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位苏老板,确实与傅阡想象中,不太一样。
旧京传信说,大公子的心上人是个性子极好的美人,他从不怀疑他哥的眼光,但如今一见,这性子比他所想的,还要好上许多倍。
起码,刚刚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都不如何慌乱与畏缩。
温和而平静,一双眼眸像澄澈明净的水,瞧上一眼,便让人觉得无比心安。
我哥的眼光果然一直很好。
我哥果然有福气。
虽然苏老板看起来精神还好,但有些话,还是不太适合明说。
傅阡便端起盛白粥的小瓷碗,笑道:“苏老板别紧张。”
他稍稍顿一下:“有些话要从某些人的嘴里撬出来,很麻烦。我哥吧,这次心情不是太好,时间也急,手下之人在问话时……”
“他着急回来陪你,大抵是忘记换衣裳了。下次我记得提醒他。苏老板别害怕。”
他又望苏遥一眼:“有裴仪在,就是熬上十天半月,他的身体也不会出大问题。你放心,别多想。”
苏遥一顿,这才略略安心。
他还以为是傅陵自己的血,看见时,心头都颤了下。
苏遥神色一松,傅阡便拿起小瓷勺:“还想喝吗?还剩两口的。”
“不喝了吧。”
苏遥本就没胃口,也尝不出滋味,方才若不是傅陵喂,他也不是很想喝。
傅阡便依言放下,又打趣道:“那还是回头让我哥来吧。”
这本是一句寻常话,但他这个语气,苏遥心下,便忽然有些害羞。
他微微垂眸,倒是把傅阡看笑了。
脸皮这么薄。
远远不及我哥那个流氓。
也不知道我哥怎么耍流氓的,能耍到这么好一人。
小傅大人再度念起自家亲哥把房子搞塌的骚操作,不由感叹连连。
果然拐好白菜就得没脸没皮。
提到没脸没皮四个字,傅阡又殷切地望向苏遥:“苏老板,我求你件事呗,等你大好了,好歹想着些。”
苏遥不由一疑:“还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事?”
“估计也就你能了。”
傅阡皱眉,“等忙过这阵子,你能不能让我哥,以后都改成每天写稿子?《江湖一叶刀》他一直不写,我都急死了。”
苏遥一愣,不由觉得十分好笑:“你也看他的书?”
“我还都一本一本花钱买的呢。”
傅阡露出鸽台先生资深读者的悲惨表情,“求你让他写吧!我哥就是懒,他一天五章都写得出来,真的!”
苏遥望着小傅大人的痛苦表情,一边好笑,一边无奈。
催大鸽子的稿,这可太南了。
哪回稿子不是软磨硬泡,还要被他死皮赖脸地混过去。
如今……确立了关系,说不定会好点?
苏遥便笑笑:“我试试吧。”
又道:“下回再出本,我给你先留着点。”
“那我先多谢苏老板。”
傅阡笑笑,又抱怨,“我哥的书京中都没有,回回我都是托人从旧京买,又排队又预订,可麻烦了。如今有苏老板在,我就放心了。”
小傅大人这个萌萌的语气。
这性子,着实与傅陵差别大了。
苏遥不由笑笑:“每次成书,我都会给傅陵留上三本,他从来不看也不送人的。怎么不找他要?”
傅阡蹙眉,甚为委屈:“苏老板你不知道,我哥这个人,管我可严了。我打小就不敢看话本,他撕我的话本,比我爹都多。”
苏遥奇怪:“现在还在管么?可他自己都写。”
“所以说多没道理呐。”
傅阡依旧皱眉,“他从前看都不让我看,如今倒自己写起来了。我又不敢去问他,我到现在看个话本还都不敢让他知道,就生怕他骂我……”
小傅大人这心理阴影面积,一看就很大。
苏遥弯起眉眼:“可你又不比他小多少,为什么要这么听他的话呢?”
小傅一噎。
苏老板这大实话……说得好扎心。
但凡他比傅陵小个岁,他都不会这么委屈。
偏他俩是双生子,偏他哥一生下来就很有个哥哥样子,他根本玩不过他哥。
反正和傅陵对着干,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小傅在小时候被收拾过几回后,早早就老实了。
放弃反抗,任哥宰割,特别听话。
反正傅陵也是当真对他很好。
除了“写错两个字就罚他抄个二十遍”、“书本非要收拾整齐才能去睡”、“特别喜欢喂人吃饭”、“花钱的时候心里没点数”、“出去吃个饭对哪家酒楼都不满意”、“挑剔得很买支毛笔看八个店”之外,他哥都没有什么毛病。
要啥给啥,无条件护短,凡事都先尽着他。很细心,特别会照顾人。
偶尔还会替他挨几次打,反正他俩长得非常像,教琴棋书画的先生根本分不清。
这么一想,小傅也觉得自个儿特别丢人。
被使唤这么多年,脑子里还都是傅陵的好?
不行。
我哥都不心疼我,回头苏老板也这样想,家里就没人心疼我了。
傅阡立刻换上惨兮兮的表情,开始告状:“苏老板不知道,我哥从小就喜欢欺负我,特别凶,所以我才怕他的。”
傅鸽子,平日是凶巴巴的。但对亲近之人,那也是颇为维护,是个极其护犊子的性子。
欺负弟弟这种事,总不至于。
苏遥不由好奇:“怎么欺负你了?”
傅阡稍稍一默。
怎么说,他印象中仅有的几回被收拾惨了,都是因为他故意和傅陵对着干,自作自受,说出来还不够让人笑话的。
我也是要面子的。
傅阡一时顿住,挑挑拣拣后,才再度义愤填膺:“我哥比教我的先生还狠。我们小时候一起学琴,先生都不让我练了,他还非要罚我。我只弹错两个音,他就看着我弹了一下午。弹不完就不让我吃饭,我手都肿了。”
小傅拿出颇为委屈的语气,却并未听到苏遥的安慰。
他抬头,便瞧见苏遥一脸平静:“手肿了,是姿势不对吧?”
确实是我姿势不对来着,但是……
傅阡换上更可怜的表情:“可我哥让我弹了一下午。”
苏遥笑笑:“我从前学琴,也几个时辰不停地练。是很辛苦的。”
小傅一噎,便提起另一桩事:“我写错两三个字,他也让我几十遍地抄的。”
苏遥再度笑笑:“几十遍还算好的。写得少就是容易出错。”
傅阡蹙眉,便撇过琴棋书画,又道:“我哥还特别不讲理。我课业最重的时候,还非要按着我收拾干净书房才能去睡。我好几次三更半夜地写完,都还要整理桌子。第二日整理得不行,他还要骂我。”
“是为了防止你丢东西吧?”苏遥露出温和的笑意,“写完不收拾好,桌子就会越来越乱,会很容易找不到东西。”
傅阡噎住,便又道:“他小时候还特别喜欢按着我吃饭。从前每回跟他单独吃饭,我都被他喂好多。”
鸽子的这个习惯,苏遥也发现了。
苏遥道:“是不是剥鸡蛋、剥虾、剥螃蟹,还挑完鱼刺放你碗里?还给你添汤盛饭?”
傅阡终于得到认同:“就是。剥得特别快,一边吃还一边有空管我。”
苏遥笑一下:“但你如果说不想吃,或者不喜欢吃,他就不会给你夹了。我说过的,下回你试试?”
傅阡望着苏遥温和的眼眸,应了个“好”之后,又觉得稀里糊涂。
可惜我哥喜欢吃的东西我还都挺喜欢的……
不是,苏老板为什么没有受害者的表情?
傅阡愣上一下,仍然不死心:“我哥还事儿特别多,绣娘给我俩做布老虎,他都要挑针脚好的那一只。”
苏遥笑叹:“他一直眼光高,原来从小就这样。”
傅阡又道:“挑个笔、挑个衣裳、挑个桌布,都要比来比去。还不嫌贵,花钱大手大脚的,一点都不心疼。我说他,他还骂我。”
这确实是个问题。
“他最近在收敛了。”苏遥无奈笑道,“回头我提醒他。这习惯也不是说改就能改。”
傅阡方才特意强调了“我说他他还骂我”这一句,但苏遥又没在意。
傅阡顿了下,再说上四五条,就彻底闭嘴了。
他发现了,他哥的毛病在苏遥这里都不是毛病。
苏遥不同情他。
苏遥和他哥是一伙儿的。
小傅大人没有收到任何安慰,反而再度收到针对单身狗的暴击。
这波惨卖得很失败,傅阡甚至开始怀疑,刚才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居然会向苏遥告他哥的状……
你们俩才是两口子,我是悲惨的弟弟。
小傅憋屈。
但也憋屈这么多年了,不差这一会儿。
傅阡再度恢复到任哥宰割的躺平状态,顿一下,从怀中拿出点别的东西,果断开始下个话题:“苏老板听过函州的九连环吗?”
傅阡打开一个大红绣金线的荷包,拿出两只玉制的九连环,玉色澄净通透,纹饰格外精细,一看就造价不菲。
函州的九连环举世闻名,苏遥还真没见过:“确实漂亮。”
“我听闻这次要在旧京见苏老板,特地选的。”傅阡眨眨眼睛,“是一对来着。”
……见面礼么?
苏遥不由有些局促,又笑笑:“谢谢小傅大人。”
苏老板还是害羞。
傅阡便扬眉笑笑:“那我就等着苏老板哪日改口了。也好喝上一口喜酒,过年多领一份压岁钱。”
又瞧向苏遥,弯弯眉眼:“我和我哥是一样大,但他每年都给我发红包的,打成鲤鱼状的小金锞子,我年年都有。苏老板虽然年岁小,但也要跟着我哥给我发的。”
苏遥面上微烫,便略点个头。
年节下发红包,似乎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穿来之前自不用提,穿来后的年节,他的身体都没有大好,亲戚少又不走动,家中人也少,年下便过得有些冷清。
今年,似乎会热闹一些了。
傅阡只笑笑:“苏老板且安心养着。傅家在旧京的人多,待你好些,我哥会让你见见的。到时候我这一对九连环,大约就拿不出手了,苏老板可千万别嫌弃。”
“哪里。”苏遥客气一句,却更加害羞。
傅阡便也不再继续说,把这一套荷包放在苏遥床头的柜子上,又拿出一只小荷包,倒出一大把木块。
苏遥细细瞧了瞧:“孔明锁么?”
“苏老板果然认识。”
傅阡拿起其中两块,笑道,“苏老板一直与我一句接一句地聊天,也颇费精神。这东西正好打发时辰,我玩给苏老板看,苏老板看着全当解解闷。”
孔明锁可是个很难拼的东西,是堪称古代版魔方的玩具。
但傅阡玩得很快,苏遥尚未瞧仔细,他便十分灵巧地拼完了一整个。
是九柱梅花锁。
瞧见苏遥怔神,傅阡又笑笑拆开:“那我再慢慢拼一遍,给苏老板看着玩。”
傅阡又将方才的步骤重复一遍,只是放慢些许,还与苏遥简单讲解。
……有一种看大佬玩魔方视频的爽感。
这种东西确实挺适合养病的时候看,而且苏遥这是真人现场直播,随便调倍速的那种。
傅阡与他说说笑笑,来回玩上许多种,才听得叩门声。
傅陵推门进来,就瞧见这副情景。
苏遥的气色还算好,傅陵略略放心。
但是……瞧见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坐在苏遥榻边说笑,某醋鸽的心情,就有点微妙。
傅鸽子吃起醋来,连桂皮都不放过。
小傅只与他对视一眼,便站起来,一秒乖巧:“哥。”
傅陵点个头:“出去吧。”
小傅一愣。
我觉得我这任务完成得也挺好哒,怎么使唤完我都没给个好脸色呢?
但他哥最近确实心情不大好。
小傅也不敢多话,再与苏遥打个招呼,乖乖地走了。
傅陵坐下,苏遥便探出手:“什么时辰了?你吃饭了吗?”
“马上就到亥时了,方才吃过的。你觉得怎么样?”傅陵反握回去,“瞧着精神还不错。”
“大约是睡多了。”苏遥笑笑,“方才说上一会儿话,也不大困。”
“那我再陪你玩一会儿?”
傅陵把苏遥的手轻轻地放回薄被中,又瞧一眼榻边的碎木块,“在玩孔明锁?”
苏遥点点头,又微微一笑:“还送了一对九连环。”
“他就知道送他自己喜欢的东西。”
傅陵随口道,将九连环拿出来,才稍微点个头,“还算有心。你喜欢吗?不喜欢让他再去给你买别的。”
“我瞧着挺漂亮,不过孔明锁和九连环,我不会玩这些的。”苏遥道,“小傅大人倒是玩得很好。”
鸽子语气微微一酸:“我比他玩得好的。”
苏遥笑道:“真的吗?”
醋鸽子不由冒泡泡:“我玩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