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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年少无名 诗无茶 4788 2024-07-13 10:49:48

飞机上。

孟煜早早地拿着毯子和眼罩睡觉,剩邹琦和许威两个人交谈。

“今天做得有点过了。”邹琦给许威递了杯香槟,“就不怕他报复你?”

“瞅你一直没吭声,老子就知道你要这么说。”许威从他手里接过高脚杯,“惹他怎么了?我就喜欢惹他。”

他拿起毯子边展开边说:“再怎么惹他还能翻出多大的风浪来?费老头子这几年在欧洲看病,费氏让我爸管着,集团就算现在改姓许也没人敢知会老头子一声。费薄林?老子碾死他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不就是他妈的骨灰吗,我对他已经很客气啦。”

激怒费薄林对许威而言确实没有任何好处,但也没有坏处。常人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许威不一样。

在侮辱费薄林这件事上,许威一向乐此不疲,从五岁到二十岁,一次都没变过。他的眼中,折磨羞辱费薄林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因为想做所以就做了,不用考虑任何后果。

当然,前提是他心里有底。费薄林要是有那个报复的能力,他也不敢这么嚣张。

现在费老头子昏迷不清,费氏的命脉都给许家人管着,许威自认是唯一一个能联系上费薄林的人,千里迢迢飞这一趟不过是为了让费薄林知道林远宜生前过得有多惨,更重要的是,让费薄林记住,造成林远宜这么惨的人不是许家,是他自己的爹。

父子离心是许威本来的目的。至于得罪费薄林——顺便的事,反正费薄林在他眼里就是一条河沟里的鱼,再蹦也翻不到费氏这片海里。好好折辱从小到大都自视清高的费大公子对他而言是最爽快不过的取乐方法。

邹琦看着许威慢悠悠喝了口酒,笑着问:“你就那么笃定费家的人拿你们没办法了?”

“不然呢?费薄林现在顾不上恨我们许家,他最恨的是他爹。就他那个臭脾气,见了费老头子还能平心静气坐下来说两句话都算我输。”许威拍拍邹琦的胸口,“老头子的律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不敢乱动,集团里边连你们姓邹的都归我们姓许的管,费家啊——要到头啦。”

说到邹家,还得扯回几十年前。当年费薄林父母白手起家,创办公司初期邹氏出了很大的金钱人力,可以说是费氏最老的一支股东。可后来邹家嫌林远宜管得太多,权力太大,不知道谁出了个馊主意,为了赶走林远宜,给费父介绍了新的女人——也就是现在的董事长太太,许威的姑姑。

那些年从合作伙伴,到家里上下,所有人都瞒着林远宜。

哪晓得邹家赶走了豺狼又来了虎豹,林远宜离开了费氏,费父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许威父亲掌控费氏以后非但不比林远宜宽厚,诸多事情做起来还更有两分阴毒,一味地想扶植许家的人。邹家本来就没人会做生意,林远宜在的时候便只会吃分红,那时还总觉得自己家不被尊重,如今许家的人掺和进来,邹家一次次被瓜分利益让渡股权,十几年前原本在集团能跟费家平起平坐,眼下渐渐地只有巴结许家的份。

戎州是孟煜的老家,孟煜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呆在这儿。可邹琦不是,邹琦是土生土长锦城人,小时候大多呆在国外,家里这几年越来越不行了,他才回来。许威说要来戎州一趟,让邹琦跟着,邹琦照样是一个多的字也不敢说就来了。

许威说话口气大,从来不顾及谁的脸面,拍着邹琦的胸口,就差把“你邹琦也只是我许家的狗”这句话摆脸上了。

邹琦只是笑笑,放下酒杯看向窗外,眼底晦暗不明。

“但愿吧。”他拍拍许威的肩,“最好把费薄林踩透了,别让他起来。否则……”

许威戴上眼罩懒洋洋地问:“否则什么?”

邹琦哈哈一笑,开着玩笑说:“否则就凭你这个脑子,真不知道你会怎么死啊!”

-

考试结束铃响起的时候,温伏第一时间冲出了教室。

他没有等校外的公交巴士,而是用费薄林前一天塞给他的那一百块钱拦了辆出租车,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

离家越近,他心里越是感觉隐隐的不安。

高考完的马路上人流车流交织不息,一辆出租车赶十分钟的路,光是堵车就能赌八分钟。

温伏在车上坐了半个小时,一看路程才走了一半,他跟司机说自己不坐了,付了一半路程的钱,下车提着书包就撒丫子跑。

下午五点的太阳依旧毒辣,温伏经过的一扇扇车窗,车窗上折射着金色的光,每一扇都闪过他的身影。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步不停地上了自家六楼,打开家门时发现家里安静得出奇。

费薄林一般在家会把家门敞在楼道里,一是方便温伏回家不拿钥匙,二是为了通风凉快。

今天温伏难得用钥匙打开了门,进门时也没人招呼他。

可他知道费薄林就是在家里。

他一回来就能感知到费薄林的气息。

温伏把书包取下来,下意识地把呼吸和脚步放得很轻,一边朝房间走一边试着喊:“薄哥?”

他听到费薄林的呼吸了,可是费薄林不回答他。

温伏推开房间门,看见费薄林蜷缩在床上,面对着墙,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乱糟糟的,蓝色的校服裤脚灰扑扑一片,还带着些沙子。

“薄哥?”温伏又喊了一声。

费薄林一动不动。

温伏走近了,瞧见费薄林怀里抱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费薄林没有睡,他的眼睛半阖着,长长的睫毛有些湿润,眼角的红色还没褪去,一股莫名的孤寂笼罩着他,使他浑身散发出难以触碰的气息,他像是陷入了某种长久的、静默又纷扰的思绪。

温伏弯下腰,趴在床边,把下巴放在费薄林侧起来的肩头,像往常哄他开心那样点着头喊:“薄哥?”

费薄林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温伏开始焦灼了,他察觉到费薄林身体里酝酿的难以言喻的痛苦,可费薄林没打算把它发散出去。

那些痛苦会在费薄林的身体里尘封发酵,最后把人憋出病来。

温伏别开头,用脑袋蹭了蹭费薄林的耳朵,随后就这么贴着费薄林鬓角,企图听到费薄林脑海中的喧嚣。

他知费薄林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什么不可估量的重大意外,这样庞大的沉默和苦痛不是一场失利的英语考试能带来的,在考试之外,在他没来得及抵达的地方,费薄林遭遇了别的事故。

温伏听不到费薄林脑中的声音,他因为经历了长时间的奔跑,乍然停下来,自己的心跳充斥在整个耳鼓,他第一次觉得心跳声那么烦人又势不可挡,阻止了他的身体与费薄林的交流。

他站起身,急得在床头踱步转了两圈,可他想不出任何办法能让现在行尸走肉般的费薄林有片刻起死回生的情绪。

于是他一下子盘腿坐到地上,趴在床边,轻轻抓着费薄林的衣角,带着点隐约哭腔喊:“薄哥……”

奇怪,费薄林没流下的眼泪好像刚才顺着耳鬓相贴的动作顺到温伏的身体里来了,费薄林面无表情,温伏却一看到他的样子就快哭出来。

后来温伏也不说话了,他静静地趴在床沿,就这么仰着头看着费薄林。他想说没关系的,不管发生什么都没关系,只要费薄林还活着,只要他还守在费薄林的身边,就算天塌下来了他也能给费薄林挖出一个角来,除了生死以外什么都不是大事,考砸了没关系,出了意外没关系,哪怕费薄林杀人放火呢,还有他温伏拿条命来兜底,真的没关系的。

可是他不会说,他知道费薄林现在也听不进去。

两个人一个蜷着一个坐着,坐到了斜阳西下,又坐到了月上中天。

温伏饿了。

他撑着床沿起身,动了动自己盘得发麻的双腿,倾身过去俯在费薄林身后,悄悄伸手去摸费薄林的肚子。

他觉得费薄林应该也饿了,没有谁是金刚不坏之身,人活着就会饿。

温伏把手从费薄林的衣服里拿出来,双腿跳下床时腿还麻着,不小心趔趄了一下后一瘸一拐地跑去了厨房。

他不会做饭,说来真不可思议,来到家里将近两年,费薄林没让他做过一次饭。那么久了,温伏一进厨房,还是只会煮他那有盐没味的面糊糊。

温伏捧着一碗面糊糊回到房间,费薄林仍然原来的样子,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

他来到床前,蹲下身说:“薄哥,吃面。”

费薄林不回应。

温伏抱着抱着面碗等了一会儿,见费薄林不吃,只能放在书桌上。

他也不想吃。

他想着费薄林,就吃不下东西。

温伏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饿了也会有吃不下饭的时候。

又过了好久,桌上的面彻底糊成一团,又冷又干,温伏想把面端回厨房,刚一起身,费薄林抓住了他的手。

他愣愣的“:“薄哥?”

费薄林放下怀里的骨灰盒翻了个身,把温伏拉到自己面前,抱住温伏的双腿,像水里的人抱着一截浮木那样,圈得紧紧的,随后慢慢把额头抵在温伏的腿上。

温伏低头,抬手摸上费薄林的头顶,摸到一些木屑和泥沙。

“别走了。”费薄林终于说话了,声音又低又沉,无比沙哑,“哪也别去。”

屋里黑漆漆的,床上费薄林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温伏拿起来,看见来电是境外号码,他记得费薄林教过他,这种来电一般是诈骗电话,看到就直接挂掉,于是他按了挂断键。

对方再次打进来,温伏又挂掉。

房间再次恢复安静。

他爬上床,和费薄林面对面躺着,朝费薄林张开胳膊。

费薄林把头埋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温伏一下一下顺着费薄林的头发,顺出了那些零散的木屑。他不清楚费薄林去了哪里,也不清楚对方是怎么回来的,只察觉到费薄林身上有一种深深的疲倦与无力,这股无力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非数日足够清除。

温伏知道,最沉闷漫长的夏天要来了。

外头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窗台上,有悠悠的雨丝顺着窗户缝飘进来,吹起墙面的窗帘,打湿了温伏的手背。

他的手护在费薄林的后脑,雨点砸到他的胳膊上,温伏注意到费薄林身后的盒子也要被淋到了。

他微微起身,把骨灰盒往床头推了推,刚推开,屋外的雨骤然下大起来。

雨声哗啦啦倾泻如注,温伏蓦然发觉自己的腰湿了一片。

怎么会呢?

他盯着外头的大雨发怔,雨怎么下到他腰上来了?

片刻后他听见怀里一声极小的呜咽。

费薄林的脊背在发出细微的颤抖,没多久,双肩也几不可察地抖动起来。

温伏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无措过后他又镇定下来。

还能怎么样呢?费薄林最差也就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他们两个脏兮兮地抱在一起,躺在家里唯一一张床上,费薄林一身的泥沙,温伏也跑得满身尘土,风把窗户吹得来回拍打陈旧的窗框,数不清的细雨飘到他的身上,温伏做过最可怕的噩梦也没有这样。

他想,日子最差也就是这样了。

他抱着费薄林的头和背,忽然意识到自己两只手也能把费薄林的肩膀圈住,原来费薄林的身体并非他想象中如此高大宽厚,费薄林的背也是单薄的,他摸得到他细细的一节一节的脊骨,摸得到他刚刚剃完不久后又在脑后长出的刺刺的头发,费薄林也会哭,一个人睡觉时也会绻缩得像只虾米。

温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费薄林只比他大了不到一岁,原来一岁的差距也并非想象中那般遥不可及。

不知雨是几时停的,温伏在它们尚未结束时抱着费薄林睡着了。

再醒来是半夜,他热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正准备下床打开电风扇时,费薄林的手机又响了。

温伏察觉到费薄林因此惊醒,他快速地拿起手机准备挂断,忽然注意到这串来电跟白天连续两次打来的一模一样。

难道诈骗团伙也不休息吗?昼夜不息地盯着一个人骚扰。

温伏想干脆接过去让他们不要再打过来,并警告他们再打就报警——虽然他根本不会。

于是他按下通话键,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边就问:“请问是,费薄林……”

对方斟酌了一下用词:“同学吗?”

温伏沉默了。

他低头看向费薄林,费薄林此时也看着他,显然是想他快点挂断之后接着过去抱着他。

温伏决定再多问一句:“有什么事吗?”

“终于联系上您了。”那边长长叹了口气,做起自我介绍,“抱歉,事不得已,原谅我一直用境外号码打给您,我是费董事长——也就是您父亲的律师,我姓张……”

温伏说:“你等一下。”

他把手机递给费薄林。

费薄林接过,放在耳边。

“喂?”对方试着呼喊,“费薄林同学,你在吗?我的时间非常有限,希望您快点做出应答。”

费薄林动了动嘴唇,用涩哑地嗓音问:“有事吗?”

“是这样的……”

温伏屈起膝盖靠着墙壁坐在床上,安静等着费薄林打电话。

他们通话时间兴许没有很久,但十分漫长。温伏看见费薄林慢慢从床头坐起,听筒里断断续续传出一些陌生的词汇,诸如“监听”“英国”“病情”“邹先生”“架空”之类的话,那声音传到温伏耳朵里嘤嘤嗡嗡的,像蚊子叫,他听了没一会儿眼皮就开始打架,后来撑不住了,干脆身子一歪,枕在费薄林腿上睡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温伏感觉自己被人抱了出去。

费薄林抱着他走得很稳,温伏意识波动了一下,很快又陷入沉睡。

中途温伏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见自己变成野人不着寸缕地在山里乱跑,远远地看见山头树上结着果子,正要摘来吃,猝不及防被兜头浇了一瓢热水。

温伏浑身一颤,险些原地跳起来。

一睁眼,发现自己坐在卫生间的小板凳上,靠着费薄林的胸口,浑身脱个精光,头发湿淋淋的,是费薄林拿着淋浴在给他洗头。

温伏懵了。

他仰头看着费薄林,头发上的水滴一串一串往下滴:“几点了,薄哥?”

费薄林说:“四点。”

温伏:“下午了?”

费薄林:“早上。”

温伏:?

费薄林挤了一把洗发露抹他头上,一边洗一边说:“身上太脏,洗了再睡。”

温伏把头低回去,揉了揉眼睛,对着卫生间的瓷砖醒了半晌的神,忽然问:“刚才有人给你打电话吗?”

“嗯。”

温伏又问:“你好些了吗?”

费薄林给他揉头发的手顿了顿,没说话。

温伏等了片刻,没听到他回答,于是说:“你要去英国了吗?”

他听到电话里的内容了,纵使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可温伏总归能猜到些什么。

费薄林说:“不去。”

他的双手放在温伏头顶,抹了一把快从额头流到温伏眼睛里的泡沫:“至少现在不去。”

“以后要去吗?”温伏问。

费薄林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挠着他的脑袋:“不知道。”

接着又不说话了。

温伏扭头,瞧见费薄林在对着虚空沉思。

费薄林的脸上仍旧是没有一点笑意,也没有表情,他盯着瓷砖前的虚空就像在思考一道数学题,无波无懒,平静沉稳。

温伏在他平静的眼底发现了闪烁着的一点阴沉沉的影子,那点影子像一团模糊不清的翳,遮盖住大把大把直欲滴血的恨意与燃烧的怒火。

察觉到温伏的目光后费薄林把视线收了回去,他拧过温伏的脑袋让温伏转身坐好:“不管去不去,到哪去,都会带着你的。”

“真的吗?”

“真的。”费薄林说,“只是去了别的地方,可能也要吃苦。”

“我不怕吃苦。”温伏拿起香皂,自己在身上毫无章法地到处抹。

费薄林又说:“可能吃了苦回来还是穷光蛋,比现在更惨。”

“那我带你去睡我以前睡过的桥洞。”温伏手里搓着泡泡,“我来养你。不让你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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