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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双生(八)

天道无所畏惧 大叶子酒 3642 2024-08-30 19:58:54

大门轰然洞开, 幽深的祠堂中卷起了无声的风,在地上拢起无数个小小的不为肉眼所见的风涡,带动四处悬挂垂落的帷幔如有生命一样翕动漂浮,在灯火飘摇的祠堂里鼓荡出摇摇曳曳的幽影。

明明是悬挂着烈日的白昼, 祠堂中却像是盛着一个永不见日的黑夜, 数千盏灯火照亮这居于人间的幽冥之地, 在一眼看不见尽头的林立高台上,无数的黑色灵牌无声地排列似荒疏林木, 用金色墨迹书写的文字在重重灯火下拉出浓重晦涩的暗影,像有不愿转生的亡灵盘桓其上, 于那不可见的另一世发出空洞幽冷的笑声。

荼兆站在祠堂外的阳光下, 身体被照得温暖, 心中却掠过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 这寒意如蛇般缠绕着他的脊骨, 在他耳边嘶嘶吐出狭长蛇信。

祠堂中只有寥寥数人, 荼兆的视线一一扫过他们,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 男女各异,甚至有不到人腰高的孩童和面貌美丽的女子,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苍老了。

是的, 苍老。

不论是面貌稚嫩的孩童还是笑意盈盈的美人, 丰盈的肌肤和年轻的美貌下,那双眼睛如出一辙地带着厚重混沌的苍老感,像是被岁月的齿轮无情地碾过, 带着日暮斜阳般的浑浊,这双眼睛放在垂暮老人的脸上一点违和感都没有,出现在一个稚龄幼童身上,反而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荼兆看着他们,却忽然想起了此刻正在主院里打坐调息的仙尊。

那位高居于修真界巅峰的仙人,伴着山河苍穹,斗转星移,已经活过了数千个年月,但他的眼睛却是全然的清澈,里面有霜雪似的寒意,这霜雪也同时凝固住了那一颗澄明的剑心,让他走过了漫长的岁月而依旧如同赤子。

天上的剑仙爱昆仑风雪,也爱万家灯火。

——那是他的师尊。

荼兆带着点隐秘的骄傲在心中这么想着,看向祠堂中诸人的视线也变得平和。

拄着长拐的大长老惊疑不定地扫视了一圈门外的少年,在方才一瞬间,他好像感知到了对方身上出现了一点奇妙的变动,仿佛有什么宏伟阔大的东西降临到了他身上,尽管只有短暂缥缈的一刹那。

沟通天地?

这个念头在大长老心里一闪而过,很快被他自己压到了心底。

不,不可能,这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甚至还没有开脉,他怎么可能做到无数天才都做不到的事情?

远在荼氏宅邸主院的仙尊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向这边:“他在想我?”

沟通天地,听起来是一件颇为神妙的事情,但在天道的角度来说……

沟通天地的字面意思,就是和天道对话。

无数的修真者拼尽全力都想要得到触碰天道与法则的机会,以求得自身修为精进,身合道法,但他们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机遇,不过对于这几个气运之子来说……

他们只要随着自己师尊的言语行动而为,就是实打实的身合道法,真正的“沟通天地”。

毕竟还有谁,能比天道更了解自己?

又有谁,能比天道更为了解其分化出来的七道真谛?

荼兆不过是稍微想了想明霄剑主,连深入探究都没有达到,就已经隐隐达到了沟通天地的程度,被“沟通”的天道好奇地看了那边一眼,也没有再多做深究,继续闭上眼睛治愈这具化身的伤。

站在祠堂内的几人都是一生护卫荼氏的长老们,他们大多深居于祠堂内,轻易不会出来,只有在面见新任家主和荼氏有大难时才会出现。

这点荼兆当然不知道,不过他也不是什么不知事的孩童,在看见那位大长老时,他就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步子停在距离祠堂数丈远的地方,与祠堂内的人们遥遥对望。

“孩子,来。”大长老温和的声音和天下所有慈爱的祖父一样,他朝荼兆招招手,微笑着说,“这几位前辈,都是我荼氏的守护者,你该来见见的,以后你还需要他们帮你坐稳家主的位置。”

荼兆心中那种预感成真了。

但他脸上并没有显露出大长老想象中的兴奋,甚至连一丝肉眼可查的喜悦都没有——他的脸色反而苍白了一点。

“……阿婴呢?”

祠堂前的少年压着声音,轻轻问。

大长老神色不动,眼里闪现出一丝怜悯叹息:“阿婴是个好孩子,可是荼氏不能有一个与魔族有瓜葛的家主。”

荼兆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不能有一个与魔族有瓜葛的孩子,于是阿婴生死未卜的时候,他们就想着要将阿婴踢出荼氏了么?

——他们之前明明那样疼爱阿婴,明明那样爱重信任他!

荼兆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什么,他只觉得面前这些实力强横的人,十分可怕,比那些话本中说的嗜血凶残的魔族,还要可怕。

“就像是之前,你们对我那样?不能有一个和魔族有瓜葛的孩子,所以我甚至不能在族谱上有自己的名字……就像这样吗?”荼兆望着他们,声音不稳,嘶哑得有些将要破裂的质感,干净透明的眼里有幽幽的火焰在灼烧。

大长老为他话语里的怨恨微微蹙了一下眉,不过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他在叫人找来荼兆之前就了解过了这孩子过去十五年的经历,因此对于他的愤恨全然理解,也并不指望能用寥寥数语化解这怨气,倘若荼兆释怀得这么快,他反而要好好斟酌一下自己的决定了。

“之前是我们做得不对。”高高在上的大长老满怀着歉意对这个孩子说,“族谱中已经加上了你的名字,就记在族长一支,你过去没有的我们会双倍补上,荼氏过去十五年对不住你,但是修真者岁月漫长,你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见证我们的诚意。”

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努力将脊背挺直,言辞恳切:“将来你入了道,就会发现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凌驾于个人情感之上,你的家族是你的后盾,你可以怨恨它,但是你决不能背弃它。”

他仿佛注意到了荼兆眼里的不为所动,轻描淡写地说:“——否则,你有什么依仗,能在剑主身旁,获得独一无二的地位呢?”

这句话仿佛鸣雷,炸响在了荼兆耳旁,他霍然抬眼,死死盯住了大长老的眼睛。

那个面如孩童的荼氏老祖笑了起来,他手腕上盘着一条细如竹筷的金色小蛇,他正用大拇指轻轻抚摸着小蛇的头颅,像爱惜自己最珍贵的珍宝:“剑主啊……那可是修真界所有修者的向往,老身幼年时,也曾梦想着能拜在明霄剑主门下,做他的亲传弟子呢,如果当时有这个机会,就算是献上所有的东西,哪怕是一整个家族的力量、财富,老身都不会眨一下眼。”

他的声音也和孩童一样清脆活泼,这让他在说出“老身”这个自称时,有些不伦不类。

随后,他继续说:“不过老身能想到,哪怕是在现今,倘若有这个机会,会有更多的世家大族,更多的庞然大物,愿意这么做吧。”

他的言下之意清晰得根本不需要荼兆深思。

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人,愿意奉上一切获得剑主的一点垂青,他们有无数的财富,有滔天的权势,有凡人不能想象的珍宝美物,他们自身也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这些东西被放在那位仙尊脚下,只乞求能够获得他的一次注视。

而他荼兆有什么?

他身无长物,茕茕天地间,他只有孤身一人,连伶仃此身,都赖于明霄所护持才得以拥有现今地位。

他凭什么认为,剑主会爱重庇佑他一辈子?

等明霄飞升,或是……或是陨落,到了那时,他或许已经厉害到能成为昆仑的长老,但在此之前,他所能得到的资源,以及在历练过程中的艰险磨难……他总不能事事依赖师尊,荼氏还是他唯一的家,唯一能让他回来的地方。

想象之外的现实世界真实得可怕。

荼兆的脸白的几乎没有了血色。

这活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实在过于残忍了,将一切的真善美撕碎,把纠缠在人世间千百年污秽暗沉的真理掀开来给他看,赤裸裸地告诉他,努力不一定就会获得成功,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可以凌驾其上。

“明霄剑主实力强横,冠绝天下,如果他只是一个剑修,那倒也无妨,可他身上还有个太素宗主的名头,身为修真界的道标,第一宗门的宗主,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对整个修真界产生无与伦比的影响,未来的太素宗主也必然会在他的弟子中产生。”大长老语气和缓,像是慈祥的老人在谆谆教导自己疼爱的子孙。

“未来的太素剑宗宗主啊……”大长老幽幽长叹,“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概念吗?”

那是个什么概念呢。

如果修真界有所谓的王座和皇冠,那么戴着这顶冠冕的人必然是太素剑宗的宗主,也只能是太素剑宗的宗主。

他执掌着修真界最至高无上的权柄,剑宗之下有数十万弟子遍布大陆各处,哪怕是外门的洒扫弟子,也能凭借着“太素剑宗”的名头为人所敬畏。

昆仑之下的上百个修真世家,甚至在家主更迭之时,需要通报太素剑宗宗主得到许可,这位新家主才能获得一应权力。

这是何等可怕的力量。

又是何等令人垂涎的位置。

“明霄剑主是历代以来最为优秀的宗主,但就算是他,也必须为宗门考虑,他会有其他的弟子,那些弟子背后必然站着其他庞然大物,只有你,只有你,什么都没有。你觉得,你能凭自己获得这个位置吗?”大长老问他。

乌云沉沉地压下来,天际的阳光被欲雨的昏暗遮蔽,静止的风忽然喧闹起来了,它急促惶惑地吹卷着大地上的一切,吹着高台楼阙也吹着碧波荡漾的湖面,卷着祠堂内如豆的灯火摇摇欲灭,那些寂静着的灵牌倒影再次被摇晃着拉长,素色的纱帘帷幔在骤至的风中狂舞。

荼兆的脸色苍白,眼睛黑得如一汪幽潭。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答案,他从没有想过,也……不敢去想。

他怎么能妄想,自己能够获得明霄剑主的全部爱重?

那可是天上的剑仙,一剑镇守万万里山河湖海,衣袂下庇佑着千千万俗世凡人的剑仙。

他怎么敢去想,自己能够贪婪狂妄地拥有护佑世界的仙人的独爱?

——那是一种亵渎。

荼兆想着他出门前看见的,坐在阳光中阖眸的仙尊,心中一片苦涩茫然。

大长老看了一眼天色,若有所指地道:“起风了,雨会很大,孩子,进来吧。”

荼兆动了动嘴唇,在大长老以为他要说出认输的话语时,修真者良好的耳力令他听见了从呼啸狂风中微弱如蚊蝇的那一声拒绝。

“不。”

荼兆声音很轻,他全身都在颤栗,他在为了自己的抗拒而颤栗,也为了不抗拒而颤栗。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面对着家族的橄榄枝,面对着唾手可得的权势和荣耀,声音发抖却清晰地说:“我不要你们的施舍。”

“师尊给我的我拿着,师尊不给我的,我也不会贪心。我如果实在想要,我就去争、去抢——你们有没有和乞丐抢过吃食?”

荼兆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别的,他的眼睛里亮着光,幽冷宁静,像是凝固的火焰一样的光:“我有,我知道怎么抢到东西活下去,也知道一般被他们抛出来的诱饵背后都有更可怕的代价要我去支付……”

“我被骗出去打断过一次骨头之后,就记住这点了。现在你们给我这些,要我付出什么呢?”

荼兆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但是又没能笑出来,他挺直了脊背站在这群比自己强大太多的人面前,站在尖利鸣叫的狂风和无声的灵牌前,轻声说:“你们要拿走我最后的东西了,是不是?”

“我绝不会背叛阿婴,我绝不会拿走属于他的东西,你们也别想拿走我的东西。”

“永远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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