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六,虽然不用上家教,但是费薄林得出门送外卖。
一般来说他的外卖搭伙人会把两个人共用的电瓶车放在约定好的地方,到了七点半左右费薄林自己去取。
可前一天晚上他睡得太晚,今天一睁眼就八点半了。
这是费薄林的生物钟罕见失效的时候。
他匆匆拿起手机一看,对方七点时准时把电瓶车放置的位置照片发给了他,并且打八点开始,由于他没上线外卖软件,配送站点的站长一口气给他飞了十几个电话。
温伏蜷缩着贴在费薄林怀里,又睡得蹭脱了枕头,额头抵在他胸口,头发乱七八糟,遮住了额头和眼睛,大半张脸全埋在他身上,只露出来一点鼻尖和嘴唇。
费薄林很轻微地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悄声下了床,走到卫生间关上门,一边洗漱一边给站长回电话。
好在站长看他是新来的,并没有呵责,只叫他快点上线接单后又叮嘱了一遍以后不要如此就挂了电话。
费薄林快速地收拾完,还想去厨房给温伏煮两个鸡蛋,刚打开卫生间的门,就看见温伏两眼迷迷瞪瞪站在门口望着他。
“眼睛都没睁开就跑过来。”费薄林表面嫌弃着,却用带着水珠的手擦了擦温伏的眼睛,“不睡了?”
温伏摇头。
昨晚费薄林回家还洗了衣服和澡,忙到很晚才睡觉,温伏打着瞌睡赖在他旁边,硬是撵在他后头等到两点半才一起上床。
这会儿俩人睡了顶多六个小时,温伏的课在下午,其实还能再多睡一个晌午。
“不睡了。”温伏打了个哈欠,“我跟薄哥一起送外卖。”
费薄林以为他在胡闹:“不上课了?”
“老师家里有事。”温伏说,“今天放假。”
为了防止费薄林不信,他一边说一边往自己身上到处摸电话,前前后后摸了个遍都没摸着,费薄林忍不住提醒:“裤子没兜。”
“……哦。”
温伏停下动作,又迷迷瞪瞪去客厅。
费薄林抄着手说:“衣服和包都在房间。”
温伏步子一转,梦游似的走到房间去。
费薄林摇摇头,去厨房煮鸡蛋。
架好了锅烧上水,他也去房间换衣服。
刚踏进房间门,就看见温伏半个身子栽在床上,腿还顽强的撑在地面,整个人就这么半趴半立地睡着了。
他哭笑不得,过去揉揉温伏的脑袋。
温伏立马醒了,偏头望着他含含糊糊地喊:“薄哥?”
“去床上睡。”费薄林说,“今天不上课,就好好休息一天。”
温伏揉着眼睛站起来:“我不困。”
说完又打了个哈欠。
“睡吧。”费薄林把他睡得像鸡窝的头发顺了顺,“我今天早点回来。”
温伏犟上了:“我真的不困。”
费薄林不搭理他。
他又说:“我吃了早饭就不困了。”
费薄林还是不接他的话。
温伏钻到费薄林跟前:“我跟薄哥一起去。”
费薄林无奈:“送外卖不好玩,很累的。”
空气中安静了一瞬,费薄林意识到了什么,又改口道:“不是很累。只是……没什么意思。”
好嘛,这下温伏说什么都要去了。
“薄哥骑车,我去送。”温伏坐在电瓶车后座,顶着着费薄林给他戴的头盔,一口一个鸡蛋,电瓶车呼呼地开,他在后头吃得满嘴灌风,“我跑得快,很快送到。”
费薄林笑笑,说:“好。”
让温伏跟着跑一天,吃点苦,以后就再也不会缠着他一起出来了。
费薄林是这么想的。
他记性好,记路也快,这才跑外卖第二个周就基本上把这一圈的道路网认熟了,接了外卖单子以后就在商家和顾客之间两头跑。
很多时候一栋商业楼要送多份外卖,每一份都在不同的楼层和房号,他们往往兵分两路,各自负责一半。
温伏就跟只小猎犬似的,费薄林车一停,说出具体楼层和房间号,他提着外卖嗖一下就冲出去,没几分钟就回来,喘都不带喘一下,当真是兵贵神速。
多送几次,再遇到同一栋楼有多份外卖时,温伏就要求费薄林把大部分都给他,否则一个人送完靠着车等费薄林也没意思。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比费薄林要快。
这是多年穿梭人群积累下的经验和习惯——温伏身体骨架比费薄林窄,人也单薄,腿脚又轻,往人堆里一扎,跟条游鱼似的,干什么都伶俐,挤电梯总能挤得最快,实在挤不下的时候,就往消防楼道里跑。
他让费薄林再多分他些外卖,费薄林就不答应了。
于是温伏找不到事做,送完东西下楼就靠在电瓶车旁边看自己这几天在追的一档歌唱比赛节目。
节目叫《我们的新声》,导演组致力于在五湖四海选拔年轻的有潜力的新面目歌手。比赛渠道和选拔方式都很透明,从海选阶段节目组就全程跟录。节目共六个评委,手下各自二十个“民间筛查官”,海选时选手们先由筛查官进行第一级面试,过了以后再去评委面前进入第二即级。
海选共五轮,六个评委分散在不同的省或直辖市自治区,一轮一个地区,每个评委都要负责至少五个地区的海选。
目前进行到第二轮,温伏看的是青海的二级海选。
这一轮海选里有一个选手才一出场就上了微博热搜,惊人的高音音准和独特的创作能力使得他在一众平平无奇的竞选者里脱颖而出,播出当晚他的那首原创曲目就在各大剪辑平台霸榜了一天。
温伏正在看这一场。
看到一半时,费薄林悄无声息出现在他旁边。
这会儿刚好手机上没有单子,两个人凑在一起,趁这几分钟的喘息时间安安静静看了会儿手机。
费薄林没关注过这类节目,这是他第一次看,便看得有点没头没尾的感觉,只是见节目里所有人的反应都很亢奋,便问:“这个人很厉害?”
温伏点头。
费薄林说:“跟别的选手比起来,谁唱得好?”
温伏说:“他好。”
费薄林又问:“跟你比起来呢?”
这回温伏想了想——不过没有思考很久,只是两秒钟的时间,他便做出判断:“我好。”
费薄林笑笑,刚想说那到了这儿我也带你去,手机上就传来接单提醒,两个人只能马不停蹄上车朝商家的位置奔去。
如此跑了一上午,到了饭点费薄林停止接单了——往常这个时候他不会停止接单,顶多去街头打一份盒饭,靠着电瓶车边休息边吃,一旦有单子了,盒饭就放在外卖箱子里,先送单子,送完单子那三五分钟间隙里接着把盒饭拿出来吃。
外卖骑手大多都是这样,错峰休息,正午和晚上饭点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谁都不会为了休息而停止挣钱。
不过今天费薄林带了温伏,温伏得好好吃饭。
两个人找了家路边生意看起来不错的小饭店,温伏下车,进了饭店先仰头灌了两壶茶水,费薄林把他手里的水杯收走:“水喝多待会儿吃不下饭了。”
温伏说:“吃得下。”
担心什么都不用担心他的胃口。只要费薄林没事,天塌下来温伏都能先就着白云下两碗饭。
费薄林一想也是,于是先把温伏头上的头盔给取下来。
“你先点菜,想吃什么点什么,点三四个。”费薄林估计温伏肯定饿了,外头的菜份量小,点少了不够温伏吃,于是他嘱咐着,同时拎着温伏的头盔往外走,“我去找停车的地方。”
今天是周六,外头车流量大,停车位紧缺,城管到处都是,他们找的这块地界不允许乱停乱放,费薄林要停车,得去一公里外的一个商业楼门前广场。
饭店的菜单用一张大大的红底胶纸贴在后厨门口的墙上,一进店就能看到上头的菜目。
温伏眼珠子一边忙着看菜,身体跟着费薄林的方向往后倒:“多久回来啊?”
费薄林已经走到店外坐上车:“十五分钟!”
话音刚落就发动电瓶车走了。
温伏的目光在菜单上来来回回扫了两遍,真不知道点什么。
不是找不着想吃的,而是觉着菜都太贵了。
一道土豆丝十二块,一道青椒肉丝二十二,就连最简单的小白菜豆腐汤都要十五。
费薄林送一单外卖满区跑也就赚五块,这儿随便一两道菜加起来就是费薄林跑两个小时外卖的工资。
老板娘拿着笔和小本子站在他桌子旁边:“小帅哥,选好了没有哇?”
温伏咽了咽口水,还没想好点什么,忽然瞥到厨房外边的茶水桌上有免费的一大篮子泡萝卜和一大篮子咸菜。
他立马做好决定,只点了两个费薄林平时爱吃的清淡的炒菜,然后问老板娘:“米饭可以随便吃吗?”
老板娘笑眯眯说:“可以的。”
他又指着泡萝卜说:“咸菜呢?”
“也可以呀。”老板娘说,“放在那里就是随便你们吃的嘛——就要这两个菜就够啦?”
温伏点点头:“够啦。”
“不够两个人吃哟。”
“够的。”
老板娘哈哈一笑,走向厨房:“饭在那里,你们要加菜随时说啊。”
温伏点头应下。
他去饭盆前给自己添了一大碗米饭,再走到前边那一篮子泡萝卜面前,用店里装咸菜的小碟子夹了一碟泡萝卜,和饭一起端回去。
然后用萝卜就着白米饭,埋头哼哧哼哧吃了一大碗。
四川小饭店的消毒碗都小,一碗按压紧实的米饭只顶家里半碗的量,温伏左看看右看看,再跑出店往费薄林离开的方向看看,随后跑座位,趁费薄林回来前的五分钟,又就着泡菜吃了一大碗白米饭。
以前他跟在养父身边也偶尔做这样的事。那都是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温伏才会跑到饭店向老板买一块钱的白米饭——其实就是买个吃饭的坑位,店里白米饭可以无限续,温伏付了钱,就夹点店里不要钱的咸菜,一直下白饭,吃到自己吃饱再走,也不管老板和别的客人怎么看。
眼下费薄林回来,温伏早吃完了两碗白饭,费薄林瞧见桌上只上了两道菜,自然以为是没上完,就问:“还点了什么?”
温伏说:“没点了。”
费薄林意外:“两道菜怎么够?”并打算招人过来再点一道。
温伏阻止道:“我不饿了。”
费薄林哪里会信:“跑了一上午还不饿?”
放家里温伏这会儿都能吸溜两大碗打卤面了。
温伏说:“喝水喝饱了,不饿。”
费薄林一脸无语看着他,意思是“刚才我说什么来着?谁叫你不听话”。
“那下午饿了就说。”费薄林拿起筷子往他碗里夹菜,“路边随时都能买吃的。”
有了两碗白米饭垫肚,温伏说话很有底气:“不会饿。”
费薄林并不执着于跟没有自知之明的小猫咪犟嘴:“先吃饭。”
以温伏的饭量,饭店里的小白碗根本不够吃,费薄林估计温伏少则吃四碗,多则吃五碗。
哪晓得温伏说不饿好像当真就不饿,堪堪吃了三碗就停筷子,把大部分菜留给了费薄林。
费薄林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大吃一惊。
并且再次叮嘱温伏:“下午饿了一定要说。”
温伏点头,并不执着与跟无知的大人犟嘴:“知道了。”
吃完午饭,两个人再次风驰电掣地骑车去送外卖。
有了温伏负责一半的跑腿,费薄林下午六点就赚到了以前一天赚的钱,下午再要去饭店吃饭,温伏说什么也不吃了,非说自己能等到晚上回家再吃。
费薄林猜到温伏大概是心疼钱,也不忍心温伏再跟着自己跑,就给温伏找了个公园的林荫处,给温伏买了根烤肠和一杯奶茶,让温伏坐在原地等他,自己再送一个小时单就回家。
温伏乖乖目送费薄林的车开走了,开到看不见,立马低头狼吞虎咽把烤肠和奶茶喝了个干净,这才勉强填了点肚子。
差不多七点半,他正望着跳广场舞的阿姨发呆,身后响起一声电瓶车喇叭。
温伏扭头一看,费薄林已经买好菜在前座等他上车了。
他看了费薄林两眼,才跑过去跳上车,戴好头盔搂住费薄林的腰。
车开在路上,两个人耳边时不时顺过一阵风声。费薄林隔着头盔,一边盯着路一边问温伏:“刚才在看什么?”
温伏的声音被风刮得稀薄了:“看薄哥。”
“看我?”费薄林放慢了速度,以便听清温伏的话,“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穿着外卖员的衣服,戴着外卖员的头盔,成天奔波在电瓶车上的人哪个不是灰头土脸,哪有什么看头。
“好看。”温伏为了自己的话更有可信力,连肢体动作也带上了,一个劲儿点头,奈何忘记自己和费薄林都带着头盔,刚一动作,就撞得他们脑子都嗡的一声。
温伏小声地“哎哟”了一下,费薄林笑着抬起一只手,扶好自己的头盔,顺道把手伸到后头去摸温伏的:“没撞疼吧?别乱动了。”
温伏还没来得及解释完,尝到教训后自个儿自觉地把头离费薄林远了些,可又怕风太大费薄林听不清自己的话,于是飞快地小心地把头凑过去:“薄哥怎么都好看,穿外卖衣服也最好看。”
说完又立马飞快地往后仰,免得撞到费薄林。
费薄林眼神微微一晃,好像连同心里某根弦也被带来温伏那句话的风给拨得晃了晃。
夕阳夹在城市遥远的建筑外轮廓之间,他们在火红的余晖下,随着万千车流停驻在红灯前。
霓虹闪烁,世界喧嚣。
只有他和温伏是静谧的。
这片刻时光像穿过他们指缝最后淌入岁月长河的一粒朱砂,原来人这一生中真的会有某些时刻,像被上苍垂怜般覆盖上一层鎏金般的颜色。
绿灯来了,时间又转动起来。
费薄林发动电瓶车,把刚才那阵悸动强行抛在脑后,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问:“昨晚我回家,你在写什么?”
温伏沉默了一瞬,知道自己瞒不过费薄林,于是坦白交代:“写作业。”
“作业?”费薄林说,“什么作业?”
“音乐学院的作业。”温伏解释,“老师让他们下了课每人写一段二四拍的曲子,周一交上去。”
他说“他们”,没包括自己,费薄林一下就明白了:“你帮他们写?”
温伏刚想点头,抬眼看看费薄林的头盔,忍住了:“一个人给我八十。”
果然是在做生意。
费薄林哭笑不得:“那你写几个人的?”
“三个。”温伏说,“他们说我写得好的话下次再介绍别的人来。”
“别的人?”费薄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还要做大做强?”
温伏不吭声。
不吭声就是憋着一肚子主意。
“三个人可以。”费薄林给他下了限制,“多了不行。”
温伏抱在他腰间的手垮下去一点。
费薄林在这事儿上没得商量:“小伏,创作和别的兼职不一样。”
一个人的灵感是有限的,就算温伏还年轻,也不能随便挥霍。
而且谁也说不准以后会发生什么,一个人十八岁灵光乍现写的一小段曲子,说不定会在多年后的某一刻忽然就与当年的自己接轨,完成一个了不起的作品。
如果这根引线为了现在的几百块钱随随便便就剪给别人,那引线下的宝贵财富——那些尚未出世的好作品,也就随之永远埋藏,再也没机会挖出来了。
费薄林相信温伏,正是因为相信,才知道任何出自温伏手中的任何一片音符都是珍贵的种子。
偶尔写三两次可以,就当完成老师的作业练练手,写多了就是压榨温伏的天赋与灵感。
而温伏的天赋与灵感,绝非八十块就能贱卖。
费薄林再一次重申:“听到了吗?”
温伏的手从搂紧费薄林的腰变成了松松垮垮捏着费薄林的衣角,闷闷地说:“知道了。”
小猫咪低下了他的头颅。
“……”
“……”
费薄林默然了两秒,说:“今天吃松鼠桂鱼。”
温伏:?
小猫咪抬起了他的头颅。
小猫咪紧紧抱住了前排大厨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