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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海底月(十四)

天道无所畏惧 大叶子酒 3981 2024-08-30 19:58:54

危楼内部的真实面积远比人眼能看到的实际面积要大得多, 那些大大小小的机关暗室叠加起来能够再拼一座实打实的危楼出来,荼兆当然不知道这个,他被尤勾下的三步倒迷的晕乎乎, 头脑昏沉,看什么都像是带着重影,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走进了别人家的暗室。

暗门后是一条狭窄的长梯, 石梯建在墙上,只够一人勉强同行, 光秃秃攀附在墙壁上,连一个象征性的护栏都没有,向下就是黑黝黝深不见底的空洞,有鳞甲动物在水中游动的声音隐隐约约回荡在这里。

四周都阒静得很, 没有灯火照明, 隐约能看见石梯沿着圆形的天井状空腔一路螺旋攀升。

荼兆踏上石梯,有些疑惑为什么眼前暗了许多,周围气温骤然降低, 几乎到了出气就能凝出水雾的程度,这样的冷意反倒让荼兆神智清明了不少,走路的姿势也稳当了起来, 脑子虽然转的不甚快, 却有了回到昆仑一般的熟悉感。

昆仑四季风雪漫天,山门常年覆盖积雪,就是白玉京上也顺应天时会落下风霜满地, 他背负着长剑一年又一年地在昆仑上修行静思, 这样深入骨髓的寒意是他最为熟悉的温度了。

荼兆恍惚像是闻到了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冷雪气味,像是早年间师尊拉着他的手教他挥出第一剑时袖中卷出的沁凉雪松味道,无处不在地缠绕在他身边, 贴着他的耳朵轻轻絮语,它在说什么呢——

圆形的空塔内旋转着有呜呜风吟,荼兆努力侧着耳朵去听风鸣中的声音,那声音却总是若即若离,他着迷地望着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前方,有一种直觉催促着他向上走向上走……

脸颊上泛着醉酒的潮红的剑修脊背笔直,一步一步沉稳地向着仿佛永无尽头的楼梯踏去,这石梯不知道有多少级,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完,但能一日挥剑一万次的剑修最不怕的就是枯燥寂寞,荼兆很耐心地往上爬,每一步的频率都与前一次一样,他走到连潮湿的酒气都微微散了,神智开始回归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不同于之前景色的新东西。

这是一处突兀出现在上空的石室,或者也不应该用石室称呼它,巨大的穹隆石顶上满布古奥纹路,粗如儿臂的青铜锁链从四面八方延伸出来,托举住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物件,荼兆看了半天没看明白那个四方的东西是什么,好奇心顿生,摩拳擦掌就想上去看看。

但是被残留酒气糊住了大部分神智的剑修压根没想到要掐一个飞行的法诀,事实上之前那么长的一段路他也没想起来要用飞的,硬是规规矩矩走完了,等到了这里,他还是没想起来该怎么上去。

前面没有路,他走不上去,那该怎么办呢?

剑修握住了手里从不离身的剑,醉意疏狂地想,师尊说过,剑修行事,都要靠手里的剑,那他就以剑问路吧。

锵啷一声,长剑出鞘!

雪亮薄光划破眼前幽深前路,带着一往无前之势斩向青铜锁链!

被熔焊在墙内的锁链坚固结实,承重再大也不怕,但绝不可能经得起绝世剑修的全力一剑。

这一剑斩下,一条锁链便如热油遇刀锋般断裂,落下的半截锁链在墙上撞击出了巨大声响,古钟轰鸣似的重重回荡在这里。

荼兆恍若未闻,反手折腰又是一剑!

两条锁链轰然垂落,那个被托举在上方的物体也滑动了一下,朝着锁链稀疏的这边挪移了数寸。

荼兆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眼里的光芒还是涣散朦胧的,脸上神采却飞扬锐利起来。

又是一剑!

两条锁链应声断裂!

那个四方物体先是凝滞了片刻,随即向着侧面倾倒,轰隆一声整个滑落了下来!

荼兆到此刻才看清楚原来那是个黑黝黝的棺材,上面还捆着一条锁链,也正是托了这条锁链的福,它将棺材牢牢抓在了半空,险而又险地将这沉重的东西晃晃悠悠地定住了,但只要再来一下,它就会顺应荼兆的心意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十拿九稳的胜局之下,荼兆握着剑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他像是痴了,傻傻地仰着头,仿佛望进了一场醒不来的旖旎大梦——

在棺材倾覆的那一刻,沉睡在其中的人顺势落下,雪白的大袖长袍在风中张开了飞鸟白鹤一般的羽翼,未束冠带的鸦青长发凌乱飞舞,他紧闭着双眼,神情冷淡禁欲,眉心一道浅蓝剑纹,像是山巅照月的一抔寒雪有了人形,铺天盖地的寒松气味挟裹冷风而来,容光似能照亮这方幽静天地,恍惚是多年以前的旧梦又成了现实。

仙人向他而来,连同山川明月、寒雪高松都要入怀。

四周如有雷鸣钟鼓浩荡回响,从昆仑山上传来的钟声敲击着荼兆的心头,连同记忆里那些纷纷扬扬的各种声音,忽高忽低撞着他的耳膜,巨大的茫然淹没了荼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还是因为前几日见到了与师尊一模一样的鸣雪师叔,以至于夜梦混沌?

本就不灵活的思维当即停摆,他呆呆地仰着头,看仙人自天穹落下,也罢,就算这是一场梦——

外界只有短暂的一瞬,荼兆已经拔身而起,他用一种近乎疯狂的飞蛾扑火的姿态扑向那个落下的人影,在抓住那人的手腕时,他更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的眉眼容颜。

皎皎如天上月,飒飒如雪中松,钟灵毓秀,浑似冰雪捏就。

这张脸……这张脸……

荼兆已经是修道者,就算是屏息几刻钟也能若无其事,但他现在却感受到了窒息。

“师尊……”

荼兆下意识地喃喃唤了一声。

躺在他臂弯里的仙尊沉沉如睡去,入手的体温却是冰冷,荼兆嘴唇哆嗦,拼命把师尊往怀里裹了裹,愚笨又茫然地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对方。

荼兆抱着他落在了墙边石梯上,神情纠结在惊喜和愕然之间,显得有些狰狞,他将手贴在明霄背后,想要为他灌入灵气,神识尚未递出,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光霍然照了下来。

荼兆本能地将师尊按进了怀里,握住了长剑,抬头看去,就看见了墙边裂开一道缝隙,开出了个门的模样,门边上正站着一个男人。

乌发逶迤,银丝绞成的发饰缠绕着珍珠宝石落在情丝间,如星子点点布在夜幕之上,高华璀璨的银冠戴在他头上,银丝织成的帘幕挡住了半张脸,随着来人沉重急促的喘息而微微晃动。

荼兆的眼神在他像是潦草仓促抓来披在寝衣外的深紫大氅外一扫而过,又落在他紧紧抓在门框上的手指上。

他见过那只修长如美玉雕琢的手拨弄星盘的模样,星轨缭绕中,有着操控天下的闲适贵气,但此刻那种闲适贵气都成了久病苍白的青,抓着门框时还在不自觉地颤抖,好像用尽了全力才能支撑起主人病骨支离的身躯。

巫主,天衡星君。

荼兆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来人的名字,那种被酒气熏醉的朦胧已经彻底消退,他不愿意去想巫主为什么要将师尊隐匿在危楼中,明明他所见到的巫主气度高华,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心系天下的慈悲之人……

他又想起他曾经来寻巫主占卜师尊下落时对方的回答,那时候巫主神情温柔地将他应付走,浑然一个慈爱的长辈,可是谁知道师尊明明就在危楼之中,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荼兆心头翻涌的激烈情绪就要穿透胸腔崩裂出来,他要开口冷声质问,巫主却比他更快一步。

病弱的青年好似根本不关心自己东窗事发了,半个身体靠在门框上摇摇晃晃地站稳,声音微弱急促:“把他放回去!”

荼兆哪里还会再听他的话,冷冷道:“星君骗了我。”

他说的是上次卜卦问明霄下落时巫主歪曲的回答,可是天衡却一点也不在乎这个,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把他……咳咳咳咳,把他放回去!不然——”

他说得急了,呼吸就卡在喉咙里,连声咳嗽起来。

荼兆将剑一横,打定主意不去听巫主的话:“放我们走。”

巫主好容易喘匀了气,见荼兆不肯听他的,单手抬起就要掐诀,荼兆心中一紧,提高了全部注意力关注四周,谁知周围还没有什么动静,上头的巫主先喷出了一口血。

血溅上了银丝绞成的帘幕,巫主弯着腰喘息片刻,艰难地抬手将累赘似的头冠掀下来,随意扔在了脚边,索性颤颤巍巍地扶着墙朝下面走来:“你……把他放回去,铁木贮人活气,可保躯体不老不死……”

他说两句话就要停上片刻,眼神忽然定在了荼兆怀里,瞳孔一缩:“不……等等……”

荼兆顺着他的眼神看下去,就见怀中的剑仙倚在他臂弯,那头乌黑的长发落在背后,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从发尾变白,只是短短数息之间,半头乌发已成雪色。

荼兆握剑的手触电般弹开,下意识地去看巫主,对方捂着嘴,指缝间有浓稠的血淌下来,他痛苦地皱着眉头,大半个身体软在石阶上,像是凡尘里的花终于开到了尽头。

“铁……木……”嘶哑微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荼兆也顾不得这么多,双脚在石阶上一踏,抱着明霄向那尊棺材飞身而去。

就在这时,被先前斩断锁链的巨大响动吸引来的鬼王和荼婴也先后到了这里,容色侬艳的鬼王飞快一扫面前情景,视线在佝偻着身躯吐血的巫主身上凝固了一下,而后又定在了荼兆怀中白衣胜雪的仙尊身上。

自家的小弟弟季安是个聪明人,这是满腹黑水的许时晰亲手盖过章的,他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笑嘻嘻的爱玩,其实心思多变灵活,而且……极其果决狠辣。

保存明霄的身躯只是为了迁就法则,早知道会被荼兆发现,他绝不会多此一举,现在东窗事发,多了个师尊就等于多了个大麻烦,鸣雪那里还没有想到解决办法,这边再找事的话,天道真的要忙不过来了。

左右明霄也没有多余的事情要做,索性就在荼兆面前一了百了了吧。

这么想着,鬼王的眼神微微闪烁,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悍然出手!

鬼气凝成数丈长刀,朝着荼兆呼啸冲去,荼兆瞳孔一缩,提身避开这一刀,没成想这一刀压根就不是冲着他去的,他身形一避,正好将那尊棺木空荡荡地展示在了希夷面前!

长刀决绝落下,轰然斩断了最后一根束缚着棺木的锁链,荼婴拦阻不及,荼兆双手抱着师尊,过快的局势变化让他头脑一懵,下面的巫主先一步反应过来,含着血的嗓子沙哑凄厉地迸出尖叫:“希夷——!”

他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抓落下去的棺木,深紫色大氅被毫不犹豫地抛落一边,眼看就要飞出石阶落下去,鬼王倏地散成一道青烟,将他接住,牢牢裹着送回到了安全地带。

被希夷抱在怀里的巫主口中大股大股地涌出血来,他就像是一朵快要开败了的雪花,养花人被他迷的神魂颠倒,徒劳地试图将他拢在手心,却发现这不过是在加速他的死亡。

青白的死气笼上了那张矜贵清俊的脸庞,希夷双手抱着他,昳丽容颜上出现了一种茫然的空白,随即抱着天衡如风般卷了出去。

荼兆倒是想追,可是怀里的明霄让他腾不开手,荼婴被这乱七八糟的奇怪发展惊得一愣一愣的,全然没反应过来。

没有铁木护持,明霄的长发已经彻底化成了苍白的雪色,荼兆掏出了储物戒中所有的灵药,琳琅摆了一地,一瓶瓶往明霄嘴里倒,却一点用都没有,顾不得许多,抱着明霄就往外冲,他不知道要去找谁,但是总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荼婴看见他怀里那人的脸后神情就一变再变,联系方才鬼王的举动和哥哥告诉过他的一些事情,脑子里的想法已经狂飙到了九霄云外。

而荼兆一出门就撞到了尤勾。

这楼宇不知道是怎么设计的,明明他之前走了这么长的石梯,还见到了巫主,但是等他转头出门,竟然又从他进来的那个门里出去了。

尤勾是回来看他的情况的,打算将他搬回房间里去,哪知道本应该醉的不省人事的人居然好端端站着,把她惊得一时间都回不了神。

荼兆哪里管她在想什么,嘶声道:“救他——太素剑宗上下必定感恩姑娘大德!”

“?”尤勾眼里冒出了一个小问号,低头看向半张脸靠在荼兆胸前的人,一看之下就是心神剧震,“他——你怎么找到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你们要的白发仙尊!

荼婴已经脑补出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三角大戏了,很快他就会发现三角完全不能够概括这几个狠人的情感历程……

荼婴:我还是个孩子啊!

法则:别说了,你自己也是这几个角里的一个好么,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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