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薄林觉得不行。
在这样下去温伏要被惯得无法无天了。
他一边给温伏吹头一边这样想。
家里的吹风机是林远宜还在世时那个理发店老板娘送的,功率大,声音响,温伏半个身子探出去趴在费薄林腿上,一动不动。
他困意正浓,上下眼皮打着架,磕磕绊绊刚要合拢,头顶吹风机乌拉一声就把他惊醒了。
费薄林给温伏从后往前吹着头,见温伏睡得不安稳,便把功率跳到最小一档,可仍是不管用。
他轻声道:“以后……”
说到这儿,费薄林顿了顿。
他咽下那句“要是有钱了”的假设,只说:“咱们买个静音的吹风机。”
温伏迷迷糊糊抬眼看他:“吹风机有静音的吗?”
“总会有的。”费薄林说,“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的。”
温伏想了想,问:“那有洗完不用吹的头发吗?”
费薄林:“有啊。”
温伏望着他。
费薄林:“假发。”
温伏:“……”
温伏头一耷,接着埋在费薄林怀里睡觉。
睡着,被吹醒,又睡着,如此循环往复,温伏瞌睡没睡成,吹完头发时一抬头,本就不算柔顺的满头黑发全炸开了。
他木木地趴在床头,仰视着床前的费薄林,茫然眨眼,不知道对方盯着他的头顶做什么。
费薄林亦对着温伏沉默。
……好像一只被电过以后浑身炸毛的黑猫。
他收好吹风机,不愿承认这是自己的手艺,转身离开。
-
六月一过,就是期末。
教学楼下的樟树枝繁叶茂地遮出了一条林荫小路,花坛葱郁,人声与虫鸣总是交互沸腾着,戎州的盛夏彻底来临。
祁一川离开那天是期末考试最后一场结束后的下午,他出国的航班在晚上十一点,几乎来不及与所有人好好道别就要抓紧时间上路。
翰阳班的学习氛围紧张,但同学私下并不深交,尤其是对于他这样一个只来一个学期的交流生。给祁一川送行的人里除了温伏他们小组和苏昊然,另外几个就是平时跟祁一川组队打球的朋友。
他把戎州家里所有的漫画单行本装在箱子里全送了温伏,临上车前趁费薄林没看见,飞快摸了一把温伏的头发:“漫画你留着慢慢看,看的时候要记得想起我。哈哈!”
说完一脚上了车,给所有人挥手:“再见!”
温伏抱着沉沉一个大箱子目送他。
祁一川从车窗探头:“温伏,怎么不给我说再见?”
温伏学着动漫里拖长声音说:“加——纳。”
脸上表情却仍是空白冷淡,这句热情的告别被他说得宛如机器人般毫无热情。
费薄林拿走他手里的箱子:“好好说话。”
温伏挥手:“……再见。”
他对离别这种事还没有太强烈的敏感度,朋友的离开在他眼里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
只要不是死别,总有重逢的时候。
在遇见费薄林之前,温伏没有过有意义的相遇,自然也不会有深刻的别离,唯一一次是母亲去世,可那距今已十几年了。
温伏目前对任何感情的态度都稍显麻木,祁一川也不例外——大概是例外的时刻尚未到来。
比起祁一川的离开,那一箱子漫画书倒是更让温伏心驰神往。
恰好天上起了乌云,兴许一场大雨就要来了,温伏抱着重重的装满漫画本的箱子,非要跟在费薄林屁股后头去菜市场。费薄林把家里钥匙给他让他先回家,温伏看看箱子,犹豫了片刻后摇头,还是要陪着费薄林买菜。
俩人在人潮退去的菜市场兜了两圈,费薄林见实在挑不到什么新鲜的菜,干脆买了条鱼,让师傅帮忙刮鳞收拾了内脏,就牵着温伏赶紧往家走了。
回家路上他们路过一辆三蹦子,车后方拉货板上装着满满当当的黑西瓜。
温伏撵着费薄林脚后跟,三蹦子开过他身边时,他就两眼跟着转;三蹦子开走了,他脖子快扭到十里外的大观楼。
费薄林本想看他跟上没有,无意间一转头,瞥见温伏盯着远处的西瓜车不放。
就问:“想吃?”
温伏点点头。
费薄林追过去把车子叫停,挑了个皮薄个大的西瓜拎回来。
温伏回家的步子更快更着急了。
到家时天上刮起了大风,阳台外听着两个居民楼之间的夹道吹得呜呜响。
下午太阳西晒的余热还没散,费薄林先去打开家里唯一一台立式风扇,又问:“西瓜要现在吃还是放冰箱冰一会儿?”
温伏说:“冰一会儿。”
才买的西瓜,在三蹦子上晒了一下午,瓜肉吃着都是热的,温伏不喜欢。
费薄林就料到他要吃冰的,便先行去厨房切瓜,切了再用保鲜膜裹上放冰箱,免得窜味儿。
切完瓜出来瞧见温伏又盘腿坐地上捧着漫画看,费薄林过去把人拉起来:“待会儿下大雨,肯定要停电,快去洗澡,漫画洗完再看。”
温伏“哦”了一声,拍拍裤子,跑去房间拿了他最爱的那件袖口领口都灌风的白色大背心,跑进卫生间又探头出来:“薄哥?”
“做什么?”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
“……”
费薄林莫名其妙地洗了个澡。
他本打算先把家里打扫一遍,接着做饭,等暴雨过后再去看店,最后回家洗澡来着。
结果温伏在卫生间一伸脑袋问一句,他就进去了。
费薄林顶着半干的头发,一身清爽地站在灶台前,一边炸鱼一边沉思,是不是以后该让温伏一个人洗澡了?
大风把家里所有的窗户吹出轰轰的拍击声,温伏把自己那把矮木凳搬到阳台,坐到阳台的小桌子旁边,桌子上摆着一盘费薄林切好的冰西瓜,温伏左手拿瓜,右手拿漫画,扭头啃一口瓜,再扭回去看一眼漫画。
狂风将楼下街道边的行道树刮得左右晃动,天空变成灰蒙蒙的蓝色,对面居民楼有一户人家晾在阳台的衣服飘到了楼下的顶棚上,空气中挟裹着雨水、花草与泥土的咸湿气味。
风把世界搅动得不安宁,温伏在费薄林的屋檐下偏安一隅。
他嗅到水气抬起头那一刻,大雨落下来了。
先是一滴坠落到阳台的瓷砖上,砸开变成细密的小水珠,接着四面八方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
温伏穿的大背心一会儿向后飘,一会儿往前鼓,衣服里灌满了潮热的风,他身上是费薄林亲手洗出来的凉爽气味。
对面和左右的邻居开始冒着大风到阳台收衣服,温伏不忙活,他们家晾衣服的竹竿早就空了,费薄林看见天色暗下去时就去阳台把衣服收好了。
他低头又啃一口西瓜,悄悄把籽儿吐到角落的花盆里。
小时候听人说西瓜籽吃进去,肚子就会长西瓜,吐进土里,土里就会发芽。
温伏盯着费薄林的芦荟花盆,蹲过去把那枚西瓜籽用土埋起来。
埋完后手上都是泥,他下意识要把泥擦在衣服上,猛然想起自己如今不是跟着养父,可以活得干净又规矩,手脏了也能立马回家洗,于是一骨碌起身往厨房跑,跑到费薄林身边拧开水池的龙头冲手。
费薄林看他手指头污糟脏黑的,问:“干什么去了?”
温伏说:“种西瓜。”
费薄林:“西瓜籽吐到垃圾桶里。”
面对这种奇怪的回答,他没有一丝迟疑,连猜都不用动脑去猜:“花盆是养芦荟的,不能种西瓜。”
温伏轻哼一声,凑到锅边,嗅嗅锅里被开了刀裹上粉又炸成金黄色的鱼,一股酸甜的鲜味儿直钻鼻子。
他咽了口唾沫,指着鱼问:“这是什么?”
“松鼠桂鱼。”费薄林说,“糖醋味儿的。”
“可以吃吗?”
“现在不行。”费薄林伸手,把温伏的额头抬起来,“还没淋酱。”
他将温伏赶出去,总怕自己才洗得干干净净的人进了厨房又染上一身油烟气。
温伏瞅了他一眼,一拐弯儿,往房间里跑了。
费薄林伸出头说:“快吃饭了,别再吃西瓜了。”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温伏又回来了。
手里拿着那把印满“玛丽亚医院”的广告扇子。
费薄林不让他进厨房,他就扒拉在门口,胳膊长长地伸进去,给费薄林扇风。
费薄林含笑睨了他一眼:“我不热。”
温伏不信。
他刚才在锅边上凑那么几秒,灶台的火气就散过来,热得他直冒汗。
费薄林虽然不出汗,但温伏以己度人地觉得他一定很热。
在盛夏的灶火边做饭的人怎么可能不热?
不过温伏也不吱声,只是手上动作没停,大开大合地给费薄林扇风。
一边扇,一边学着费薄林的口吻说:“以后……”
费薄林瞥过来:“以后什么?”
“以后给薄哥买个能装厨房的冰箱。”
天气热了,就让费薄林去冰箱里做饭。
“没有这种冰箱。”费薄林无情地点醒他,“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
“为什么?”
“我会冻死。”
“……”
糖醋鱼起锅时,外边炮雷响起第三声,居民区停电了。
费薄林一边淋酱一边说:“把西瓜拿进来,准备吃饭了。”
温伏目不转睛盯着一盘子黄澄澄的松鼠桂鱼,口水吞个不停。
费薄林一开口,他钻得比谁都快,脚底下拖鞋跑得吧嗒响。
晚饭家里四个菜,一盘鱼,一道青椒肉丝,一碗糟黄瓜条——是晒干了水分的黄瓜条,变得又薄又细,放进坛子里用小米辣、泡椒和花椒腌一个月再拿出来。一次费薄林在菜市场随手买了二两回来,这道菜就沦为了温伏最爱的凉菜,吃进嘴里又酸又辣,干黄瓜丝咬着也是清爽脆口。
还有一盆清水煮的佛手瓜汤,费薄林提前一个小时煮好后放到冰箱镇了会儿再端出来的,瓜刚煮熟立马起锅,嫩绿多汁,清甜又解腻。
温伏第一口吃糖醋鱼时,慢慢抿着,两个黑眼珠子跟装了灯泡似的瞪大了望着费薄林。
费薄林毫无疑问在那个眼神里看出了某种被误解的想法——温伏一定以为他创造出了这条鱼,甚至因此认为他能创造出一个宇宙。
费薄林轻咳了一声:“我照着菜谱做的。”
“哦。”
温伏眼里的灯泡没有熄灭的意思,只是这口鱼肉在嘴里吃完了,灯泡的光从费薄林身上转移到了盘子上。
一桌子的菜最终没一口剩,糖醋鱼的汤给温伏拌了饭,连青椒肉丝里的青椒都被吃个精光。
费薄林给他添了三碗冒尖的大米饭,温伏还想吃第四碗时,费薄林不准。
“吃太饱了晚上难受。”
为了不给温伏机会,费薄林当机立断地将盘子里的糖醋酱汁倒进垃圾桶。
灯泡终于在温伏眼中不发光了。
大雨淅淅沥沥持续到夜晚十一点,惊雷化成了闷雷,在接近尾声的夜雨里偶然响一下。
潮热消散在这场暴雨中,空气彻底悠凉下来。
费薄林和温伏坐在阳台小方桌的左右两边,盯着头顶的夜空看星星。
看了不知多久,知了不叫了,蛐蛐儿倒是很聒噪。
温伏在蛐蛐儿的聒噪声中忽然开口:“妈妈在这些星星里吗?”
“我不知道。”费薄林说,“也许在另一片天上。”
“我们的妈妈,在我们的天上。”温伏说,“哪颗是她们?”
费薄林找了会儿,指着天上说:“那两颗吧。”
温伏撑在桌面上,半个身体凑过去,顺着费薄林的指向认真找:“哪里?”
“那里,”费薄林偏头,和温伏的脑袋抵在一起,“月亮旁边最亮的那两颗,看到了吗?”
他侧过脸盯着温伏问。
温伏好像看到了,视线定格在月亮旁边的某个位置一动不动:“她们明天还会在那里吗?”
“也许吧。”费薄林收回手,“也有可能不会在。”
他说:“明天是新的一天了,人长大了会去别的地方,星星也一样。”
温伏的眼中划过一到不解的光芒,对于费薄林的话似乎难以理解,因此他的目光里带着蒙昧的茫然:“人一定要长大吗?”
“要。”费薄林凝视着月亮,“太阳东升西落,宇宙也会长大。宇宙长大一天,就失去星星一晚。小伏,人也是这样,在失去中,就慢慢长大了。”
温伏的目光从天空移到费薄林的脸上。
他不知如何联想的,竟然问:“我长大,会失去你吗?”
费薄林的眼眸在这一瞬晃了晃,月亮折射到他眼里的光也晃了晃。
他先是一愣,似乎真的在对着天空沉思这个问题。
随后他转过头,对着温伏笑了笑。
“鸟会离开天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