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温伏回去,没被抓,但也没偷来东西,兜里五十块钱全给了养父。
他像确实死过了一次那样变了个人,手里摊着那五十块,在养父开口之前先说话:“我要去读书。”
养父指间夹着根三块一盒的玉溪,懒洋洋靠在床头,胳膊肘支在落满烟灰的柜子上,眯着眼睛抽了口烟,白茫茫的烟雾往温伏脸上喷:“你说什么?”
温伏说:“我要去读书。”
养父眼睛稍微睁开了点儿:“什么?!”
温伏说:“我给你偷东西,你让我读书。你不让我读,我就不去偷。”
养父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从床上起身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脚:“反了你了,你个小杂种!”
温伏跌坐到地上,熟练地躺下蜷做一团,用双手护住头部,准备迎接即将落到身上的拳脚。
这次他铁了心要达成目的,养父那双被耗子啃得边角残缺的塑料凉拖像雨点般抽打在他身上也没有堵住他的话:“我不管!我就是要读书!说什么都要读书!你不让我读,你就打死我!”
养父的拖鞋抽得从手里飞出去,换了一双接着打。
潮湿阴暗的老房子里灰尘滚滚,叫嚷声愈发减小,慢慢只剩下鞋底和拳头无规律击打在他身体上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养父打累了,拖鞋丢到地上,一只脚穿进去,叉着腰问他:“还去不去?”
温伏没说话,只有卧得像虾米一样的身躯在静静呼吸。
过了很久,他仍是双手抱头,沙哑细微的声音从胳膊缝里钻出来:“……要去。”
“操你x的!”
养父作势还要打,可转念一想,他又不能真的把人打死,闹出人命不好处理,万一坐了牢,为了这么个孩子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不值当。
若把温伏放了呢?以这小子的机敏,会不会跑去报警不好说,但放出去就是个祸患。温伏脑瓜子聪明,指不定早就摸清了他的行动轨迹,如果真去找警察,有这小子协助,自己肯定跑不掉。以前他跟着他是因为有饭吃有地儿住,找了民警不定会被送去哪儿,还不如老老实实跟着自己这个人贩子。
如果他主动把温伏丢了,这小子读不成书,还挨过那么多顿打,一时报复心起来,哪怕自己暂时没落网,也免不得以后提心吊胆。
温伏并不能听到养父心里这些算盘,只是余光瞥到对方高高扬起的手,下意识抽搐了一下,双臂把头护得更紧,最终却没等到拳头落下。
他听见养父往他身上啐了一口:“老子看你以后考个什么状元。”
身后的床垫吱嘎一声,养父坐了回去,从抽屉里拿钱——打牌的时间到了。
温伏敏捷地从地上起身,像兔子一样窜出去,跑到门口的水龙头面前,用冷水胡乱冲干净满头满脸的血。
他知道自己有书读了。
人牙子也有自己的关系网,没过多久,温伏在附近的镇小入学。
他白天在学校上学,晚上和周末就在养父的指使下潜入各种公共场所进行不起眼的盗窃。温伏的手腕上总是带着青紫的指痕,那是一次次不慎被人发现时,所有人下意识抓住他的第一个位置。
偶尔温伏的鼻子和脸也带着青紫,是养父喝了酒或打牌输了钱拿他发泄的结果。
他们搬迁的频率很高,因为温伏偷钱被抓总会有几次逃不过被送去派出所,去的次数多了,警察就会起疑,从对温伏进行口头教育变成了对来接他回家的养父进行探究的审视。
每当养父收到来自警察的打量时,就是他们连夜搬迁的时候。
读书,偷盗,被抓,转学。
读书,偷盗,被抓,转学。
读书,偷盗,被抓,转学。
温伏对这样的日子渐渐麻木了。
唯一愈发敏捷的是他逃跑的速度,只有跑得越来越快,才不会被人抓住,不用随着年龄长大得到路人越来越少的怜悯从而在被抓包时承受更重更狠的打,也不用一次次被送到派出所,看着早已熟悉的警服,接受那些他早已学会不去听的苦口婆心的教育。
更重要的是,只有跑得更快,见警察的次数更少,他才能减缓养父搬迁的频率,得以延长自己在一个学校接受学习的时间。
他已习惯像影子一样让自己沉默在每一场人潮中,静默得使任何一个人转头就能忘记他的存在,用无比熟稔的盗窃手法,在被害者身边来去无踪,宛如鬼魅,偷完钱就消失不见。为了不让人对他留下印象,温伏不与人交流,更不与人对视——他那双眼睛太容易叫人记住。
声音、容貌、性格,他停留过的每一个地方,同学与老师有关他的记忆都是模糊。
除了成绩。
温伏在所有盗窃与挨打的间隙里抓住时间学习,他所去过的每一所学校,唯一能提醒那些人他曾到来的证据,是他留下的每一次名列前茅的成绩。
他一直记得幼时母亲耳提面命的叮嘱。
纵使到现在,温伏早已变得对一切苦痛都麻木到迟钝了,他不知道读书的意义何在,但还是僵硬而机械地依照母亲留在他回忆里那句遗嘱般的话活着:要读书,拼命读书。
无止境的流浪里,母亲的一切形象都在温伏脑海中凋零远离,他和他四岁以前的童年像隔着一块毛玻璃在水火中对望:难以窥探,凭借本能感知而已。
温伏不记得母亲的面容,不记得她纤细还是臃肿,美丽或是丑陋,他甚至不记得母亲的名字——太遥远了,他在学会写字之前就失去了她,在看到她的墓碑之前又遗失了自己。
但毫无疑问母亲是爱他的,纵使记忆如此遥远,温伏也十分笃定。从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是一片空白时,他对爱的唯一感知就就来自于她。
渺茫而确信,像直觉那般,如同他第一次看到费薄林的眼睛就知道有一天可以去敲响对方的家门。流浪动物对爱与危险的判断都无比准确,他知道费薄林不会伤害他就像他知道母亲的爱。
无数个疲于奔命的深夜,他靠着这点朦胧的感知挣扎自救。
高频的搬迁使本就对他学业不上心的养父认知混乱,温伏在小学到初中的阶段跳了两次级,从云南迁徙到四川,快七岁上一年级的他,十一岁时小学就已结业,初三毕业时,温伏还不满十五。
义务教育过后,温伏要上高中了。
他的中考成绩依旧出彩,温伏无所谓自己上一个什么样的高中,只要能上就可以。
他报的永远是离目前的居住地最近的城镇高中,太好的学校学费高达几百,城镇中学无论如何总归钱花得少一点。
养父染上了赌瘾,时不时背着一屁股债,短短一个学期,温伏又转学了两次。
高一上的期末面临分科,温伏毅然决然选了理科。
文科不止要背书,没有课堂上老师及时的辅助讲解,根本无法在考试时准确理解题干和做出能拿高分的应答。
但理科不一样,纵使错过一些课程,只要在练习册上系统地刷题,通过对照答案和解析一样能掌握知识点,这对随时面临着迁徙和转校的他来说是最好兼容每个学校不同的上课进度的选择。
高一下中期,他们又搬迁了一次,来到戎州的一个小县城。
这回呆了几个月,直到温伏升高二。
高二开学前一天,温伏回到暂居地,养父不出意外正坐在自建房门前的棚子里打牌,地上洒满了抽过的烟头和一盘蚊香,头顶的电灯泡用三根拉到柱子上的电线吊着,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积着些不明水渍。
养父叼着烟,嘴里爹妈并行地跟人开着玩笑,但脸色并不是很好,估计才输了钱。
温伏站在他旁边,用多年练就的又小又轻的声音找他要钱,说是交学费和报名费。
养父洗着牌,快速扭头瞥了他一眼:“什么?!”
温伏又把话重复一遍。
养父笑了一声,把嘴里的烟取下来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另一只手放在压钱的麻将上面,冲温伏招手:“过来。”
温伏往前跨了一步。
养父拿出一叠皱巴巴的红红绿绿的人民币:“要多少?”
温伏抬手等着接钱,一分都没有多报:“一百八。”
养父哼哼一笑,夹着烟的手慢慢数钱,挑着眉毛根牌友们调笑:“娃大了,没说赚钱来养我,还天天来要钱。”
牌友们给面子跟着笑两声。
温伏不说话。
“一百八……”
养父一边数着,嘴里念叨这个数字:“一百八……”
突然,他变了脸色,手里的钱一把拍在桌上,抓过温伏的胳膊,烧得红晶晶的烟头直直戳到温伏的手腕:“老子看你长得像一百八!”
温伏一动不动,因为一旦闪躲,接下来落到他身上的就是一顿更残暴的殴打。
烟头仿佛烧穿了他的皮肤,从他的手腕上升起几缕似有若无的白烟,温伏恍惚中听到伤口处正滋滋作响。
烟熄灭了,温伏的手腕烧烂了,养父起身,顺手拿起身下的塑料凳子朝他劈头盖脸地砸,牌友们纷纷过来拉起了架,养父的嘴里不停冒着那些经年累月挂在嘴边的不堪入耳的辱骂。
他输了钱,拿温伏撒气,温伏习惯了,打完了兴许还是会给钱的。
这次养父指着温伏喋喋不休:“老子看你不惯很久了!活活不干,钱钱不赚!老子白饭养你,有进不出!天天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捧着个书读,读你妈的昏书!你以为你能读到哪去?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你一辈子都是个杂种!还敢来找老子要钱!滚!明天就滚!今天晚上就滚!”
上学期养父在牌场上玩推三公,欠了上万赌债,温伏晚上出门偷东西不够,养父打起他同班同学的主意,叫温伏去男生宿舍偷钱。
温伏去了,指着高年级的偷,偷来的钱一毛不剩全让养父输进了赌场。
中学生一个个都是人精,温伏的长相又惹人注意,一个不常见的面孔频繁出现在男生宿舍,恰好宿舍又闹财物损失,难免引起怀疑。
人家一打听,就知道温伏是哪个班的走读生。
后来那群中学生不声不响地把他捉在宿舍后的监控盲区,拳打脚踢地一顿揍,打得温伏鼻血长流,胃里酸水都给吐出来,还有人全程在旁边录像。
等他们打够了,把温伏鼻青脸肿的样儿三百六十度拍了个遍,才警告他:“再敢来偷一次,你就等处分。”
温伏被打得落花流水的照片第二天就挂到那所乡镇中学的表白墙上,离期末考还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学校里满是他偷钱被捉的传言。
那一个月他走到哪里身边都是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温伏对此早已麻痹,反正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顶着破相的脸完成了考试。
只是自从被打以后,他再也不肯答应养父去学校偷钱。加上应付期末考时间紧张,直到寒假,他为对方盗取财物的次数越来越少,偷来的钱仅够维持养父一人的温饱,没钱进赌场的养父也只能屈就在小院里打点麻将过过手瘾。
温伏则跟以前一样,养父想得起的时候,他能吃到一份顺手多买的盒饭;养父想不起,他就吃对方留下的剩饭。
至于面子、自尊、羞耻心什么的,那是他从来就没有的东西——忘了从几时起,他那副逐渐出众的美丽皮囊下只剩一具苍白空洞的灵魂。对周围一切都无限趋近于冷漠的人,自然也无所谓自己在旁人眼里是美是丑,又被同学在网上挂到了哪儿。
一路照此成长到十六岁的温伏,极端麻木,极端漂亮。
塑料凳子脚上的毛边把他的眼角刮破了,温伏脸上挂着泥水,手腕处正快速地变得红肿溃烂,等养父骂完,他站在原地,像往常一样静默地垂着眼,伸手说:“一百八。”
头顶昏黄的灯泡因为这场动静晃得厉害,养父的叫骂声再次响彻在这个小小的棚子里。
最后混乱之中不知是有人把桌上的钱塞到了温伏手里还是他自己趁机拿走了钱,温伏揣着一百八十块学费走到一个公共卫生间,冲干净自己的脸,手上的伤口也只用自来水洗了一遍,就在公园随便找个长椅将就了一晚。
回去是不可能当晚回去的,否则养父会大发雷霆,不管怎么样也要过一天再说。
第二天温伏回到那所自建房时,养父走了。
房子空洞洞的,什么也没留,如他们每次搬迁时那样,兜里揣着钱,背着一套衣服,说走就能走。
温伏手腕的伤口在发炎,他没有生过病——又或者说以前无数次生病都靠自己捱了过去,他从不知道生病该有个什么样的解决程序。
身体又冷又热,温伏饿得慌,捡起墙角昨天养父剩下的盒饭勉强糊了口,解决了这一回急饿后,去到房间倒头就睡。
养父每到一个地方从不租房,都是靠打听又或套关系去蹭一些没人住的老房子落脚,全水泥的毛坯房、农村自建房甚至一些拆迁房他们都住过,将就着现成的家具,有什么条件就住什么条件。
万幸的是,一觉睡醒,温伏退了烧。
手上的伤口在结痂后变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烟疤,长久地留在腕处。
温伏开始了一个人的流亡。
他没有养父能说会骗的一张嘴,只能投机取巧地不断蹲点换寄居地,有时运气好能找到一两处没人居住的老房子,自打有一次睡到半夜撞到户主回家后,温伏从来只睡靠窗的位置,方便自己临时翻窗逃跑。
有时运气不好,三五天没地方落脚,他就哪里都住,桥洞、车站口、甚至烂尾楼,只是学校一直没变过——因为他找不到关系四处转学,始终都在养父离开时的那一座城镇高中就读。
交完了学费他身无分文,多年跟着赌徒兼人贩子的养父奔波,生活常识也相当薄弱,没了钱,身无长处的他只能去偷,必要时裹得严严实实拿着一把玩具刀在晚上打劫落单学生的零花钱也是有的。
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他尝试过用公用电话给养父打电话要钱,对方为了躲债,手机没有一次接通过。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两个月,终于在一次偷电瓶车的过程中失手,被送去了派出所。
警察问不出他家人的联系方式,根据他身上的校服和班牌打电话联系到学校教务部,叫来了他的班主任。
那是个四十岁的乡镇女教师,在此之前温伏已经因为上学期的流言风波被请去办公室,老师一问,他不吭声,点点头,算是承认自己偷过钱。说请家长,又联系不到人。
这次去警察局,先惊动了教务部,温伏回去的结局必然是被开除。
他是个闷葫芦,老师问什么他也不答,不是不想答,就是不懂怎么组织语言,于是干脆沉默。
最后老师告诉他他会被开除。
她问:“你想被开除吗?”
温伏摇头。
她当然知道他不想,无论如何,温伏的成绩在这个教育落后的乡镇从来都是年级第一。
她无法具体猜到这个孩子身上发生过什么,可无疑她是带着点同情去审视他的,连家长都联系不到的孩子,偷钱是错,可没有钱难道也是他的错吗?
她又问:“你想读书吗?”
温伏自然是点头。
女老师叹了口气:“学校你是不能呆下去的,那么多人都知道你偷过钱,这次还进了警察局,没办法了,我可以找学校消你的处分,但是保不住你。”
温伏等了一会儿,听她没有下文,就准备要走。
老师忽然说:“我有个老同学,是市一中的后勤部长,可以问问,你能不能去那儿读。”
温伏直愣愣的,还不会说谢谢,就照着老师的话,坐上去市里的大巴,转学到了一中。
临走前老师塞给他一千块钱做学费和生活费:“不要偷钱了,别让那里的老师和我难做。”
温伏入学前,交完学费、书本费和校服费,手里的钱花了个七七八八。
在穷途末路的一个晚上,他遇到了费薄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