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遥跑进厨房, 缓了好一会儿,方又觉出莫名其妙。
跑什么?
他心头乱了一会子,立在灶台边愣住半晌, 才有些回神。
……跑都跑了,现在倒不好出去了。
那说是来做饭, 该做点什么?
苏遥瞅了一圈灶台, 开始犯愁。
说来, 这可还是傅先生第一次正经来吃饭。
但家中偏偏不剩什么好东西了, 说要给阿言庆祝小试通过, 因阿言昨日未回, 他也没买菜。
苏遥数上一圈, 在打卤面和黄焖鸡之间纠结了一把。
还是选了黄焖鸡。
打卤面太家常了,不是招待客人的饭食。
再说,和傅鸽子两个人坐在一个屋子里吃家常打卤面……
也有些怪怪的。
苏遥再次想到方才莫名其妙的心跳感, 一走神, 切个土豆都险些切到手。
成安瞧得心下一慌:“公子怎么了?要不别做了, 我出去买。”
怎么了?
苏遥自个儿也不知道。
他这才彻底回神,低头瞧着切歪的土豆,索性一刀下去,劈成两块。
想不明白别想了,再想连饭都不会做了。
苏遥缓了口气,集中精神做菜, 好在并没有出现把醋当成酱油,把糖当成盐的手残错误。
虽说去做厨师是当年意料之外的事, 但苏遥也是非常喜欢做饭的。
灶台边腾起热乎乎的水汽,成安帮忙掀开锅盖,晶亮饱满的米粒, 米饭焖好了。
鸡肉也好了。
土豆绵软,鸡肉红亮嫩滑,青椒吸满浓郁咸香的汤汁,咬下去,还带出些爽口的微辣。
苏遥还放了油豆腐与金针菇,煮在浓香的汤汁中,爽滑不腻口。
虽说黄焖鸡这菜简单了点,但招待客人还是够看的。
因傅先生在,成安不肯与他一起吃饭,只寻出两个大汤盆。一大盆肉,一大盆饭。
苏遥笑笑:“瞧着你胃口倒是越来越好。”
“是公子做饭好吃。”成安笑嘻嘻,又趁苏遥不注意,多拿了一双筷子。
哪儿是我胃口好,给我暗卫兄弟留的饭。
成安帮忙把饭菜摆在花厅,就自去吃饭了。
苏遥净个手,到花厅时,傅陵已坐了片刻,正在看一沓书稿。
是许泽的画稿。
昨日放在柜台处,没收起来,傅先生看到了。
苏遥走近,先将烛台小心挪远了些:“傅先生拿走再看吧,天黑伤眼睛。”
“看完了。”灯火摇曳,倒衬得傅陵眼神微微暗沉。
他挑出其中两张:“这两张,重新画。”
苏遥昨日匆匆看过一遭许泽的画,许泽画技出众,他也未觉出有何不妥。
听傅陵的语气,却像是不甚满意。
苏遥忙拿来看。
是两张人像。
傅鹤台的《云仙梦忆》中,主角江云仙前世偶然救过一株水仙,此生这株水仙修成精,为了报恩,在书中帮过江云仙两次。
也就出场过两回,但傅鸽子将这个角色形容得过于超凡脱俗,倒有极多的看官喜欢。
人美心善,又自带仙气与神秘感,自然很容易拉好感。
许泽单独给这水仙精绘两张图,也是正常。
这画,似乎也并无可指摘之处。
苏遥拿着两张图仔细对了对,傅陵于对面,瞅着这副情状,眸色愈发深了些。
苏遥瞧不出来,那两张画上的水仙精,与他很像。
五官并没有多相同,只是举止神态表情……
傅鸽子第一眼就觉得像。
傅相坚信这绝对不是错觉,是针对情敌的直觉。
他本人也极喜欢这个水仙精,不然不会花这么大功夫去描述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
但就算要画成苏遥的模样,也得他亲手来画,旁人画算怎么回事?
更何况,这绘本还要卖遍全旧京。
傅鸽子忍不住眸色一沉。
他念起整个旧京潜在的情敌,整个人的醋劲就又上来了。
苏遥从两张画中间抬头,就看见傅鸽子的脸,一寸一寸又一寸地黑下来。
这怎么还能黑得这么有层次感?
看来许泽家传,还是不擅长画人物。
苏遥自觉也算通点书画,并没有瞧出一分瑕疵。
那果然还是傅鸽子眼光高。
他便忙笑笑:“傅先生瞧着不好,我这就与许先生说。只是不知道——傅先生觉得,这画该怎么改?”
傅陵眼皮不抬:“画得太好看了,改难看点。”
苏遥:……啊?
苏遥一时傻眼。
是我听错了吗?
还……还有提这种要求的甲方爸爸?
傅鸽子,这是您亲手写的书吧?作者不该有亲爹一样的心吗?
还有想自己亲儿子难看点的。
苏遥当真怀疑听错了,又与傅陵确认一遍:“傅先生是觉得,这角色不能这么好看吗?”
不能像你一样好看。
傅陵顿了下:“就照着难看画,能多难看多难看。”又补一句:“画不来就别画了。”
苏遥自然不知道傅鸽子吃着全旧京的无名飞醋,听他语气不善,只能直接应下。
又暗叹一声,傅鸽子是个神奇的人,早该见怪不怪的。
既如此,苏遥又念起许泽:那该怎么和许泽说?
甲方爸爸嫌你画得太好看了,让你改难看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话说出口,苏遥都觉得像自个儿在瞎编。
苏遥再次感叹一句甲方真是个满地奇葩的群体,将画稿收起来,又让一遭儿饭菜:“傅先生吃饭吧。”
夜色已低垂,暖风中飘着汤汁浓郁咸香的气味。
肉香明显缓和了吃货鸽子的脸色,傅陵顺势让上两句,开始吃饭。
傅鸽子吃饭的模样,还挺好看的。
上回瞧他把奶茶都喝出五分高贵冷艳,这回把黄焖鸡也吃出了满汉全席的感觉。
高门大户的礼仪教得真好。
外室子的举止也这么文雅。
苏遥从饭碗间抬头,偷偷瞅了一眼,正暗自赞叹,却正对上傅陵的目光。
傅陵抬眸:“苏老板看什么?”
苏遥不知怎么,就从他眼神中瞧出三分调笑。
他偷看被抓个现形,原是有些局促,但瞧见傅陵眸中的促狭,忽又生出些玩笑心思。
苏遥把筷子一放:“我在想,若是傅先生肯露面,旧京的看官肯定会以为,您就是活生生的江云仙。”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真贴切。
《云仙梦忆》中江云仙的气度,简直就是照着傅鸽子本人写的。
傅陵倒不意他大方承认偷看,微微一怔,只觉得心下漫上无边的欢喜。
他顿了下,却反问:“苏老板很喜欢江云仙?”
“江云仙如此豁达自在之人,世所罕见。”苏遥比起喜欢,更多的是赞赏。
傅陵也瞧出来了,只微微笑道:“看官都以为他超然物外,目不染尘,实际上他于红尘俗世,也有一分牵挂。”
“是吗?”苏遥起了兴趣。
好歹是风靡旧京的话本故事,苏遥自然读过。
怎么,这是有隐藏剧情?
能和畅销书作者聊一把创作,这顿饭吃得挺值。
傅陵勾起一抹笑意:“文章最后,真人要予江云仙金丹,让他留在世外仙境,他为什么拒绝呢?”
这是整册书中最亮眼的桥段了。
得仙人授而辞,江云仙的豁达通透更上一层。
苏遥顺着方才的话推测:“那这么说……他不想长生,是因为凡世中有牵挂之人——有心上人?”
傅陵笑了笑:“文章最后写,江云仙在平州客栈落脚,正逢夏家为小公子庆祝登科之喜。”
他顿了顿:“我没有写,夏家小公子出生之日,平州开了满城的水仙。”
“是那个水仙精!”苏遥一惊。
他顺着这话捋上一遭,忽发觉,书中所有的伏笔暗线皆合上了。
怪不得……
当初人美心善的水仙精死了,苏遥还看得颇为伤心。
原来还有这样一桩后事。
傅鸽子不愧是名满旧京的大大。
会写!
见苏遥惊喜,傅陵心下也满足一二,只继续道:“本来这个故事,只是他二人感情的开头,后续还有此生的相遇,相识,相知,在一起后,又会……”
苏遥听得起劲:“那为何当初只写到这里?”
“因为我不想写了。”
傅鸽子的理由,十分简洁明了,且理直气壮。
苏遥正在兴头上,突然就被泼了一头凉水。
鸽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生物。
统统都应该剁了红烧!
鸽子本鸽还毫不羞愧:“我不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当初这小水仙精死了,我听闻,旧京的看官们哭得一片一片的。既然都死成心头白月光了,也别转世接着写了,不然多浪费他们的感情……”
苏遥的厨师之魂快要压不住了。
咕咕咕的鸽子有人管吗?
没人管我要炖了!
苏遥勉强压住上去掐着傅鸽子脖子逼他写文的冲动,端出职业假笑:“傅先生快吃饭吧,我还切了些水果,正好饭后吃。”
傅陵一顿。
怎么了这是?
聊得好好的,突然有催人快点走的意思?
苏遥:别吃了,快给我回鸽子窝码字!
傅陵难得地不明所以,顺着苏遥的安排被撵出门的时候,还有些糊涂。
水仙精和江云仙的暗示,也不知道苏遥听懂了没。
瞧着没听懂。
还有点生气。
洞察人心的傅相头一回觉得,栽了一大坑,并且还不懂是怎么栽的。
苏遥让鸽子气着了,因而第二日为阿言庆祝的菜,一道都没给傅陵送。
成安悻悻地将食盒收起来:“公子,不给傅先生送吗?”
苏遥默了下:“我专给阿言做的菜,不给旁人吃。”
苏遥转身将一勺子热油泼在水煮肉片上,辣椒花椒蒜末的扑鼻香气顿时飘散开来。
成安……成安替大公子忧伤了一秒,瞬间开心。
那给我暗卫兄弟多盛点。
苏遥平素吃的菜很丰盛很补很……总之不是暗卫应该经常吃的东西。
但成安总喜欢给他留。
暗卫丙每次基本上都等于,看着成安再吃一顿。
苏遥胖得不明显,成安来了这一月半,倒胖了不少。
暗卫丙瞧着成安埋头吃鱼片的模样,又给自家大公子加一遍油。
快点把苏老板拐回府。
这么好的人,你不下手,就被旁人抢走了。
暗卫丙说的就是那位前来的许先生。
谢夫子与白大夫虽然人很好,对苏老板也很有意思,但苏老板明显并未动心。
这位许先生,就不一样了。
苏老板对他,可明显上心多了。
苏遥是出于对他身世的同理心。
他自我代入,总觉得许泽像当初的自己。
便忍不住多去帮扶。
许泽午后前来,苏遥正等着他,虽然措过一肚子词,最后还是如实道:“傅先生的意思,是麻烦你把这两张画,改……改难看点。”
虽然这个要求听起来很像我瞎编的。
但它确实是傅鸽子的亲口要求。
许泽瞧一眼,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诧异,只是默了默。
许泽那日交完画稿,才想到这绘本是要满旧京地卖,也生出许多不自在。
这两张图,他作画时代入得那样动情,傅先生能看出来也正常。
虽然两个人的想法一致,但出于对情敌的天然敌意,许泽仍是不痛快。
他声音低了些:“我明白,马上就能改好。”
这也能明白?
明白了啥?
文化人果然都在异次元交流。
苏遥自诩没文人墨客的境界,只能直接点头:“好,那许先生尽快,我已经约好谢氏刻坊。早些成书,也好早些售卖。”
许泽顿了顿,将两张画稿推给苏遥:“苏老板觉得,这两张画得还能过眼吗?”
苏遥自然瞧着好,又怕他是被傅鸽子打击到,忙笑道:“画得特别好。旁人是如何看,我不知道,但我很喜欢。”
许泽仔细听他的语气。
果然没看出来画得是谁。
许泽默了下:“这两张画既不能用,便送给苏老板吧。”
想了想,又补一句:“苏老板此处,尚没有我的画。改日我得闲,与苏老板多画几幅,也装点一下门面。”
这感情好。
许泽的画是很值钱的。
苏遥想到此处,又笑着骂自己两句:做生意做疯魔了,什么事都先想着钱。
他谢过许泽的好意,又给他包上些许点心。
这小孩太瘦了。
成安颇有些不情愿,帮忙包食盒时,也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危机感:还以为苏老板只给我们主子送吃食呢。
成安正吐着槽,却又见苏遥包了一盒:“你去一趟谢氏刻坊,把这个送给刘掌柜。”
琳娘是大掌柜,忙得厉害,况且上回退亲之事后,还没能说得上话,终究不方便见面。
苏遥前些日子要与谢氏刻坊谈绣本,却不想今早二掌柜刘其亲自来了,说苏氏书铺的出本,以后都是他来管。
从前也并非没往来过,只是此番,刘掌柜的态度不大好。
刘掌柜是个很会做生意之人,但有个毛病,斤斤计较又吝啬小气。
琳娘非要安排他亲自接管苏氏书铺的事,要求最好的做工,却又不肯抬价格,直把刘掌柜气了个半死,一连在家中骂了好几日:“有钱不赚,白拿着好生意去贴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情……”
但谢家是他的主家,他的身契都在琳娘手里,倒敢怒不敢言。
单子还得排第一个,东西还得照着最好的做,价钱还不能多收。
刘掌柜憋屈,只能给苏遥摆摆脸色了。
苏遥却是个讲究情面之人。
只想着绣本原就麻烦得很,刻坊中费工夫,他又要得急,既聊得不是很愉快,还是补点东西吧。
苏遥此时尚不知有刘掌柜对他千恩万谢的那一日,只吩咐成安:“就说我新做得些点心,请刘掌柜尝尝。”
又嘱咐:“别送错了人。”
成安玩笑:“都见过两回了,哪儿还能送错人?”
成安做事又稳妥又利索。
苏遥也放心,正收拾碟子,却又瞧见脚边落了一物。
苏遥捡起一看,是个穿乌金线的墨玉坠子。
像是个扇坠子。
成安瞧一眼:“呀,这不是傅先生的东西吗?”
墨玉雕祥云,纹理已然难得,做工也精细。
这么华贵的物件,确实像傅鸽子用得起的。
“你从前在傅府见过?是傅先生的吗?”苏遥确认一下。铺中也常有其他身份贵重的客人,别误领了。
这玉还是傅陵少年时候亲手雕的。
成安不会认错,只点头。
苏遥递给他:“那你顺路给傅先生还回去罢。”
成安在苏遥处待得颇有些乐不思蜀:“我不想见傅先生。”
见了又得挨骂。
成安每次和傅陵回话,都是从自我检讨开始。
成安委屈。
又推苏遥:“这东西贵重,我拿着还回去也不像话。公子你去吧。”
大公子肯定等着见你呢。
“行。”
成安说得有道理,丢了还不知道多少钱,还是走一趟吧。
从上回在傅宅外遇见郑府尹之后,苏遥便再没去过。
因上次太子歌妓之事,郑府尹已经被撤职了。
旧京新换的府尹姓宋,据说是先帝时的一届探花,很有才华的一位老臣。
苏遥等旧京平民还没有见过。
不日就是立夏,傅宅周遭的花木愈发郁郁葱葱,长着热烈而茂盛的生机。
延庆坊人少,不知名的鸟雀叽叽喳喳,在苏遥身边蹦来蹦去。
吴叔往门口一站,便瞧见苏老板缓缓而来。
午后日光澄澈透亮,映得苏遥肤色越发白皙。临近夏日的天气,已有些灼热,日头自树梢落下,苏遥额上现出薄薄一层轻汗。
苏老板的气色越发好了。
吴叔远远一瞧,只感叹,幸好苏老板是生在旧京,这要是在京中,大公子都不一定有机会下手。
吴叔忙迎着人上前几步:“苏老板有礼。是来找我们公子的吗?”
苏遥见个礼:“昨日傅先生有件东西落在我铺中,我来还。”
苏遥正想把扇坠子给吴叔,吴叔却不接:“苏老板亲自还给我们公子吧。这东西贵重,在我这一环丢了,说不清的。”
哪就这样小心了。
苏遥只得随他进去。
傅宅竟还有旁人。
日光筛下影影绰绰的一地花木,紫薇花还开得正好,粉粉紫紫的一院子。
院中小石桌上坐着傅陵,正与另一位年长许多的文士下棋。
那人虽然年岁大些,模样却极其周正,气度儒雅,眉目润朗,未语先笑,苏遥只瞧一眼,便能想得到,若是年轻时候,这得是何等风华绝代的人物。
也不用年轻,宋大人如今也美名不减当年。
京城非官方的美男子排行榜上,只有宋矜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年年压着一群毛头小子。
毕竟是当年高中探花后,被京中贵女的香囊砸了好几条街的人。
而后国朝再也没出过这般俊俏的探花郎,京中闺阁之间还惋惜了许多年。
苏遥瞧见有客人在,便不欲多待,与二人远远见礼。
正要拿出东西就走,傅陵却留他:“我和夫子这局棋快下完了,苏老板与我们做个见证。已从一局一胜拖到三局两胜,如今又说五局三胜。”
傅陵稍稍蹙眉:“夫子再不肯认,今儿怕是要下个没完没了。”
宋矜抬眸瞧苏遥一眼,似乎笑了一下:“你如今年岁见长,就这么和人一起欺负先生?”
二人说着,手上却没停。
以苏遥的下棋水平来看,这走棋已是神仙打架了。
吴叔与苏遥上一盏龙井,苏遥一杯见底,棋局胜负已分。
白子无力回天,苏遥便瞧见傅陵的这位夫子,开始丢手:“这局不算,我们七局四胜。”
傅陵啜口茶:“夫子,输了就是输了。”又无奈:“你平素和我耍赖也就罢了,这还有旁人在呢。”
“就是说呢。”
宋矜回眸,仔细看了苏遥一眼,“这局不算,可不正是小美人让我分心了吗?”
苏遥先是让他笑得愣了下神,又让他这称呼喊得愣了下神。
是傅鸽子的老师吗?
这性子和傅鸽子……可一点也不像啊。
宋矜喊一声逗了下傅鸽子,瞧见傅陵眸色微沉,只觉得好笑:“小美人是我这学生的朋友?会下棋吗?”
苏遥正不知如何作答,便听见傅陵声音低沉:“夫子。”
这小孩从小就这样。
不爽了就喊人大名,对自个儿老师不爽了就声音沉沉地喊一句“夫子”。
宋矜十分大度地应了声,把人惹毛后,又十分开心,便改了口:“苏老板来找宋某这学生做什么?”
傅陵没有具体介绍,苏遥也不知该称呼什么,只能道:“见过先生。我来还傅先生的东西。”
说罢,取出扇坠子。
宋矜眉头微微一蹙,不由瞧向傅陵,却见他并无任何动静。
苏遥掌心托着扇坠子:“我看过一眼,是线有些松。”
傅陵神色如常,收入怀中:“多谢苏老板。”
“应该的。”
苏遥笑笑,“还要与傅先生说一声,许先生答应改画,大抵明日会给您送来瞧一眼。若是行,绣本便要开始做了。”
傅陵“嗯”一声,点头:“苏老板辛苦。”
苏遥望向宋矜,笑道:“那先生与傅先生叙话,我铺中尚有事,要早些回去。”
他告辞,起身时袖口却被挂了下,哗啦掉出两张画。
正是许泽画的水仙精。
傅陵眼神猛然一沉,宋矜目光颇为玩味。
傅陵缓和语气:“苏老板怎么随身带着画稿?”
又不满:“废稿怎么还留着?”
苏遥正要拾起来,却抢先一步,被宋矜捡走了。
苏遥只能温和笑笑:“许先生对这两张,似乎也不太满意。但我瞧着挺好,他便送我了。”
刚才随手收起来,忘记放在家中,竟带了出来。
宋矜是如何聪敏的人物,只瞄上两眼,眸中玩味更甚。
他瞧向傅陵:“我倒是不知,旧京何时有这般出类拔萃的画师了?”
傅陵面色不善:“我也瞧着画功出众。夫子不如把画给我,我的废稿我收藏。”
宋矜自然不肯,笑道:“这画中人的风姿如此超凡脱俗——”
他故意顿了下:“这世上若真有这般人物,那我可要散尽家财千方百计地见一面。如今拿到这画像,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宋矜弯起眉眼:“爱不释手,就是这个词。”
傅陵心道我这夫子怕不是故意来气死我的,一边又深知宋矜的脾性,不能与他较真,只好保持黑脸沉默。
苏遥左右瞧瞧,笑道:“那,先生既然喜欢,便送与先生吧。”
宋矜还要说话:“这不妥吧?不是许先生‘特意’专送苏老板的吗?”
傅陵听见他的声音就心梗,沉声开口:“苏老板既舍得割爱,夫子就拿好了。苏老板虽然好说话,夫子也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傅陵这话说重了,宋矜就偏要气他:“是吗?但分明就是许先生‘特意’送苏老板之物,我怎好横刀夺爱?还是还给苏老板得好。”
傅陵的面色冷得快结冰了。
苏遥不大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傅陵这个脸色,他还挺明白的。
傅鸽子生气了。
撤。
苏遥笑道:“先生喜欢,送给先生便是。左右我与这位许画师相熟,想要画作,很容易得。”
宋矜不依不饶地逗傅陵:“看来苏老板与许先生,关系挺亲近。”
鸽子好像快炸了。
说多错多,苏遥随口敷衍两句话,快步抬腿走了。
院中清静两分,傅陵眼皮不抬:“夫子开心了吗?”
宋矜瞧他满脸都写着“快点滚”,好整以暇地笑笑:“我开不开心不要紧,要紧的是——”
“你家这苏老板,外头挺多人惦记啊。”
傅陵深吸一口气。
从小被宋矜教到大,脾性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夫子真是太懂怎么气人了。
宋矜看他当真不悦,才正经两分:“我不也是好心提醒你么?”
“好不好心,夫子自个儿清楚。”傅陵眼皮不抬。
还真把人惹毛了。
宋矜给他倒茶:“别跟我闹脾气。”
傅陵也不会真和自己老师生气,顺手接过:“吴叔把人领进来,就是想给夫子看一眼。夫子瞧着,人怎么样?”
宋矜顿一下,眉眼弯弯:“比你好看。”
傅陵眸中蕴出淡淡笑意,又道:“夫子满意就好。择日不如撞日,这便算夫子见过了。”
“我若是不满意呢?”
宋矜方问出口,便想到,以傅陵那么毒的眼光,能放在心上之人,旁人不可能不满意。
他默了下,语气终于正经两分:“虽然你肯定自有主意,我只与你说一句。你有眼光,但也别把旁人当瞎子。”
又回味一下,笑道:“我可看着,人家眼里根本没你。”
傅陵不咸不淡:“有夫子这幅人样子在这,旁人哪会看我?”
“别。”
宋矜抿口茶,“你拐不走人,是你没本事,别攀扯我。”
又点点桌子:“想要人,得多上点心。”
傅陵默一下。
宋矜也提醒到位了,成不成的,还是得看缘分。
院中静一下,宋矜又念起:“那块玉,你又拿出来了?”
傅陵淡淡道:“我喜欢。”
宋矜“嗯”一声,想试探一句,思索片刻,又作罢了。
傅陵饮了口茶,提起:“陆屿有没有和夫子说过书院这次小试的第二名,苏言?”
“提过了。”
宋矜默了默,“我去看过试卷,确然出类拔萃,他不在头名,是你故意压了。”
顿了下:“单论一篇赋文,看不出什么。这孩子又写的馆阁,方块字都长得一样。我说不好是不是。”
傅陵默了下:“如果他是,苏遥还什么都不知道。”
宋矜却笑了笑:“若他是,就合该小皇孙先被我们寻到。”
说着,又颇为恨铁不成钢:“你既认识人家苏老板,平素怎么不多走动?这回还是陆屿先察觉的。”
还补一句:“怪不得认识这么久了,人家心里还没你。连情敌都摆不平,要你何用?”
傅陵让他劈头盖脸地骂一顿,送人走了,又抱起桂皮。
桂皮毛绒绒的,又吃又睡一个春天,愈发滚圆。
傅陵抱着沉重的一大坨坐在院中,明晃晃的日头自树影之间洒下,吴叔跑来:“公子,收了封信。”
傅陵略有心堵,只道:“念吧。”
吴叔本想说这信奇怪,信封没有字,却也并非平素密信的制式。
但傅陵似乎心情不佳,吴叔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接拆开信封。
“世兄敬启。前日听闻世兄急病,心急如焚,然碍于男女大防,未曾亲往探看,望世兄一切安好。”
这信好生奇怪。
吴叔接着读:“昔年父母之命,不知世兄还曾记得否?缔结良姻,乃两姓之喜。遥想孩提时期,曾与世兄共读家塾,时年尚小,常有逾矩之处,承蒙苏世伯苏伯母与世兄不弃……”
吴叔顿了下。
这是给苏老板的信?
吴叔停住,去看傅陵,却发觉傅陵面色黑沉。
……也是。
苏老板竟然是有婚约的吗?
吴叔突然有些手抖。
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有婚约。
怎么……这要不是送信送错了,我们大公子还不知道这事呢。
送信这事,还得从成安去谢氏刻坊送点心说起。
成安把点心送到谢氏刻坊,正赶上刻坊发喜糖,说是谢家大小姐要成婚了。
成安蹭着吃上两口,回书铺时,却见一个眼生的小厮立在门口。
柜台放着一盒子喜糖,他手中拿着封信,只道:“这封信是我家小姐吩咐,要送给苏老板。”
成安要接,那小厮却直头直脑的,不肯给:“我家小姐说了,这信得亲手交到苏公子或者齐伯的手中。”
苏老板不在,齐伯也出门了。
只有阿言在看店,阿言无奈道:“方才我要了,他也不肯给。”
这小厮年岁小,瞧着还特别地轴。
成安只能道:“我家公子一会儿就回,你等一等?”
“已经等许久了,等我回去糖都发没了。”小厮着急,“苏老板去哪儿了?”
阿言并不知道傅陵住处,成安便仔细告诉他。
瞧他呆头呆脑,还说了好几遍。
小厮应声,忙忙地跑了。
成安瞧他飞快的身影,不由担忧:“又不认识咱们公子,别送错了。”
阿言笑道:“你方才不说了吗?公子好认极了,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就是。”
谁知道,这呆呆的小厮压根没有照着这个标准找。
他跑来傅宅,吴叔刚送宋矜走。
小厮着急回去,远远瞧见门口立着一老人,只道一定是齐伯了。
大小姐说苏公子身子不好,齐伯一般都不敢离开他身侧。
这定然就是了。
他把信交给吴叔:“这是我家送给你家公子的信。”
大小姐嘱咐了不能张扬,他索性连名姓也没报。
吴叔接过信,一脸茫然。
话说得没头没尾,还送完就跑了。
谁家的仆从,做事这样不得力?
吴叔奇怪,又担心是出了什么要紧秘事,忙拿进去了。
然后便有了方才之事。
吴叔偷偷瞧傅陵一眼,心中一个哆嗦,忙低头,飞快地把信翻上一遍。
是退亲!是退亲!是退亲!
大公子,这是退亲的信!
吴叔提到嗓子眼的心蓦然归了位。
琳娘快要成婚了,筹备婚事忙得脚不沾地,又想起上回答应嬷嬷要书信说定退亲,还没办。
她忙里偷闲地写了一封。
因写得匆忙,基本属于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写完就赶紧发出去了。
偏她的丫鬟躲懒,天气热了,不肯出门,只随手寻了个人。
吴叔不由吐槽:退亲不在第一句说清楚,这开头搞得像要成婚了一样。
他缓了缓神色,与傅陵说了信上之事。
傅陵接过信,扫了两眼,面色却未改善。
吴叔:……?
公子,是退亲!退亲!
不要紧的!苏老板还是你的白菜!
吴叔只觉得整个院子的气压都低了,然后就见傅陵招手。
暗卫乙出现:“主子。”
傅陵淡淡开口:“你去把正房和厨房的房顶/弄塌。”
暗卫乙:……啊?
傅陵冷冷道:“听不懂吗?”
“是。”暗卫乙忙应了一声。
应完又颇有些犹豫:我是耳朵有毛病了,还是脑子有毛病了?!
吴叔听得一愣一愣的:“……公子,咱们以后怎么住啊?”
傅陵平心静气:“不住这儿了,收拾东西走。”
不是说我走动少出现次数少离得太远么?
今儿下午宋矜真的刺激到傅相了。
这昔年婚约更是让傅相明白,他不动手,全天下都在觊觎他的白菜。
指不定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白菜就被旁人挖跑了。
傅相一直在苏遥一事上有耐心,此时他方发觉,耐心没用。
徐徐图之?
不。
先下手为强才是傅相一向的风格。
延庆坊的居民只在暮春时节听见轰然两声巨响,半个时辰后,苏遥正要关铺子,便瞧见傅陵来了。
还大包小包拖着行李。
苏遥:“傅先生这是……?”
傅陵在春日斜阳中勾起一抹笑意:“我家房子突然塌了,求苏老板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