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安静中, 无数双眼睛来回看着牧深和陈俊树师生俩。
牧深很快从周围人的反应找到画主,满脸遗憾地看过去:“陈先生是吧,不知道你这幅画什么时候收的。当纪胤的画收, 肯定不便宜。要不你赶紧想想, 还有没有把钱追回来的可能。”
这句话有些长, 终于让震惊中的众人回神。离得近的人怕议论被听见,相互之间使着眼色。离得远些的更是开始交头接耳,嘈杂声再次充满展厅。
人群外的刘教授头疼地拍下额头,忍不住嘀咕:“这孩子……”
左恒低声问:“要不要我找人把他带出来?”
不过,刘教授却是一摆手:“随他吧。这么大的人了,自己的行为自己负责。”
虽说牧深是他带来的, 但反正他和国画圈又没有交集,影响不到什么。
那边陈俊树的脸色已经是黑中透红, 旁边弟子艾学飞更是气得满脸涨红, 似乎头发都根根倒竖。
本来挤在双方之间的人, 此时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像是留出地方给他们当面对峙。
艾学飞当即上前几步, 大声质问:“你谁啊!凭什么说这画是假的!”
牧深却答得一本正经:“因为这画的用墨和运笔都不是纪胤的风格。你看那线勾得那么飘, 还有墨的浓淡过渡, 明显能看出落笔并不快,甚至好些地方都有犹豫感。
“纪胤的写意向来是画得随心, 全画看上去酣畅淋漓, 不会有这种滞塞拖沓。这画从构图风格看, 倒是像纪胤的感觉,我怀疑是临摹的, 所以下笔时小心翼翼。”
众人随着他的话再次看画。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那话语影响,不少人此时细看墨迹, 似乎就感觉出一些凝滞。
艾学飞简直要被气得倒仰,不由得提高音量斥道:“你说不是纪胤的风格就不是了?”
这话一出,顿时所有人都有看向他。
纪胤什么风格,学界是已经基本有定论的。牧深说的“写意画得随心,画面酣畅淋漓”并没有错,艾学飞质疑这个,倒是显得他不专业。
艾学飞话刚说出口,也察觉到自己言词有失,连忙补救:“我看这画就很随心很顺畅,你怎么知道纪胤不是这样运笔和用墨!你和纪胤真迹对比过?”
却不料,牧深真的点了头:“嗯。我家有两幅纪胤的写意,一幅山水一幅花卉。我都非常喜欢,常看,也临摹过。当然,这一幅摹得比我好多了,但还是缺少纪胤画里的那种感觉。”
艾学飞顿时一滞,四周也响起一片抽气声。
纪胤现今存世11幅作品,其中3幅字,3幅写意画,5幅工笔画。而《春日登山图》此前一直不知所踪,还没有图像资料,相当于只有两幅写意画有确切下落,其中一幅就是前几年拍出2.6亿的牡丹。
现在牧深说,那两幅全在他家里!
这一有对比,牧深话里的可信度无形中增加不少。
艾学飞回头看一眼陈俊树,见老师皱着眉给个眼神,心里才安稳点——看来圈里根本没人认识这个人,至少肯定不是本市的,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狂妄小子。
他继续对牧深施压:“怎么能只凭你一张嘴说是怎样就是怎样,你敢把画拿出来对比吗!”
果然,牧深回道:“那么贵重的画,我怎么会带在身边。我家在国外,你们要想看,我们可以约时间,我等你们去找我。”
周围议论声一下涨起一波,不少人听得都心动。
艾学飞心下更稳,继续追击:“说什么以后,就说眼前!你拿不出画,就是口说无凭!我们这画可是有好几家机构的鉴定证书,绢、墨、印都做过检测,就是承前期的东西!还有那几个收藏章,时代都不同!”
牧深不赞同地道:“我们画画的人看画,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怎么能反倒被鉴定证书束缚。再说,这有可能是同时期的人临摹,也有可能调了旧墨和旧印泥,画在旧绢上伪制,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说完,他又越过艾学飞,看向陈俊树:“陈先生,我知道你伤心之下可能一时不愿接受。但这张的确是伪画,不合适再转手拍卖。”
陈俊树一张脸黑得都快滴出墨来,感觉周围的议论声全是在对自己的质疑。
如果他只是一名收藏家,还有台阶可下。可他在国画圈内也值得人称上一声“大师”,如此被一个小辈质疑自己对画的眼光,真要在这里露怯,以后也就不用混了。
他咳一声,走上前:“这位……对于画作真伪之辩,向来是古今难题。你相信自己的眼光,但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断。你不要忘了,这幅画是纪胤晚年的作品。
“看落款年份,庆丰四十六年,纪胤已经是67岁。他那时的身体状态,和年轻时肯定不一样,下笔力道变弱也不奇怪。我认为,这画上的运笔和用墨变化,正符合这个年纪的老人。”
陈俊树毕竟在圈内名声大,此时他出了声,不少人也跟着向他倒去,出声附和。
牧深再去看画:“可是……”
他正想着怎么组织语言,陈俊树却直接转了话题:“年轻人,我看得出来,你喜欢纪胤的画。但不能为了收到画,就使这种下作手段。”
牧深原本一直态度坦然,此时不由得猛然拧眉:“我没有!”
陈俊树却是露出无奈一笑,向周围人摊手,仿佛在说——小孩子就是胡闹。
牧深感觉心里憋着口气,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这时,一道柔润温和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这幅画,的确不是纪胤所画。”
围观众人原来已经基本倾向陈俊树,哪知事情又有转折,纷纷转向声音发出之处,嘈杂声再起。
陈俊树和艾学飞黑着脸看去,两人都是一愣。
艾学飞和王辰连关系不错,此时已经认出沈晏和裴渊,陈俊树则是注意到站在沈晏身后的左恒。
左恒身旁跟着几名工作人员,有扯着空白宣纸的,还有捧着砚台拿着笔的。
沈晏微笑着对牧深点下头,再看向陈俊树:“陈先生,你惯用右手。”
陈俊树:“那又如何。”
沈晏又扫一眼看向自己的众人,淡定开口:“大家应该都知道,纪胤是右手工笔、左手写意。”
众人纷纷点头。
艾学飞强调:“这幅画的运笔之势,明显是左手所画。”
沈晏没接话,只继续说:“可能用左手作画的人少,所以大家没有特别留意过,两边手作画的小差异。除了勾线、着墨时的起始时常相反,作画顺序通常也有不同。
“而这幅画,确用左手所画,但落笔时的构图之法,却是右手画的习惯。举个例子说,比如左下角的两块大山石。看墨迹晕染,是先画前方这块,再画后方那块。”
众人随着他的话看去。这种细节,能看得出来的人已经很少。
还有人不解:“前石遮后石,不管左手右手,不都是这么画吗?”
沈晏:“当然都可以那么画。但以纪胤画技之娴熟,他会怎么方便怎么画。如果大家用左手画过,就会知道,那样的构图,先画后石会更顺手。就是这样——”
说完,他伸出左手拿过毛笔,蘸上墨,直接抬手在竖起的纸上画出那样两块石头。
随着沈晏将两种顺序都展示一遍,亲眼得见的众人终于恍然大悟——的确,左手就是先画后石更顺手。
沈晏:“顺序不同,可以看出墨色的相互影响有些许偏差。这样的小细节还不止一处,大家请细看——”
他又说了三四处,有水、树、云,甚至人物衣摆,并一一当场展示。
牧深看得双眼放光,用力击掌道:“对对!应该就是因为这种不顺手,更加重了画者画时的犹豫!”
沈晏放下笔,续道:“如果纪胤真有这么一幅画,那画者应当不是对着画临摹。画者有可能看过画,并惯用右手,过后凭记忆画下,再练左手重临,或是寻左手作画厉害之人临出。”
陈俊树面色有些发白,但还是辨道:“作画顺序这事,本就没有定数,因人而异。何况顺手与否也只是你的揣测,承代距离现在一千多年,谁又能知道当时的人具体怎么作画的。”
听着或许有点强词夺理,可他这话也没错,仅凭这一点,无法断定画的真伪。
围观众人虽然心中天秤各有倾斜,却也都看向沈晏,期待他的应对。
沈晏:“的确,作画顺序这一点,只是佐证。能够直接证明画是伪作的证据,在落款上。”
众人连忙去看落款,除了个别人能看出是左手写的字,看不出其他问题。
沈晏没卖关子,直说道:“纪胤虽用左手画写意,但他本人更惯常用右手,写字都是右手。倒也不会因为左手画画,就特意用左手给画落款。”
他转向牧深:“这位牧先生家中有两张纪胤的画,应当知道这一点。”
牧深仔细想了想,一锤手掌:“还真是!画上的字应该都是右手写的!”
众人顿时又议论起来。
艾学飞连忙拿出先前的理论力争:“除非你们拿出纪胤真迹对比,否则这些都是一面之词!”
沈晏目光转向他。
艾学飞梗着脖子瞪回来。
这时,裴渊开口接话:“印章也有问题。”
众人都没顾得上想其他,全去看印章。可惜印章实在太小,只有前排的人能看得清。
沈晏不着痕迹地瞥一眼裴渊,接道:“刚才展示的时候拍到近景,我看印章用的是云影印。”
艾学飞:“有什么不对?纪胤的左手写意就是观云影而开窍,所以他自号云影散人,写意画都用云影印。
“而且印中‘影’字缺半撇。那方印是他寻知名印师所刻,不料拿到当日就磕了,但他又舍不得换,就一直用着。这事可是有史料的!”
沈晏:“那你又知不知道,最初那方缺半撇的云影印,在庆丰十四年被他不慎掉入河中。后来他重新找人刻了一方,‘影’字便没有残缺。这画作于庆丰四十六年,印章显是不对。”
艾学飞猛地瞪大眼:“你胡说!哪有这种事!”
却是裴渊答他:“七八年前同市开到一座承前期的墓,墓主是纪胤好友,正是失印当天与纪胤一同泛舟的人。那墓里有墓主的手札,里面详细记载了这件事。
“那座墓中的文物一直在陆续整理出来,那份手札从年初起就在同市市博展出。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手札内容也能在博物馆的官网上看到。”
艾学飞猛地摇晃一下,陈俊树也跟着脸色煞白。
众人纷纷掏手机搜索同市市博官网。
陈俊树转向那幅画,死死盯着那枚印,听到身边一声声惊呼“真的有”“还真是”,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