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路开在距离仪州中学两条街的拐角,餐厅门头由一辆废弃巴士改造而成,涂装是蒙德里安风格的红黄蓝黑配色,室内空间不大,十来个客人就将一层坐满了。
店长是个留狼尾的男人,印花衬衫工装裤,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见到应淮时一扬眉:“哟,大外甥。”
谢祈枝好奇地多看了他两眼,因为应淮对这个称呼全无反应,他居然没有像嫌弃自己一样对他说一句“谁是你外甥”。
狼尾男从收银台走出来,很记仇地问:“上回请你来试菜,你不是说难吃吗?”
应淮纠正:“我说的是,能吃。”
“有什么区别,能吃和好吃差别可大了。”狼尾男扫过应淮一行人,“你们6个人?这个点没位置了,用你小姨的包厢吧,你对这儿熟,自己领过去。”
应淮“嗯”了一声。
“想吃什么菜?随厨师安排还是照你的口味来?”
应淮想找谢执蓝,回头却与武小龙和许思淼对上视线。
一个目光渴切,传达着“吃什么都行快点吧我真饿了”,另一个则小声问:“应淮小姨是谁?我们学校的老师?”
狼尾男听到便笑了,回答她:“他小姨是林霆,你们都是仪中的学生,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她吧?”
许思淼一愣,反应两秒后想起来是谁,登时傻在原地。
“林霆是谁啊?”乔安安问。
她是今年才入学的高一新生,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
武小龙给她科普:“林霆,前五届的理科状元,16岁代表国家队出征丹麦拿了奥赛金牌,她是那年的世界第一,名字和照片至今挂在学校红榜上,脸都给人摸花了。”
他顿了顿,补上这一串头衔里最无关紧要的一条,“噢,还是我们淼姐的精神偶像,此生追求的目标。”
因为多嘴,许思淼在身后用力踹他一脚。
应淮双手插进校服衣兜,半垂着眼,有些乏味地听他们和狼尾男打听小姨学生时代的丰功伟绩传奇人生。
狼尾男愉快地揭起林霆的短,说她高一刚入学因为尝过食堂的饭而梦碎仪中,对这所百年名校彻底失望,叫嚣着天才美少女怎么可以吃这种猪食。她旁边就是陪教体局领导考察的校长,当时听得脸都绿了。
没过多久,林霆异想天开开了这家店,帮她注册的还是刚成年不久的狼尾男本人。
叫303路的原因很简单,天才美少女因为坐反公交车,顺理成章地错过开学典礼的新生代表发言环节,很快,全年级都知道有个叫“林霆”的家伙虽然成绩好但是个刺头,胆大包天十分敢于挑衅权威。自此,她就对303路公交车深恶痛绝记忆犹新……
应淮没听完就走开了,在几簇绿植后面找到谢执蓝的身影。他居然没和乔安安站在一块,半蹲着陪谢祈枝观察水族箱里的一只老鳖,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全然无视了那边的“哇”声一片。
应淮过去,听到谢祈枝指着水族箱问:“这也是备选菜?乌龟要怎么吃?”
“那是鳖,不能吃。”应淮开口。
谢执蓝回头,神色怔愣了一瞬。
对上他的目光,应淮说:“林霆钓的,她说是镇店之宝。”
谢祈枝也回头,眨巴着眼睛认真问:“因为长得很老吗?养在这里假装是一家老店。”
谢执蓝好笑地按了一下他的脑袋,谢祈枝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似乎不太礼貌,下意识偷瞄应淮的表情。
应淮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感到冒犯,也不像谢执蓝一样觉得好笑。他垂眼望着趴在箱底一动不动的老鳖,居然认同地点了下头:“有可能。”
狼尾男和武小龙聊了半天,发现应淮还没做决定,喊他:“大外甥,到底吃不吃啊你?这么多人就数你最挑剔!”
应淮没回头,站在谢执蓝身侧,随口说:“问谢执蓝,听他的。”
谢执蓝侧眸,琥珀色的眼瞳里漾出星点笑意:“行啊,应哥买单好不好?”
应淮说:“你少得寸进尺。”
谢祈枝抓着哥哥温热的手指,敏锐地察觉出,他们间的气氛又变了。在刚才某在谁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刻,哥哥和应淮心照不宣地和好了。
谢祈枝心里涌出一股很难形容的沮丧,和第一次见到乔安安时一样。
他一点也不希望哥哥和应淮和好。
这种心情好像不仅因为应淮是个压榨哥哥的坏蛋,要哥哥给他做卷子整理文具连点菜这种小事都要代劳,小气抠门不给哥哥买单,还有其他更深层的原因。
就像哥哥是他最喜欢的哥哥一样,谢祈枝不允许任何人越过自己,成为哥哥心里更喜欢、更重要的存在。
乔安安不行,应淮也不行。
不高兴自己被忽视的不只是谢祈枝,还有乔安安。
餐桌上有道白灼明虾,家常菜的做法,味道不错但算不上什么珍馐。可从上这道菜起,谢执蓝全程都在帮谢祈枝剥壳,晶莹的虾肉在单独的空碗里摞出一个尖。
谢祈枝挑挑拣拣地吃了几只,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乔安安和谢执蓝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经常听班里女生讨论起他——他性格开朗,对谁都很和善,也没什么心防,从不会对自己的事情讳莫如深,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弟弟。
“蓝哥,”她叫谢执蓝一声,看了眼他面前那盘所剩无几的明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要,帮我剥一只好不好?”
谢执蓝在帮谢祈枝盛青螺炖鸭汤,闻言抬眼,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疏忽她了,放下汤碗说:“够不到是吗?我帮你。”
许思淼就坐乔安安旁边,看自己离得也挺远的,跟着叫了谢执蓝一声,大喇喇道:“请客还有这种服务?那我也要。”
谢执蓝:“……”
武小龙瞥她一眼,顿时头大,心说姐姐啊,他们小情侣秀个恩爱你凑什么热闹,没看人家安安脸色都变了吗?为了餐桌上的和平,勇于献身道:“蓝哥,还有我,我也要。”
谢执蓝坐回座位上,看着他们,虾也不剥了,扔回去问:“一个个的都没长手是吧?”
乔安安和许思淼不说话,武小龙只能硬着头皮答:“蓝哥你离得近嘛。”
“就我近?你们都远?”谢执蓝捏着筷子,把身旁跃跃欲试想把虾碗推过来的爪子敲了回去,“那应淮怎么不要?”
应淮抬头,有些状况外地问:“我要什么?”
武小龙小声说:“虾。”
谢祈枝又悄悄把自己的虾碗往他那边推了推。
“哦。”
应淮就近拿了双公筷伸进谢祈枝碗里,在他亮晶晶的凝视下夹走了最顶上那只虾,还说了声“谢谢”。
谢祈枝慷慨道:“不客气。”
谢执蓝差点被他们气笑:“你是恶霸吗?小孩子碗里的都抢。能不能对我弟弟好点?”
“能啊。”应淮说。
他朝谢祈枝伸出左手。
谢祈枝愣了一下,不懂应淮的意思,试探性地把右手搭上去,问他:“干嘛?”
应淮没说话,合拢手心抓着谢祈枝软绵绵的爪子晃一晃,不到两秒就松开了,右手探过去,在谢祈枝茫然的注目下揉乱了他的额发。
袖口一股清冽的海盐香味扑到谢祈枝脸上,他下意外往后仰了仰头,被应淮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脑袋发懵。
在场所有人里,只有谢执蓝一眼看出应淮在干什么,额角一跳,对谢祈枝说:“祺祺,揍他。”
谢祈枝应了声“哦”,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依然听话地踢了应淮一下。
应淮收腿,漫不经心的模样像只被小动物挑衅的吊睛白额大猫,只是撩开眼皮看一看,甩了甩并不存在的尾巴,随口道:“你让他学点好的。”
谢祈枝得意地说:“我学的挺好的。”然后回头问哥哥,“为什么要揍他?”
谢执蓝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说因为这家伙拿你当狗摸,只能警告般扫应淮一眼,玩笑道:“你的脑袋是我亲手抹的护发精油,我亲手吹干的,不是谁都能摸,知不知道?”
谢祈枝十分认同地点点头。
被这插曲打断,武小龙心惊胆战的淼姐先挑衅后发飙彼此撕破脸事件最终没有发生。
只有谢祈枝虽然独占一盘虾,但他似乎并不爱吃,总想引起旁边应淮的注意,让他帮自己分担一点。
谢执蓝就会敲一下桌面,微笑着说:“谢祈枝,别在我眼皮底下搞小动作。”
谢祈枝咻地低下头,脑袋顶的发旋都安静了,一副“我好乖”的模样,只有筷子尖在碗里戳来戳去。
谢执蓝又说:“吃不完你别想走。”
谢祈枝抬头,确认哥哥不是说假话,这才不情不愿地夹起来,一口一只虾,鼓鼓囊囊往下咽。
总的来说,这顿饭吃得风平浪静。
结账离开时,谢祈枝挣开哥哥的手,用上卫生间做借口磨蹭在后面,把应淮堵在包厢门口。
应淮打量他一会儿,好笑地问:“盯着我干嘛?要我陪你上?”
谢祈枝不搭理他的调侃,一脸严肃:“应淮,你要怎么样能离我哥哥远一点?”
应淮沉默了几秒,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祈枝下意识答:“谢祈枝。”
“谢祈枝。”应淮淡声说,“你管得着吗?”
谢祈枝轻轻眨了眨眼睛,被他直白的语气伤到讲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难受之余,还有点生气——有必要说得这么直接吗?你长得这么高这么大,让着点我会怎么样?!
可能是小孩儿眼睛里的谴责意味实在太浓,直逼应淮为数不多的一点爱心和耐心,他居然没有直接走人,眸光微垂落在谢祈枝脸上:“为什么这么想?你觉得我们走得近让你不舒服,还是有别的理由?”
谢祈枝抬头,那双明净的蓝眼睛眨啊眨,露出一股茫然的清澈:“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心里的不舒服是因为什么?
对哥哥的依赖而生的独占欲,应淮是他认定的坏蛋,还是自己对于未知环境与未知关系的恐惧?
谢祈枝想不通这些,只能扬起脸,任性地要求他:“你就要答应我。”
应淮耐心告罄了。
可是谢祈枝跟在身后,揪着他的衣摆不放手:“行不行?”
一副不答应就纠缠你到底的架势。
应淮叹了口气,回身,手轻按在谢祈枝发顶,在他眼巴巴的注视下点了头:“行啊。”
他直起身,随手往自己耳朵旁边划一道,给谢祈枝画了张空头支票,“等你长到这儿,我就答应你。”
一不小心划高了,让谢祈枝看出他的敷衍。
他盯着应淮右手停留的高度,面无表情地过去打他一下,径直往前走。
不答应就不答应,非要这样强人所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