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的一座殿宇内, 寝殿附近点着明亮的烛火。
裴渊守在浴房外,偶尔能听到里面传出的些许水声。
他已经跟了沈晏6年多,名义上是书童, 实际上干的是贴身伺候沈晏的活。皇后不喜让宫女照顾沈晏, 这边殿内里里外外都是大小宦官。
当然, 裴渊对此毫无怨言。当初他的命都是沈晏开了金口才得以保全,就是要把这条命还回去,他也绝无二话。
所以,裴渊不仅心甘情愿地伺候沈晏,甚至恨不得把沈晏身边其他人都赶走,什么活都不假手于人。
可惜不行, 他还要跟着师父学习。而且师父说得对,沈晏的处境看似花团锦簇, 实则烈火烹油。唯有他身怀真本事, 才能在沈晏需要的时候帮上忙。
因此裴渊非常珍惜晚上与沈晏共处的时间。而且, 他能伺候沈晏的事其实也不很多。
皇后对沈晏管教甚严。哪怕沈晏刚出生没两年,今上就登上大位, 沈晏也幼年封王。可皇后亲自养育沈晏, 许多事都要求沈晏自己动手, 不许旁人伺候。
裴渊初初跟着沈晏时,见沈晏自己吃饭, 自己穿衣, 自己洗澡, 还甚是吃惊。连他原先那个主人家里受宠的小儿子,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沈晏堂堂一个王, 除了洗头用仆从,洗澡都是自己来。
不过, 如今在这离宫待了6年多,裴渊也领悟到了。今上与皇后对沈晏的所有教导,都是为了让沈晏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活下去。
沈晏与太子相差13岁,太子成婚至今一直未能有儿子养成,今后的局势当真说不上明朗。
裴渊思维发散地想着些有的没的,回过神之时,突然察觉今日沈晏似乎洗得有点久,怕是水都要开始变凉。
他有些担心,往屋里走两步,在乌木屏风边上轻声唤:“大王?”
里面响起一阵轻微水声,接着是沈晏的召唤:“裴渊,进来。”
裴渊绕过屏风,没敢抬头看,只问:“水是不是凉了,小人去提一桶热水来。”
却是又一阵哗啦水响,这次明显是大动作带起来的。
沈晏的声音有点恹恹:“裴渊,我难受。”
裴渊立刻抬头:“哪儿难受?小人去唤医官!”
抬起头才发现,沈晏肩膀露在浴桶外,双手搭在桶边,眉头皱着,面色一片潮红,也不知是不是被热气熏的。
沈晏抬起一边手,往桶里指指:“前几日就有点难受了,不过后来没什么事,我就没管。但今日一直难受。”
裴渊不明所以地走近:“小人看看?”
沈晏:“嗯。”
浴桶很高,不过裴渊个子也高,站在桶边低头就能看到里面。
屋内两只浴桶,另一只用于洗浴,这一只是泡着舒缓,水保持着清澈。
裴渊一下就愣住了。
沈晏侧过身,趴到浴桶边:“要叫医倌吗?”
裴渊回过神,感觉耳朵有点发烫,连忙将目光调到浴桶上,垂首小声说:“这个……倒是不用……这是正常现象……”
沈晏眉头紧皱:“可是我难受。”
裴渊咳了一声,凑到沈晏耳边,忍着些许尴尬,小小声将处理方法告诉他。
沈晏下巴垫在手臂上,听完了侧过头看他:“你也会这样?”
裴渊再次低头:“小人日日跟随南宫将军操练……所以只是……偶、偶尔……”
说完,又赶紧道:“那小人出外等候,大王快些,免得水真凉了……”
沈晏却打断他:“你来帮我。”
裴渊震惊之下,顾不上失礼,瞪眼看着沈晏。
沈晏:“最近跟阿娘学箜篌,手指都要练断了,累。”
他打量下惊呆的裴渊,挑眉:“怎么,不愿意伺候我。”
裴渊一颤,连忙接道:“不是!”
沈晏满意地扬起唇角:“那赶紧。”
裴渊吸口气,犹豫着说:“怕是……皇后殿下不允……”
沈晏:“不告诉她不就好了。”
裴渊再次瞪眼——沈晏与皇后感情极好,还从未有过想要瞒着皇后的事。
沈晏继续说:“外头没人吧?这里就我俩,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一会儿出去要是有人问,就说你进来帮我盘头发。”
裴渊张张嘴,却再找不出什么理由能拒绝。何况,他也不是不愿伺候沈晏,只是心里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
沈晏往裴渊那边挪了挪,又说了一次:“裴渊,我难受。”
声音有点软软糯糯的,和平日里的意气风发很不一样。
裴渊只觉得心像是一下化成水,哪还有什么事不能答应的。
他低声道:“大王稍候,小人先将门关上。”
沈晏终于带上了笑音:“快去。”
裴渊绕过屏风关上门,甚至上了门闩,重新回来。又将浴桶边长榻上的衣物挂到屏风上,只拿起大块的布巾,转向沈晏。
“大王出来吧,坐在榻上好一些。”
沈晏向他伸手:“扶我。”
裴渊先帮他擦掉手臂上的水,这才托着他手臂,将他扶出浴桶。用大布巾包裹住,让他坐到榻上,为他擦身上的水。
沈晏不耐烦地催促:“别管了,一会儿它自己会干。”
裴渊应着“是”,走到他面前,膝盖一弯,就要下跪。
沈晏却在他手肘托了下:“跪什么,坐我后面,给我靠着。”
裴渊抬眼看看沈晏,起身也坐到榻上,抬起双手,如同将沈晏抱在怀中。
沈晏直接往他肩头一倒,抓起他悬空的一边手扯过去。
裴渊喉结滚动一下,垂眼看着中怀里这个玉雕般的小公子。
沈晏眉头松开了一瞬,又皱得比刚才更紧。
裴渊这6年练枪、练刀、练弓马,双手都带着好几些茧。
不过,很快沈晏就顾不上那些。他仰头靠着裴渊肩膀,眯着眼睛微微晃头,时不时简短地吩咐裴渊一两句。最后他用力甩头那一下,甚至把原就被撞歪的簪子甩掉,一头长发全散了下来。
裴渊静静地搂着沈晏,等他气息渐渐平缓,才小声道:“小人去换热水,大王再洗一回?”
沈晏懒洋洋地回:“懒得动,你擦擦。我困了,想回去睡觉。”
裴渊便将他轻轻放在榻上,先去另一只浴桶洗过手。再在水尚有余温的干净浴桶里打湿布巾,回来给沈晏收拾干净,伺候他穿上中衣,披上外袍。最后去打开门,扶着沈晏回寝殿休息。
出来后当然遇到了旁人,不过裴渊伺候沈晏并不出奇,因此自是无人怀疑什么。
*
明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时沈晏回忆起来,却奇异地能将当时的情形记得一清二楚。
甚至裴渊手上那些茧的感觉,都很分明。
后来,沈晏的身体情况当然是在定期诊脉中被医官探出,报到他爹娘那里。他爹找他去谈过一回,他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他娘不想让他过早地接触宫女,当然小宦官也不行。
沈晏对那些并不热衷,应承完他爹就根本没当回事。
只是他觉得裴渊伺候得挺好,反正他和裴渊也没有他爹娘担心的那些乱七八糟情况,因此隔段时间就找裴渊伺候一回。两人惯常亲厚,这秘密也一直没被外人知晓。
再后来,爹娘过世,他被他哥抓回京里帮忙,裴渊也得封官职。随着忙碌,这样的事自然也就更是淡了。
但没有完全断。
每当沈晏心中烦闷,又碰上裴渊在身旁的时候,他还是偶尔会招裴渊。
两人已有长年的默契,裴渊总能将沈晏的烦闷拂走,让他心情畅快一些。
当然,沈晏也曾想过,裴渊成家之后搬出宫去,自己自然也就不会再特意招他来。
但是裴渊没成家,于是这么些年也就一直这么过下来。
即使现在回想,沈晏也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
当然他不会找别人伺候自己,可裴渊是他救回来的,又从小就贴身伺候他,自然与别个不同。
不过他们连亲都没亲过一下,只是裴渊给自己解决一个小问题而已,怎么就算“不清白”了?
正当沈晏想得出神,突然听到身后裴渊现在的低沉声音:“水都擦干,再晾着吹吹风,很快就能干透。”
沈晏回神,转头对他一笑:“嗯。”
却在这时,屋内的灯突然亮起——来电了。
沈晏又笑道:“看来头发好像白擦了啊。”
裴渊起身为他开阳台门:“反正停着电,也干不了什么事。”
时间已经不早,沈晏回屋又再吹吹头发,就回阁楼上睡觉。
然后他再次梦见了从前。
*
沈晏发现自己在弹《凤求凰》。
等余音停歇,他笑着问裴渊:“如何?”
裴渊先前一直垂着眼,此时抬眼看来,烛光在眼眸中晃动:“殿下弹的,自然是好。”
沈晏笑着一抚弦:“太忙,琴技早已生疏了。”
说罢,他懒懒起身:“时候不早,休息吧。还好明日休沐,要不我怕是起不来上朝。”
裴渊看沈晏身形有些晃,过来扶他,一路将他扶进寝殿。
小宦官端来漱盆,裴渊接过,将殿内的人都打发出去。
沈晏让他伺候着洗漱,笑道:“本是给你接风洗尘,你倒伺候起我来。”
裴渊低头:“臣伺候殿下,天经地义。”
沈晏坐在床上,由着裴渊给自己除了外袍,一边说:“也伺候不了多少次了。等你成了家,我难道还特意招你进宫来。”
裴渊猛地抬头,随即将外袍一扔,坐到沈晏身旁,一如以往那般去搂他。
沈晏微愣,反应过来后,推开他的手,失笑:“我不是这意思。今日乏了,你也去休息吧。”
却是被裴渊反手握住。
裴渊本就沙哑的嗓音,此时更是哑得仿佛带上什么沉重的东西:“殿下……是不想要臣……想换个人吗……”
沈晏没来由地心一颤,回头看他。
裴渊的眸中映着火光,摇晃起来如同眼里含着无形的泪。
沈晏不由自主地放柔声音:“乱想什么。”
裴渊伸手抽掉沈晏头上发簪,拨散他一头长发,手背若有似无地掠过沈晏脸侧,捧起一缕发,低声说:“臣伺候殿下。”
沈晏倒下时,脑子恍惚得厉害,一整晚的酒意全在这一刻冲上了头。
然后他想起来了——这是那么多次里,唯一一次裴渊主动要求的。
*
第二天早上,沈晏醒过来还有点恍神。
他突然想到——现在裴渊不愿意承认身份,莫不是怕自己再找他伺候?
上一世,难道裴渊真是为了固宠,才那么多年一直忍辱负重。
所以这一回,只要不认,自然也就不用再面对那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