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萧晟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坐在沙枣树下，嗅着清香的气味。
风一吹，发丝飞扬，倒是有种怡然自得的气质。
此时正是沙枣树开花的季节，黄色的花朵缀满了枝头。
等到花落了，便结着一颗颗饱满的果子。
赵大爷说，这果子不等熟透了，就会被人全部吃光，要算准日子过来摘。
没熟透的枣子酸粒粒的，一口下去，口水就漫了出来。
偏偏越品越甜，让人怀疑起了自己的味觉。
果子能治消化不良，叶子花也有妙用，能止泻。*
几乎拉到脱虚的萧晟不屑一笑，闻着花香就来了。
坐在被晒得暖洋洋的石头上，坠痛的小腹也舒服了很多。
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他几乎拉到虚脱。
这都是小林大夫给他的教训……
萧晟邪魅一笑，摘下一朵花，在指尖揉搓，然后吃下。
细腻的花蕊微甜，花瓣却有些苦涩，像极了小林大夫给他的感觉。
“很好，很好，你成功吸引了本宫的注意。”
“太有意思了。”
“你这个年纪，竟然有这样的医术。”
“还经常蹦出来本宫听不懂的词，小林大夫，你是不是太没有防备心了呢。”
“还是你们那里的人，真的像传言说的那样天真呢？”
“乱世中现世，帮助天下共主。这个传说中的幽国，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很期待，你跟本宫坦白的那一天。”
蹲坐在树上的属下，一直等到殿下装逼完毕，才缓声道：“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不能多留，恐被人发现，影响殿下的计划。”
“说罢。”
“宁姝公子收到了罪域草，心悦之，知道了您受伤的事情，心痛如刀搅，恨不得替你受罪。”
萧晟不为所动，一个无脑的城主之子罢了，尽在掌控之中，“继续。”
“神医谷谷主说，按照描述，您眼睛复明的可能性很低，但若是能恢复到看到光亮的程度，便有恢复如初的可能。”
“继续。”
“赵大爷的婆娘见他日日倒贴给人治病，便将他踹了，带着儿子改嫁了屠夫，如今育有二子。”
萧晟了然一笑，“我就知道他老婆没死。”
还常常给小林大夫卖惨，少洗了几次衣裳。
说来可笑，他才是洗衣最多的那个。
他堂堂一个皇子，竟然给两个赤脚医生洗衣服。
呵。
何德何能。
属下请示道：“是否要属下做好准备，迎接殿下归来？”
萧晟苍白的脸，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不急，再等几日。”
他一定要知道小林大夫的秘密……
在这个人吃人的时代，像小林大夫这样鲜活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让人忍不住想要深究。
他邪魅一笑，可不要让本宫失望啊。
若小林大夫真的是幽国人，定要将他纳入自己麾下，从而获得整个幽国的帮助。
就算，他不愿意跟自己，也决不能让他落在别人的手里。
对于自己的判断，萧晟一向很自信。
“走吧，不要被人发现了。”
“是。”
赤羽军属于死侍，只听命与皇帝，但他这次出行，皇上给他派了一支十人。
只有十人，也够用了。
他本以为，这是皇上的看重，现在想想，也只是担心自己这个棋子，没有物尽其用吧。
无情最是帝皇家，他现在才深刻的明白这个道理。
萧晟并不觉得伤心，倒觉得十分向往。
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利用他人，而不是被利用。
当初老师，利用自己的手支开了赤羽军，才背刺成功。
自己也在利用赤羽军，完成自己的目的。
这就是这个残酷世界，真正的规则。
无妨无妨。
待自己登上高座，所有人都能为自己所用。
小林大夫，你可不要让本宫失望啊。
萧晟拄着拐，慢悠悠的晃回去了。
一路上都面无表情，回到医馆门口，也恢复了委屈巴巴，在树下的王霸之气，全然消失。
听到赵大爷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昂！昂~昂！”
萧晟刚想拿乔，“赵大爷，我……”
“让一让！”
他被撞在一边，若不是扶着门框，人就要跌倒了。
咋，赵大爷也不待见他了吗？
萧晟心里一紧，面上却没有更外放的反应。
“不好意思啊，小盛，你躲远点，救人事急，顾不得你了。”
救人？
院子里有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要掩盖掉草药的味道。
而赵大爷一直忙忙碌碌的，根本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
更让他在意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一直没有听到小林大夫的声音。
以往，医馆忙起来的时候，都是小林大夫为主，赵大爷为辅，时不时就能听到小林大夫的命令。
心平气和，声音节奏平缓，能最大程度的安抚周围人的内心。
一听到他说话，大家就不由自主的安静下来。
但现在，连平时笑呵呵的赵大爷都躁动了起来。
这让他不由自主的猜测道：
“怎么了？是小林大夫出事了吗？”
没有人回答。
只有刚才的怪声似是在回应他似的，发出高亢难听的声音。
“昂！昂！昂！”
“什么东西？”
他捏紧了手指，心中浮现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慌张。
总是瞻前顾后，充满决策的脑袋，第一次一片空白。
难道是小林大夫出事了？
可是，小林大夫怎么能出事呢？
三不管之地，大夫的地位很高。
小林大夫又一向受人尊敬。
是谁，害了自己的小林大夫？！
你要是出事了！
本宫要让整个村的人陪葬！
赵大爷再次出门，见到了一旁站着的萧晟，轻声道：“小盛啊，你先去休息吧。”
“待会还有人过来，你在这里，小心被人碰着了。”
萧晟摇了摇头，“我有些担心，就让我帮帮忙吧。”
“好，你去烧点热水，伤口需要冲洗。”
还需要冲洗伤口，看来小林大夫伤的真的很严重。
萧晟老老实实的烧热水，内心还是一团乱麻，自己还没有出手试探，他怎么就受伤了？
不行，他不能死在这里。
水烧得很慢，听着噼里啪啦的烧火声，他的内心也急躁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更多的脚步声，以及哭喊声。
他心里一个咯噔，为什么会有人过来哭丧？
难道小林大夫已经不行了？
林遮经常义诊，十分受百姓的爱戴。
若是他死了，百姓真的有可能会自发为他张罗后事。
他当即心里一沉。
这么严重？
上午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
当时小林大夫那个无奈中又带着笑意的声音，像是轻柔的蔓草，细细刮擦他的耳廓。
让他有些心猿意马，十分想看到小林大夫的模样。
他本以为，自己的机会还有很多。等之后，他在神医谷谷主的帮助下，重获光明，就能重新站在小林大夫的面前。
风度翩翩，“是你救了本宫，还请让本宫好好报答你。”
到时候，他可以跟小林大夫重新认识。
重新坦诚彼此的身份。
不是这么狼狈的自己，而是尊贵的让他大开眼界的自己。
那个时候，小林大夫会坦白吗？
他神秘的幽国人身份，也能配得上自己了。
没有比两人更合适的了。
但，现在……
他攥紧拳头，心里空落落的。
“我的儿啊！！你要是有事了，娘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别哭了，孩他娘，当家的不在，你再不支棱起来，孩子就没有指望了。”
“好，好，我不哭。”
女人压抑的哭声，让整个院子上空笼罩着一层乌云。
孩子娘？
这……听声音，小林大夫的娘还挺年轻的。
萧晟乱糟糟的想，又给人搬凳子，又是递热水的，十分殷勤。
旁边的好心大娘都看不下去了，“小瞎子你别忙活了，坐着歇歇。”
萧晟：……
好心大娘又劝道：“你看人家瞎子都这么乐观，你也别哭了。”
萧晟：……
很好，再多说一句，今天就是你人生的最后一天。
“呜呜呜……”年轻的母亲抑制不住自己的哭泣。
“唉……你这……”
好心大娘看着杵在一旁的萧晟，回过味来，“你别不开心啊，大娘就是说话太直了，不过脑子。”
萧晟微笑：“无妨。”
这话你跟阎王爷去说吧。
大娘没有感受到危险，看他露出来的半张脸十分俊俏，便轻声道：“小伙子，你可曾婚配？”
“年岁多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大胆！！！
你知道你在议论谁的亲事？！
是皇子的亲事！
萧晟心中一声冷笑，呵，真是不怕死。
洛勋刚出来喘口气，就听到大娘的话。
还没落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真是要命啊！
你面前的可不是能随意催婚的小瞎子，是狂躁皇子啊，以后还会成为狂躁皇帝。
日常说的台词都是。
“治不好他，朕让你们整个太医院给他陪葬！”
“让他不开心，朕要让你全家给他陪葬！”
“敢让他受伤，朕要让你九族给他陪葬！”
“竟然想死，朕要让整个天下为你陪葬！”
霸道，十分霸道。
看的时候，洛勋觉得十分傻逼。
但现在，见他紧抿薄唇，洛勋生怕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竟然敢议论本宫的婚事，本宫要让全村的人为你陪葬。”
洛勋麻了，他也在这个村。
祸及自己这条锦鲤了啊。
对于一个动辄灭国的冷血人来说，这绝对是他能做到的。
洛勋赶紧挡在萧晟前面，干笑道：“他家里有婚约，不用您操心。”
“那太可惜了。”
虽然是个瞎子，但是长得好啊，身材也不错，好生养。
大娘由心的感觉可惜，又去安慰虎子娘了。
见大娘没有纠缠，洛勋也松了口气。
萧晟则心中微动，婚约？呵，小林大夫急着帮自己解围，难道对自己也有想法？
洛勋拉着荡漾的萧晟往屋里走，“你坐着吧，别乱动了。”
“人太多了，小心碰着你。”
萧晟：！他关心我！
果然，没有人能抵抗本宫的魅力。
喜欢就喜欢，为何不敢说呢，小林大夫真是害羞啊。
看来还需要本宫主动。
整个院子也不大，屋子也就是三间的瓦房，外面带一个小厨房。
正对门的大厅里放了药柜，又搭了半截麻布，隔了一个小房间出来，之前是简易的病房，现在是萧晟每天睡觉的地方。
觉察到床上有人，萧晟的心情不太好，甚至有些膈应。
那可是他的床……
他不嫌弃这屋子破旧，床板窄，可是小林大夫怎么能没有经过容许，就将病人放在他的床上呢。
多脏啊。
洛勋看他那个纠结的小样，心里又叹了口气。
原书里，林遮接了别的病人，暂时用了一下萧晟的床。
他便不开心了，死活不肯再睡。
最后，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成功让林遮心软了，将他放进了自己的房间。
而，萧晟得偿所愿之后，就赖着不走了。
可是，洛勋微笑脸，自己是不会心软的。
就算是为了任务，他也不能牺牲自己到这个程度！
见萧晟颦眉，他也只当做看不见。
迟迟没有得到小林大夫的安慰，萧晟又有些委屈了。
刚才还关心自己，替自己挡掉说亲，现在怎么又沉默了？
难道是不好意思了？
想到这，萧晟主动问道：“你流血了吗，是哪里受伤了吗？”
刚被他的手摸过的地方，黏黏的，是血液的触感。
“不是我的。”
赵大爷也开口，“别担心，小林好好的。”
萧晟松了口气，“那就好。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洛勋忽略了赵大爷的挤眉弄眼，说出来虎子受伤的由来。
牛家村来了官兵，强制牛家村的适龄男性服兵役。
说是三不管之地，却也只是百姓有需求的时候不管。
等到朝廷有需求了，百姓照样需要响应。
以往的征兵，还看本人的意愿。交钱赎人，便可免了兵役；或是去做劳役，也就是义务劳动，来换取免服兵役。
但现在，没有一点准备，朝廷派人直接去了村里拉人。
不仅不收钱，不认劳役，还将村子围住，不让人逃跑。
这个时代，要是想逃役，只能离开户籍地，成为流民。
流民生活艰难，服兵役也没有活路。
这让众人几乎绝望，看着铁了心要将人带走的官兵，也没有办法反抗。
不只是青壮年，他们连老人也要。
小孩的爸爸，就是担心日子乱起来，会强制服兵役，才提前做完了劳役需要的时间。
却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
小孩不识字，看不懂官兵手里的公文，他只知道，隔壁村大牛的爸爸也是这样被官兵带走的，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拉住父亲，冲着官兵大叫了几句，便被领头的人划伤了胸口，用来杀鸡儆猴。
“胆敢违抗命令，就地斩杀！”
躺在地上的小孩，看着胸口通红一片，只觉得好冷……
他看到父亲嘶吼着要护住他，却被邦邦两拳打的失去意识。
这一幕发生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其他不愿意服役的人也沉默了下来。
领头的人冷笑一声，“早该这样，不就都听话了。”
看着母亲哭嚎的样子，小孩扯住她的手，声音弱弱，“娘，别哭……”
他娘眼泪都快哭干了，却留不住男人，也没有法子救孩子。
众人自顾不暇，她只得先用土方子给孩子止血。
这血要是流干了，人也就没命了。
幸好，家里还有孩子之前从小林大夫那拿来的伤药。
她舍不得给自己用，这个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不多，但聊胜于无。
虎子娘抱住气息奄奄的虎子，眼泪都没了，要是虎子死了，她也跟着去算了……
洛勋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家家掩住门扉，他敲了两户也没人给他开门。
他便直接去了虎子家。
虎子家的院门没关，他一眼就看到了女人怀里气息奄奄的血人。
好在虎子娘及时用了草木灰止血，还用了草药。
洛勋到了的时候，血已经不流了。
只是，失血过多，孩子还是陷入了昏迷。
洛勋看这伤口恐怖，必须要缝起来，但后续需要的草药，这里根本没有。医疗包里只有治病的，没有救命的。
他一定要回医馆。
听此，虎子娘赶紧去邻居那借了驴子。
洛勋抱着孩子先走，她叫了同村的人跟在后面。
要是有希望……要是能有希望……
她也知道，希望渺茫。
这样的伤口，哪有人能活下来的，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
一赶回来的洛勋，就让赵大爷赶紧煎药。
他清创，缝合，给孩子灌吊命的药。
多亏了林遮的医术，洛勋一通忙活下来，孩子的呼吸竟稳定了一些。
看着小脸惨白的孩子，洛勋叹了口气。
直到从虎子娘嘴里听到事情发生的经过。
直到看到虎子气息奄奄的样子。
他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残酷的封建时代。
君为重，民为轻。
百姓犹如鱼肉。
赤手空拳，遇到训练有素的官兵，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只有任人宰割。
好可怕。
直到忙完了手里的事，洛勋才后怕的发起抖来。
赵大爷叹了口气，递给他一碗热水，“喝口水，休息一下。”
洛勋点点头，脸色并不好看。
缝合皮肤的感觉，太恐怖了。
针扎进去的时候，穿透皮肤，他甚至能听到嘎登一声脆响。
更别提，林遮那bug一般的嗅觉了，结束之后，他感觉鼻腔里，嘴里全都是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小林大夫？”萧晟轻声问道：“你很怕吗？”
他看不见，但能听见。
小林大夫的呼吸都带着颤抖。
洛勋看他那习以为常的表情，怎么能忘了呢，身旁这个人是最不怕杀人的。
从皇宫出来之后，他只是简单的受挫之后，便如鱼得水，随意生杀予夺。
他不觉得自己是鱼肉，他认为自己是刀。
没人觉得那是残忍，只觉得那是威严。
“习惯就好了，”萧晟轻飘飘的，“小林大夫既然要救死扶伤，以后还会见到比这更严重的，您需要坚强起来啊。”
洛勋：……拳头硬了。
自带爹味，喜欢怼人的洛勋，哪能受得了有人想给他做爹？
“盛公子倒是淡定。”
萧晟淡然一笑，“只是受伤多了，自然有了经验。”
“盛某当时的伤势比这严重的多，小林大夫倒是镇定。”
洛勋：……两者不能类比。
“那盛公子以后还是要小心点，不知道下次能不能这么幸运。”
萧晟只当这是关心。
赵大爷也有些尴尬，小盛人还可以，就是有些听不懂人话。
当时他看着跟死了一样，自己也是随便糊了草药，就看他命硬不硬了。
谁知道，真的挺过来了。
想到这，他又有点开心。
“有小盛在前，这孩子一定也能好起来，吉人自有天相嘛！”
萧晟没说话，自己可是皇子，岂是他一个贱民可以比的？
洛勋却道：“也是，这个地方风水好，黑白无常也不会来抓人。”
“昂！”驴子在外应道。
萧晟不满的抿了抿嘴唇，这驴子实在是太吵了，早晚要杀了！
赵大爷又咋呼起来，“小林啊，你这手怎么扎成这个样子了？”
洛勋淡淡回道：“没使惯针线，不小心扎到了。”
“正好这还剩点药膏，你涂点在手指上，好得快。”
“哪有那么娇气？”
“十指连心啊！”
洛勋将手指伸进嘴里含了含，“行了，累坏了，我去休息一会。”
“可以让虎子娘进来看看了。”
赵大爷，“放心吧。”
萧晟耳朵又竖了起来，“小林大夫，你睡吧，吃饭的时候我叫你。”
“不想吃。”
待洛勋走后，赵大爷收拾起了残局，叹了口气，“这孩子，命苦啊，就看今晚能不能挺过来了。”
萧晟问道：“赵大爷，我今晚睡哪里呀？”
赵大爷，“我要守着这孩子，你去我屋睡吧。”
“那怎么行，不能让您一个人守着，外面孩子他娘不是还在吗？”
“更何况，您是大夫，应该好好休息恢复体力，才能更好的治病救人啊。”
这一番话绕的赵大爷有些茫然，“也、也是。”
萧晟又道：“那我跟小林大夫挤一下吧，正好还能照顾他。”
看他这看不见还保持热情的样子，赵大爷咂摸两声，“也好，小林最近是有些睡不好。”
萧晟耳朵都快竖了起来。“怎么？”
“吃的少了，忧思过重。”
“那是要好好照顾一下，”萧晟得偿所愿，露出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