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一晚上书稿的后果便是,傅先生睡到日上三竿还没醒。
吴叔都不敢去喊。
苏遥只好将酸汤小酥肉盛出:“那咱们先吃,待会儿我再给傅先生做点别的。”
吴叔道谢:“麻烦苏老板。”
不麻烦。
《云仙梦忆》的绣本明日就开卖,下午又要与鹤台先生签《江湖一叶刀》第二卷 ,傅先生还给过我房费。
给我赚这么多钱,该对鸽子好点。
五月近尾声,书铺入账又不少。
不过这月祝娘子家面馆的分成少了些,因为祝娘子家从族中过继了一位远房小宝宝。
面馆新招的伙计尚不熟悉厨房活计,便暂且改成中午才开张。
虽少赚些钱,但夫妇俩养孩子养得很是开怀。
夫妇二人长年无子,祝娘子只与苏遥叹道:“大约是我没有儿女上的缘分。这孩子的爹去岁死在边疆,娘亲尚年轻,就要改嫁。族中来信,我便与六郎应下了。”
古代医疗条件不发达,也诊不出具体毛病。且即便有喜,祝娘子的年纪于现代也属于高龄产妇,女子生育一场,都是鬼门关走一趟,风险太大。
苏遥笑道:“祝娘子既喜欢孩子,这孩子就是您的缘分了。”
祝娘子满脸幸福,宝妈晒娃般与苏遥絮絮半日,反应过来,又抱歉:“瞧我这一时高兴,竟与苏老板说上这许久。鸡蛋我给齐伯了,都是红壳,我乡下庄子养的芦花鸡,苏老板也尝尝。”
土鸡蛋最好吃,绿色无激素农产品。
祝娘子在京郊置办田亩,如今也有模有样的。
苏遥养在后院的两只乌鸡,因总是晨起打鸣,略扰民,也给送去了。
祝娘子又道:“我先前买地,还瞧见苏老板家的地,离得不远呢。您哪日得闲,也去逛逛,老高的庄稼了。”
苏家的地一直也是齐伯在管,苏遥未曾过问。
哪日去瞧瞧也好。
乡下想来是好玩,阿言一直很喜欢跟着去玩。
苏遥谢过,祝娘子略坐坐,也便告辞。
打那以后,许是被小孩子绊住,倒不常亲自来送东西,十次有八次都是交给华娘。
苏遥方吃罢午饭,便瞧见华娘又来,先恭顺行一礼:“苏老板,娘子让我送些新鲜毛豆。”
绿油油的一小篮子。
煮毛豆,夏天的下酒菜。
苏遥谢过,又给华娘包些红豆凉糕。
华娘亦有四十出头,不比祝娘子爽快,却是十分沉稳。说是为人稳妥,特意买来照顾小孩的。
瞧着确然稳重大方。
苏遥将凉糕递给她,华娘端正一礼,却又温和笑笑:“苏老板从前去过蜀中么?”
苏遥只摇头:“倒是没去过。怎么了?”
华娘微微拢下发梢,也只笑了下:“昨日您送来的醪糟小汤圆是蜀地的吃法,我还以为在旧京遇着蜀中人了……”
苏遥笑笑:“是我从前在京中学的。华娘原是蜀中人么?官话说得极好的。”
华娘略一怔,似乎微有感喟:“这些年换过四方各地的主家,哪能不会说官话呢。”
却又很快笑笑:“祝娘子是个宽厚人,希望日后能久待在旧京吧。”
她自伤身世,苏遥倒不好多聊,略寒暄一二,便闻得傅鸽子醒了。
醒得真巧。
刚吃完午饭。
苏遥转过回廊,正瞧见傅陵坐在窗边,午后日光通透澄澈,他单手支颐,目光涣散。
赶稿五天,仿佛身体被掏空?
像一只呆呆的大鸽子。
但人的气质说来也奇怪。
傅先生即便精神头不大好,面无表情地静静坐着,还是一副颇具威仪的气质。
没毛病。
打着哈欠也不妨碍霸总天凉王破的架势。
苏遥微微一笑,索性也不进去,只行至窗边:“傅先生醒了?”
傅陵眸中聚出些精神,微微一明,稍一挑眉:“苏老板早。”
不早了。
马上就半下午。
苏遥偏头笑笑:“傅先生辛苦,想吃点什么?”
蔷薇的藤蔓爬上廊柱,在日光下探出嫩绿的芽叶,抖落一地粉白的花瓣。
傅陵的目光自小小的花苞移到苏遥温雅的面容上,微风拂面,他静静顿了下,只道:“吃什么都行。但要苏老板陪我吃。”
怎么听出了求奖励求表扬的语气?
吴叔于一旁打扇子,默默掩住笑意。
大鸽子难得表现好,苏遥便点头:“那我让齐伯看店。”
吴叔知情识趣:“怕人手不够,我也去帮忙。”
苏遥自去厨房,略略瞧一遭,打算做个快手的番茄鸡蛋面。
他先前仿佛听说过,熬夜后吃番茄会减少疲劳感。
也不知傅鸽子昨夜写到几点。
但傅鸽子大约是基因好,整个人虽懒懒的,却不见一点黑眼圈。
苏遥刚切好两个番茄,便瞧见一手伸来。
懒懒散散的大鸽子咽一块西红柿,蹭到灶台边,一探头:“苏老板给我做什么好吃的?”
苏遥滑入蛋液:“煮点面吃。”
鸡蛋于热油中逐渐焦黄,飘出诱人的香味。
傅鸽子一边吃着番茄块,一边佯作不满:“只吃面吗?”
又低眉笑笑:“昨儿还是我送苏老板回去的,苏老板也不谢我?”
抱人家占一遭便宜,还要人谢他的事,也就傅相做得出来了。
傅相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
苏遥一睁眼便躺在自己榻上了,也未细想。听傅陵如此说,才面上微烫。
苏遥稍稍低头,又忙客气道:“麻烦傅先生了。我一时大意,竟睡着了。”
傅陵瞬间把一碗番茄吃光一小半,只挑眉。
什么时候只害羞,不客气回来就好了。
苏遥一瞥,忙拦道:“傅先生少吃些,番茄不够就不出味了。”
傅陵放下碗,却又道:“我再给苏老板切一个。”
苏遥笑笑:“傅先生会吗?”
傅陵一顿,默默把碗交出去。
他提得起笔,却拿不动菜刀。
苏遥将西红柿炒出红亮的茄汁,加水咕嘟咕嘟地炖出汤底,又下入一把细丝挂面,丢上两片小青菜。
起锅,茄汁浓郁的一大碗。
傅陵一顿:“苏老板不吃?”
苏遥只笑:“我吃过了。”
“再吃点。”
傅陵拿了个小瓷碗,盛出两勺茄汁鸡蛋,“就当陪我。”
有傅鸽子在,苏遥迟早要体重飙升。
苏遥便当做下午茶,刚吃两口,却瞧见吴叔来:“店中来了位客人,说是汇文堂的二掌柜,想见苏老板。”
又是汇文堂?
苏遥只好起身:“傅先生,您先吃,我去见一见。”
傅陵点个头。
又瞧吴叔一眼。
吴叔递来“公子放心”的眼神,后一步跟上。
傅相此番着实白担心一场,汇文堂的二掌柜客气得很,是来请苏遥去下月的书局分会。
苏遥同许多掌柜打过交道,终于遇着个一看就像是卖书的。
满袖书卷气,毫无铜臭风。
于掌柜文质彬彬,说话也慢条斯理,只像个教书老先生:“我们卫掌柜早就想请苏老板参加。可先前听闻万家与苏老板为难,碍于同万家素来的情面,不便结交,这才耽搁了。”
话似乎也说得很实诚。
“苏老板别误会,卫掌柜亦对那位万管事不满,先前劝过数回,但终究是旁人家事……”
于掌柜悄悄叹口气,复道:“朱家倒台,又有程老将军在,万家收敛许多,前日万老大人还与我们掌柜道,早该处置刁奴规矩子弟。”
他略笑笑:“倒是平白难为苏老板一遭。苏老板如今,可别放在心上。”
苏遥懂了。
这是万家借机寻人来说和。
苏遥便顺水推舟,端出职业假笑:“我只是个小生意人,日后自然是平安做生意,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罢了。”
又打趣一句:“难道万老大人拿钱来买书,还怕我不卖给吗?”
于掌柜哈哈一笑,又商业互捧一句:“苏老板此处独有的几样书抢手得很,怕拿几倍的钱,也是买不到的。”
于掌柜再随口与苏遥客套两句,才于心内松一口气。
瞧着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这就好。
万家如今着实战战兢兢。
若非看在往日的交情上,卫掌柜本也不愿替万家跑一趟。
但跑一趟也不亏。
瞧苏老板是个懂得做事于人于己皆留一线的聪明人,不仗势欺人,反倒是个温润谦和的好性子,怪不得在旧京的生意越做越好。
怪不得人家得贵人庇护。
万家那等仗势欺人的子弟与刁奴,不得罪人才怪呢。
汇文堂是老牌子的书铺,卫掌柜虽为商贾,却于旧京颇有门路,尤其是校对司。
卫掌柜通透圆滑,朱家之事刚透出风声,他便打通门路进狱中,寻到被扣下的校对司人手,打探情况。
湖心灯的书中本没有那句话,校对司是无妄之灾,自然一问三不知。
但卫掌柜却从钱大人口中打听到另一桩事——
傅相。
钱大人向来糊涂,且已被吓破胆子,卫掌柜虽怀疑,却宁可信其有。
如今人都不大敢谈论,但卫掌柜上了岁数,傅相是何许人,他还记得。
他不过隐约透个话头与万家,万家就恨不得立刻赶来苏氏书铺谢罪。
且不止如此,朱家倒台,万家也想再寻个靠山。
于掌柜默默饮口茶。
万家什么打算,他不知道;
但苏氏书铺如今声名渐起,便是没有贵人在,他汇文堂也结交定了。
做生意的法子,不是挤垮对家,而是把对家变成自己人,一道发财。
生意场上的对家是杀不完的,搞垄断莫得好处,良性竞争才是长久之道。
于掌柜便再邀请一遭:“下月初二的商会,在琼江的牡丹画舫,苏老板一定要来。”
苏遥笑笑应下。
苏遥病这一年,出门甚少。虽然旧京的一些基本情况他都知道,但多听多看没有坏处。
苏氏书铺如今也算有些名气,总得认识认识旧京的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