几天。”
“对了,”似是想到什么,时添突然笑了下,“你那时候自己中文都说不利索,还嘲笑我门牙漏风,把你名字叫成周师傅来着。”
“……”
周斯复被怀中人的笑容晃得心神一滞。
稍稍敛去唇角的笑意,时添转过头,郑重问道:“所以初中校园里的传言,说你是周律师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小孩,到底是不是真的?”
“怎么可能?”
周斯复用粗糙的指茧去擦时添的脸,忍不住失笑,“要我真是我爸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那他还当什么律师啊,尽早去自首得了。”
看到时添的胸膛微微有些起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讲话,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全压在了时添的身上。于是他连忙松开环抱住时添的手臂,往后退了半步,给这人留下了一点活动的空间。
靠上阳台另一侧的围栏,昏黄的酒店光线下,周斯复的神情带上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我是我爸从加州一家青少年福利院领养的,不是偶然,是他专门找上的我。”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第一次见面是在祁家位于勃艮第的酒庄。他作为祁连电子聘用的上市非讼律师,受邀前来酒庄参加祁家的家族聚会。”
“我那时候只有五六岁,对他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只记得他很喜欢我,一直在祁正面前夸我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周斯复说,“再次见到他就是在那家福利院里。他说他找遍每个州,拜访了很多人,花了好几年才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养子,跟着他一起回国生活。”
时添:“你答应了?”
下意识地把心里的疑问脱口而出,他才反应过来自己问的好像是句废话。
“不然呢?”
视线落上他的侧脸,在灯光的渲染下,周斯复的眼眸深处映着熠熠微光,“毕竟,这是我和你故事的开始。”
在脑海中思考了一番,时添忍不住蹙起眉头:“……既然你从小在祁家长大,那你为什么会被送去福利院?当时发生了什么?”
果然,就在下一秒,周斯复沉着嗓音涩然开口:“唯独这个,我无可奉告。”
得到周斯复给的答复,结合祁为理之前对自己说过的信息,时添心里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那么多年以来,周斯复一直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他在刚认识周斯复的时候也曾试探性地问过这人关于他儿时的经历,却每次都因为周律师的介入而不了了之。即使后来成为了恋人,他心里明白周律师并不想让别人过问他们父子的过去,便也没有再问过了。
现在回头再想,让周斯复在九年前被列为污点证人的案件,很有可能与这人儿童时期发生的某场变故有关。
既然五六岁的时候还生活在祁家,是家族捧在掌心里的小少爷,却在家庭富足、父母双全的情况下被送去了福利院,一待就是好几年,直到被周律师领养后才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这当中肯定有蹊跷。
“是警方不让你外传?还是这件事其实与你也脱不开干系?”
扭头望向站在不远处的男人,时添目光灼灼,“是关于那个所谓的证人保护计划么?”
周斯复的瞳孔轻轻缩了一下:“你怎么——”
“......是祁为理告诉你的?”
“如果没有得到你的授意,你觉得祁为理会对我透露这么机密的东西?”时添微微抬起头,直直地眺望远处风平浪静的海面,“周斯复,你也太小瞧我了。”
周斯复:“……”
“说吧,”两只手撑住栏杆,时添眯起眼睛,额前的发丝迎着寒风拂动,“明明已经瞒了那么久,当初甚至为此不惜抛下我一走了之,为什么突然要祁为理告诉我这些?”
听到他的质问,周斯复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他听到周斯复在背后淡道:“因为九年前的我太幼稚,自以为做出的所有决定都是为你好,其实对你而言一点也不公平。”
“总有一天,我会和过去的自己做一个了结。”
顿住话头,周斯复忽而将语调放得很轻很轻,轻到只有他和风能听得见:“十天,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不得不要和你说再见。”
“这一次,不会再让你觉得不告而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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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外依稀传来阵阵优雅的交响乐声,意味着晚宴的酒会环节已经正式拉开帷幕。
听到周斯复这么说,时添脸上的表情渐渐起了变化。
盯着面前的男人看了片刻,他沉着张脸,一字一顿地问:“做,了,结?”
“……你打算做什么了结?”
发现时添一副打算刨根问底的架势,周斯复将两只手搭上栏杆,巧妙地转移开了话题:“你还记不记得我俩上高三的那年,我爸来过一次学校,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时添显然还没立刻回过神来,神色有些怔愣:“……你揍季源霖的那一次?”
周斯复点点头:“从回国之后,他就一直对我很严厉,动不动就斥责我,还拿棍子打我。后来甚至还想左右我的人生,让我去学并不感兴趣的法律专业,等毕业以后和他一样去当律师。”
“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
他补充道。
“那你——”
“我对他的感情确实很复杂,即尊敬又很畏惧,总觉得他对我不苟言笑,太过于无情。但无论如何,他都是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
将佩戴着钻戒的手抬至眼前,周斯复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慢翻转掌心,忍不住笑了笑,“只可惜,我们的父子缘分只有短短十年。”
“所以,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戴着这枚戒指去扫墓吗?”
周斯复反问他。
时添没有吭声。
他在心里设想了很多种答案,却唯独没想到会是接下来周斯复给出的那个。
“他启程回国的那天,原本是我准备在他面前公开我们关系的日子。他去世后,我一直在想,以后有一天,一定要亲眼给他看一看我们的戒指,把你好好介绍给他。”周斯复说,“可在那之后不久,我把你也弄丢了。”
“而如今,我终于能够亲口告诉他,我把你给找回来了。”
察觉到一旁的时添迟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周斯复摇了摇头,苦笑着挑起唇角:“确实是我自作主张,明明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但我还是——”
正在这时,时添突然抬起眼,打断了他说到一半的话:“周斯复,你今晚怎么婆婆妈妈的?”
他的语调有些冷淡,一时半会听不出来是什么情绪:“不必再多做解释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既然你已经答应了警方,要保密,不能告诉其他人,OK,没问题。”时添说,“但如果是我通过自己渠道查到的东西,我想,应该就不再属于这一范畴了。”
周斯复:“……”
看到时添神情冰冷,拉开帷幔转身便走,周斯复的瞳孔骤然紧缩,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一步,伸手试图抓住眼前人:“时添??”
从刚才的神态和语气推测,他能肯定这人在生气。至于生气的原因,他一时半会还不太能判断出来。
被周斯复从背后一把抓住手臂,时添的步伐微微一顿,却并没有打算回过头。
在原地僵立片刻,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等开口时,嗓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抖:“我……”
透过阳台的玻璃窗,盯着身后那道突然陷入不知所措,笨拙而又迟疑的身影,时添的眼眶发红:
“……我也想补全没有你的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