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中细细回味着周斯复的这番话, 时添很长时间都没回过神来。
从前别人问他,周斯复去哪了,为什么会突然和他分手, 他总是说周斯复已经死了。
每一次的措辞都不一样, 在他的口中, 周斯复总是死状各异, 死法一次比一次凄惨。
他从没有想过,会从周斯复的嘴里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他口中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前男友”, 居然真的和“死亡”这个词沾上了边。
周斯复似乎并不打算继续往下说,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缓缓抬起手, 十指轻搭上了他身侧的栏杆。
站在路灯的光影下, 周斯复将掌心翻转朝上,盯着微微蜷起的左手无名指:“是我想的不够周全,我以为让你把我彻底忘掉, 对你而言才是一种解脱。”
“……为什么要忘?”
在冷风中偏过头, 时添的语气有些冷,“周斯复, 你明知道,你当初那样不告而别,只会让我觉得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那个冬天,你本来打算和我一起去看雪, 领养一只猫,想让我春节陪你回去见父母, 想和家人公开我们的关系。”
周斯复脸上的神情淡淡, 仿佛是在叙说别人的故事,“可这些事情, 我一个都没办法做到。”
他顿了顿,说:“或许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混蛋。”
被周斯复的一句话弄得哑口无言,时添忍不住张了张口,半晌后才又出了声:“那你刚才说的,你那时候已经不在人世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周斯复垂眸:“就是字面意思。”
“十天,”面容拢在路灯下的阴影中,他抬眼望向不远处平静的湖面,“你还记得大学毕业晚会那天,我在学校里和你求婚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或许是因为周斯复的特意提醒,或许是对那一刻的印象实在是太过于深刻,就在周斯复把这句话问出口时,时添的脑海里已经回忆起了当时的画面。
当着全系一众同学的面,周斯复单膝跪在舞池的中央,对着他举起了手中的红丝绒戒指盒。后来,他涨红着脸把周斯复拉出礼堂,在校园里那条寂静无人的石径小道上,周斯复对他说完了早已打好腹稿,精心准备的求婚誓言。
他到现在依旧还清晰地记得,低头亲吻他的掌心后,周斯复对他说的最后那句话——
像是想到了什么,时添的脸色一时间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他突然意识到,周斯复那时说的那句话,比起告白,却又更像是一种默然的告别。
动了下喉咙,他压低嗓音开了口:“你当时说……”
“你说,无论生病或者健康,贫穷或者富有,你都会永远爱我、陪伴我、守护我,只有——”
周斯复笑了笑,眼中倒映着湖面的月光:“只有死亡才会让我们分开。”
……
刚溜出医院不到一小时,周斯复便被负责看护的值班医生发现人不在病房,接到了一连串的夺命连环Call。
医生的声音在车厢内回响,语气听起来十分严肃:“周先生,您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果没有准点按时服用药物,您的康复进度——”
“是,是,都是我的问题。”
握着周斯复的手机,祁为理连忙对着电话里的医生诚恳应声,“我这就把他送回来,很快!马上!”
锁上车门,祁为理用眼神示意后座刚上车的两人系好安全带,准备走了。
透过后视镜,他看到时添沉着张脸坐在座位前,面色有一丁点的冷。至于周斯复,自打上车后就闭着眼睛靠在座椅前,像是陷入了短暂的小憩。
不知刚才聊了什么,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隐隐有几分古怪。
二十分钟后,迈巴赫驶入了医院的停车场。车辆刚停稳,周斯复就被几名等候在住院部楼下,满脸神色焦急的医护人员给匆匆带走了。
等车厢内终于只剩下两个人,时添在座椅前缓慢地抬起了目光。
盯着后视镜里的祁为理,他淡淡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从没见过时添脸上露出这样略微有些不悦的神情,祁为理一只手搭在方向盘前,有些不自然地回过头:“……啊?什么?”
“我想知道,”时添问,“周斯复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他八年前笃定自己会死的原因。”
这也是他和周斯复两人在上车前把气氛闹僵的根本导火索。原本以为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周斯复偏偏刻意绕开这个话题,无论怎么都不愿意做出正面回答。
他直截了当地问周斯复,和自己坦诚相待一点会死吗,结果不知道周斯复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就回了他一句“会”。
听到时添突然这么问,祁为理脸上的笑容也在顷刻间凝固了。
数秒后,祁为理挠了挠头,对时添笑着打了个哈哈:“这个嘛……”
从座椅前缓缓坐直,时添眯眼盯着面前的祁家二少:“祁为理,你到底说不说?”
被时添干脆利落地威胁住了,祁为理握着方向盘的手禁不住地抖了一下。
犹豫半晌,祁为理最后还是苦笑着开了口:“小十天,不是他不想告诉你,是他不能。”
时添的脸上面无表情:“理由?”
“……”
沉默了一会,祁为理像是终于在心里下定决心,伸手关上了迈巴赫的车窗,“……你听说过美国的WITSEC制度吗?”
没等时添回答,他便接着道:“WITSEC,全称United States Federal Witness Protection Program,也就是‘联邦证人保护计划’。”
“如果你平时有仔细留意,就会发现日常跟随周斯复跨国出差的那帮人里,总是有两个外国人混在其中。那两个人就是WITSEC负责保护他的人。”
说到这里,祁为理举起双手,对时添玩笑似的比了个投降的手势:“我可以稍微和你透露一点点,但其他东西真的别再问我了。”
“周斯复他,”祁为理说,“是八年前一起重要案件的污点证人。”
时添很快便蹙起了眉头:“……污点证人?”
“嗯,”祁为理点点头,“受证人保护计划保护期间,当事人不能和除联邦法院以外的任何组织或个体透露他所掌握的证据,包括你我也不例外,我想这也应该是他不愿意对你说太多的原因。”
时添没有应声。
“污点证人”这个词,他以前在新闻和法律相关的书籍里也看到过,所以并不觉得陌生。
作为控方证人,“污点证人”和一般证人有着一个最本质的区别,就是“污点证人”是案件的参与者,而并非旁观者。“污点证人”非常了解整个案件的作案过程,却愿意为公诉机关提供有关案件的关键线索,以协助警方尽快破案。
这类人群由于很容易受到犯罪分子的打击报复,人身安全难以得到保障,所以才需要WITSEC对其实施全程保护。
……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周斯复被列为联邦法院重点保护的对象?
虽然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但时添心里清楚,这恐怕已经是祁为理能够告诉他的全部。至于剩下的事情,只能由他自己去慢慢搞清楚。
渐渐冷静下来,时添沉吟着开了口:“我知道了。”
“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他对祁为理一字一顿道,“当年的那起案子,是不是和祁连电子有关系?”
听到他的问题,祁为理微微勾起唇角:“这个,我无可奉告。”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点。”
顿了顿话头,祁为理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正经了一些,“小十天,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毫不后悔。如果再重头来一次,他依然还是会做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
瞳孔微微紧缩,时添的声线有些微不可察的颤:“哪怕以死为代价?”
祁为理没有再回答他的质问,只是双手枕着后脑勺,懒散地靠在驾驶座的座椅靠背前,说了一句模凌两可的话:“毕竟,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值得拿生命去保护的东西,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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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近三个月的筹备,以“柒方A2-绿色新能源”命名的ESG基金一经公开发售,就在私募市场获得了热烈的好评和不错的反响。
作为基金的主要发行顾问,时添在正式发行后又跟着团队接连跟进了好几天,才终于不用每晚都留在办公室里加班了。
基金发行后没过多久,周斯复也完全康复出了院,马不停蹄地恢复到了工作当中。
由于落下了不少会议进程,周斯复一连两周都在全球各地到处出差,两人几乎没什么碰面的时间。
第一阶段的认购结束,整个项目组组织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庆祝基金的顺利发行。
碍于同事之间的情面,时添当天晚上被灌了不少酒,幸好他提前准备了醒酒药,喝的也都是度数偏低的种类,才不至于在庆功宴的中途直接醉倒。
这也是他第一次以员工,而不是老板的身份参加这种公司聚会。少了上下级之间的那些客套,他很快便和年纪相仿的同事们打成一片,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庆功宴在晚上十一点结束。从座椅后背拎起外套,时添正准备打电话给陈助理,让陈助理帮忙找个代驾,忽然就被公司的大老板,柒方资本的总经理吴风给喊住了:“小时,你等一下。”
在原地顿住脚步,他连忙回过头:“……吴叔,您找我?”
看到他走路的脚步有些虚浮,吴风干脆上前一步,拉着他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给他倒了杯酒,又和他碰了碰杯,吴风笑着拍拍他的肩:“小时,还要多亏了你,我们这次发行的首批认购率才能达到这么好的效果。将你挖来我们柒方,算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之一了。”
被老前辈这么一夸,时添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两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谢谢吴总……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整个团队一起齐心协力的结果,大家都付出了很多。”
又接连夸赞了他好几句,吴风的脸上隐隐露出一丝为难神色,像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察觉到了吴风的神态变化,时添忍不轻声问:“吴叔,怎么了?”
“唉……真是,我一时半会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吴风笑了一下,渐渐敛了脸上的情绪,变得有些一本正经起来,“其实小时,我是想要征求下你的意见。”
“你看,你来我们公司也已经好几个月了,和同事们关系不错,项目的完成度也很高。”吴风顿了顿话头,有些试探性地发问,“小时,你要不要考虑,干脆就完全退出以前那家公司的经营,来当我的合伙人?”
看到时添微微张开唇,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他连忙补充:“我知道柒方的规模没封禹那么大,但我们在业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Top私募机构了。如果你过来当合伙人,我可以给你开行业顶级的薪资,绝对不比你原来自己开公司时赚的少,另外还有每年的奖金和分红——”
认真而又耐心地听吴风把话说完,时添垂下眼帘,一时间像是陷入了思考当中。
过了一会,他用手背蹭了蹭鼻尖,有些涩然地出了声。
“吴叔,真的非常感谢您能在我低谷的时候拉我一把,愿意雇佣我来当柒方的顾问,我也非常喜欢这里的工作氛围。”他说,“但封禹是我一手创立的公司,就这么走了,说真的,我还是有些不舍得。”
挠了挠后脑勺,时添缓缓弯起眼角:“您能给我几天好好考虑下吗?过几天给您答复。”
“好好好,这事不急。”吴风连忙摆手,“趁最近不怎么忙,你放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告别了吴叔,时添搭乘电梯下到酒店一楼,发现陈助理找的代驾已经开着自己的奥迪在门口等着了。
打开车门,他听到代驾从驾驶座前转头问自己:“先生,请问您是要去‘Vessel Grand’吗?”
疲惫地靠上汽车后座,时添抬头揉了揉困顿的眉心:“是的,谢谢。”
汽车在夜幕中缓缓行驶,时添闭上双眼,准备靠着座椅靠背小睡一会。
周斯复已经飞去法国出差五天了,预计明天清晨七点的航班抵达国内。他打算回公寓好好睡一觉,等周斯复明早到家了,再和他商量一下自己未来的职业规划。
毕竟姓周的肯定不会坑自己,应该还能给自己不少有用的提议。
刚在轻音乐的旋律中陷入浅眠,时添突然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手指划开手机屏幕,他看到来电人那一行写的是“封禹销售部-老翟。”
自从他离开公司后,季源霖便让销售部的翟总监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了封禹的代理CEO。因为平时的工作实在是太忙,所以他才忘了给这人改备注。
老翟为什么突然深更半夜打电话找自己?
没等在心里细想,他已经下意识地直接按下了接通键。
“喂,”从座椅前坐直身体,时添缓缓呼出一口酒气,“老翟,怎么了?”
听到他接通了电话,电话里的中年男人连忙急匆匆地出了声:“时总,抱歉那么晚打扰您。”
时添打了个哈欠:“没事,你说。”
“是这样的——”
整整花了十分钟,老翟才终于结束了自己在电话里的长篇大论。
听完老翟的一番话,时添举着手机怔愣半晌,才慢悠悠地抬起另一只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内侧。
很快,一阵强烈的刺痛感从腿部袭来。确定自己仍然处于清醒的状态,而不是因为喝醉了在做梦,他动了动喉头,对着电话里的人缓缓道:“行,我知道了,我再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
挂断老翟打来的电话,时添抬起眼,有些恍惚地望向了后视镜里的自己。
对着镜子出了一会神,发散的视线渐渐聚焦于一处,他松开紧抿的唇峰,对开车的代驾说:“不好意思,暂时不回市区了,麻烦您送我去机场。”
奥迪驶入机场停车场的时候,时间才刚刚过凌晨一点。
给代驾付了钱和小费,时添披上风衣,步履匆忙地就朝着抵达大厅的VIP通道方向走。
推开大厅的旋转门,随着目的地愈来愈近,他也逐渐开始加快脚下的速度。到最后,快步流星的步伐已经变成了气喘吁吁的小跑。
等他一路跑到VIP通道的出口外,抬头望向头顶的大屏幕,才意识到距离下一趟航班抵达,还有将近五个小时时间。
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时添就这么垂下双手,在门口的长椅前愣愣地坐了下来。
随着时间缓慢流逝,月亮也渐渐在云层内消匿无踪。窗外的夜空由暗转明,黎明即起,清晨的太阳也跟着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听到广播里传来国际航班抵达港口的播报声,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僵坐在原地的时添像是才缓过神,条件反射般从座椅前“腾”地站了起来。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邻近的普通旅客抵达通道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推着行李走出围栏,和等候在门外的家人或朋友相聚。
人们热情洋溢的谈笑声传入耳朵,时添却像是傻了一样呆呆地站在围栏前,脸上还带着一抹醉酒后的淡淡微醺。
很快,VIP通道内走出来了一个步履匆忙的男人。
两名保镖在前面开路,男人脸上戴着一副墨镜,手里握着手机,时不时就会低头看一眼手腕上的表,像是在听什么人在电话里进行工作汇报。
“下午三点前发我。”周斯复对着电话里的人说,“把调给北美的库存也加进总量里。”
“嗯,我知道了。”
话还没说完,他便陡然间停下脚步,僵在了原地。
隔着一条长长的栏杆,他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栏杆外,目光朦胧地看着他。
那人不仅头发凌乱,面色绯红,还顶着两道浅青色的黑眼圈,就连领口也微微朝两侧半敞着,一看就是喝了不少酒。
瞳孔微微缩了一下,周斯复放下手中的电话:“......十天?”
下一秒,时添迈开脚步,朝他所在的位置小跑着奔了上来。
已经在心中打了一晚上草稿,时添却还是有些紧张。刚刚在周斯复的面前来了个急刹车,他便咽了咽口水,开始止不住地喘起气来。
颈间还带着未散的酒气,他抑制着胸口的剧烈起伏,盯着面前男人的眼睛,沙哑着嗓音开了口:“周斯复,我要回封禹了。”
看着他头上那根翘起的晃晃悠悠的发丝,周斯复难得的愣了一下:“……什么?”
“我说,我要回封禹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时添对着面前的男人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昨天晚上,老翟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从裤兜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时添打开屏幕递给面前人看。
视线落在时添举起的手机屏幕上,周斯复发现这是一封印着封禹集团logo的联名信。
信件的大致内容,是请求董事会重新任命前任CEO时添为新的公司董事局主席人选。联名信的下方密密麻麻写满了几百个人的名字,上到公司高层,下到封禹的普通员工,签名几乎占据了整个纸张。
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看了半晌,时添发现面前的男人缓缓弯下腰,将手中的差旅公文包放在了地上。
他听到周斯复说:“那,要不要抱一下?”
没等他反应过来,面前的高大男人已经上前一步,揽住他的腰,就这么将他拥入了怀中。
额头抵上男人温暖而又宽厚的肩,时添缓缓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彻底清醒了。
等等——
他现在在干什么?
他为什么在周斯复的怀里??
他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
他为什么会突然冲动跑来机场?
不对……一定有哪个环节出错了!
邻近的出口通道外,刚刚抵达的旅客们也注意到了这两个在大庭广众下紧紧相拥的男人。人们的目光纷纷从四面八方落在了他们的身上,甚至有两个热情的法国人还在他们身后吹起了口哨。
借着大衣的遮掩,周斯复一把捉住他微微有些发抖的指尖,和他十指相覆交叠在了一起。
“我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么?”
周斯复低下头,问他。
在男人怀里眨了眨眼,时添顿时怔了一下:“……什么?”
“我说,你在这里等我,是为了能够第一时间告诉我这个消息?”
“……”
似乎意识到了周斯复心里正在想什么,时添僵住身形,正欲开口反驳,忽然发现面前的男人纵容地扯了下唇角。
紧贴着他滚烫发红的耳垂,周斯复轻轻笑了起来,嗓音柔和而又平缓:
“十天,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