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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惊梦(完)

天道无所畏惧 大叶子酒 4074 2024-08-30 19:58:54

危楼在天冠城停留了三天, 将外来客商都留下后,就启程返回了极东之地,巫主依旧沉睡未醒, 每一扇门前都点燃了祈福的长明灯, 这灯火被捧在鲜花和明珠的环簇中, 日夜不熄地燃烧着。

巫主病重,一应大事都交给了尤勾处理,她与阿幼桑是族中孤女, 自小陪伴巫主长大, 忠心无可置疑, 因此她们说大祭司正在慢慢好起来, 谁都没有怀疑。

阿幼桑抱着一盆族人送的月光花,将它安放在窗口, 窗户边已经有了数十盆各色花卉,鲜妍明艳, 腾腾烈烈地盛开着。

她放下花盆后,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面前是一扇雕花的木门, 只要推开门就能见到大祭司了, 可是……

“阿幼桑?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阿幼桑浑身一震,有些惊慌地转头,尤勾站在她背后,微微蹙着眉头。

“我……”阿幼桑想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她们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将人交给陌生的鬼王,反反复复地询问确认,直到确定了具体过程,确定是可行的, 才提着心同意了鬼王的要求。

——不问,不看,不干涉。

在他没有出来之前,什么都不做,每天只是等待。

鬼王进去了三天,阿幼桑就提心吊胆地在门口晃悠了三天,别说是她,连沉稳的尤勾出现的频率都高了不少。

尤勾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转而出了口气,眼神平静坚毅:“我们没有退路了,既然已经决定这么做,那就相信他吧。”

她们又足足等了一个月,到最后几天,阿幼桑干脆整天盘腿坐在门口瞪着门扇,右手拄着一把刀,左手放着一坛酒。

她的思路清晰而直白,如果大祭司好了,那就用酒招待鬼王,如果他治不好大祭司想偷跑,她就剁下这个混账的脑袋让他陪着大祭司往生!

极其的不讲道理、护短、野蛮,但是阿幼桑就是不想改。

“吱——”

木门开启的声音轻若幻觉,阿幼桑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柔软的玄色衣摆擦着地面沙沙拖曳出来,她才猛然惊醒,从地上一跃而起,握着刀的右手有些隐隐的打滑,但她的心情和声音都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大祭司怎么样了?”

有着比女子更为昳丽的容貌的鬼王扬起下巴,他的嘴唇是一种极其不详的殷红,像是吸啜了生人的鲜血一般,苍白鬼魅的脸上一双眼睛幽深阴暗,听见阿幼桑的问话,他抱着双臂往门框上懒洋洋地一靠,忽然就笑了起来。

这笑容里含着冷飕飕的毒,衬上他比之前更为瘦削的脸颊,像是美艳的画皮鬼在朝她微笑似的,视线从她手中的长刀上一扫而过:“你的耐心就只有这么一点?胆子倒是大得能上天。”

在希夷君心情糟糕的时候,他说话会显得非常尖锐不留情面:“我记得我早就和你们说过,这只是第一步,分裂魂魄,借凡人命格续命,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我说话你都当耳旁风是吧?我倒是想三天还你一个完整的天衡,你会要么?”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你想要,我还不敢给你呢。”

阿幼桑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嘲讽,急切追问:“那现在到哪一步了?”

希夷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懒得再去怼她:“魂魄已经分离出来,下一步是找个命格合适的凡人,让天衡在凡间再过上一辈子。”

阿幼桑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冷不丁发问:“之前,大祭司大人也有这样重病的时候,虽然没有这次这么严重,但我和尤勾都以为他要挺不过去了。可是每一次,在我们绝望的时候,他总是会醒过来。”

鬼王倚着门框,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敷衍地应和了两声:“哦,是吗。”

阿幼桑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或许是正确的,声音也笃定起来:“尤勾是巫族内医术最精湛的,连她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的几次……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希夷君站直了身体,表情里多了一丝惫懒和厌倦:“和我有关系?听起来我挺厉害的。”

他不轻不重地刺了阿幼桑一句,像是否认了她的猜测,随即转移话题:“凡间现在是太平盛世,不管是做个富家翁还是官宦之后,都能过上好日子,这个人选,是你们挑,还是我来挑?”

阿幼桑总觉得他本来要说的不是这个,或者说,性格傲慢的鬼王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打算要将选择凡人的事情交给她们,只是仓促之下随意捡了个话题。

不过他提出的选项,也令阿幼桑迟疑了片刻。

任凭鬼王说得再怎么轻松,他在做的这件事本质上都是夺舍,夺取一个无辜的凡人的命格,为天衡星君生生续上一段寿命。

夺舍是天地之大忌,会使用这种禁术的都是穷凶极恶拼了命也要活下去的亡命之徒,对他们来说死几个凡人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为了避免引起天道的注意,他们也会尽量低调,不去沾染权贵之家的血脉,而是夺舍那些弃儿。

可是巫主不一样啊,他是修道之人,无缘无故背负上凡人的性命可是会被天道追责的,若是用了穷苦人家的身份,阿幼桑相信巫族还能想方设法用尽手段替他遮掩一下天道气机,若是借了富贵权势人家的孩子……

能投胎到好人家的,都是上辈子积了德的,天道评定他们的功绩,给他们一个较好的人生,也护佑他们一生顺遂,这样的人被占了命格,哪里是那么好遮掩过去的?

希夷君一眼就看出了阿幼桑在犹豫什么,有些尴尬。

他总不能说,他给天衡找命格,只要让法则再捏一个化身就好了,根本不会涉及到什么夺舍的事情吧?

真正的理由不能说,又不能放着满心疑虑的阿幼桑不管,于是他决定再次借用一下元华给他扣的锅。

美艳的鬼王轻轻侧过头,他的脸半边隐匿在门扇投下的阴影里,半边被微光照亮,像是从淤泥和沼泽中生出来的一朵带刺含毒的蔷薇花,眼角眉梢都流淌着醉人芬芳的蜜:“我说能救他,当然不会给他留下什么隐患。”

“欺骗天道这样的事情,当然是要鬼话连篇的鬼王来做。”他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不是简单地用好看能概括的,仿佛是恶鬼撕裂了艳丽的皮囊,森白的面庞沾满猩红的血,它的笑脸狰狞恐怖,要将一切活物都拖下阿鼻地狱里去。

阿幼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面上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她疯狂地后悔起了将大祭司大人交给这个恶鬼。

——是的,恶鬼,就算他表现得再怎么无害,再怎么痴情不悔,他的本质难道不就是一个厉鬼么?

谁都知道,恶鬼的话是绝不能相信的,鬼话连篇鬼话连篇,他连天地都敢欺骗,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就算这是为了大祭司,鬼王展露出来的狰狞本质还是有那么一刹那令阿幼桑感到了恐惧。

“我会把他好好带回来。”希夷君的笑容只出现了短暂的一霎,随即他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语气温柔地说,“我会让他一生平安顺遂,他将是家中独子,享受万千宠爱,家财万贯,官运亨通,最后无疾而终。”

他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声音缓慢温柔得不得了,里面的意味却听得阿幼桑脊背上寒毛直竖。

他没有说大祭司的姻缘和子嗣,阿幼桑的直觉告诉她不能提及这个问题:“家中独子?大祭司最不喜欢做事,独子的话不是还要继承家业什么的……有个兄弟一起长大会不会好一点——”

她的声音在鬼王蓦然冷下来的视线里轻了下去,两人隔着短短的距离对视,阿幼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露骨可怕的东西,心惊肉跳地等待了片刻,便听得鬼王好声好气却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不。”

希夷君还像个任性的小孩儿似的,说到自己不接受的东西就重复用语言反抗,轻快而坚决:“我不要。为什么要有人陪他一起长大?你怕他一个人无聊么?我会去看他的。”

鬼王想了想:“他不喜欢干活……可是我也不喜欢,啊对了,那就让他的父亲尽量活久一点吧。”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话,阿幼桑张张嘴想说什么,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说。

鬼王说出了这句话,那么那对男女就算是命数已尽,成为了活尸,也会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如果不去看鬼王话语中暗藏的东西,那么这样的安排简直是再完美不过了,阿幼桑承认,就算是巫族合力,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么好。

鬼王的力量到底是不能轻易推测的,他为大祭司隐瞒天道,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他又想从大祭司这里获得什么报酬呢?

一向万事不过心的阿幼桑难得的为此感到了惊慌。

惊慌只是短暂的,想要大祭司活下去的念头超越了一切,在一个平凡的夜晚,有三道身影悄悄脱离了灯火辉煌的危楼,向着辽阔无垠的大陆东南方疾驰而去。

东南之滨,海域辽阔,浮岛似珠,碧翠的岛屿在苍蓝海面上连成珠串一样漂亮的链条,盘踞在东南沿海数座城池中的东阿王连生十一个郡主后,终于在四十高龄的年纪,迎来了独子的诞生。

因无子嗣继承王位,朝廷的撤藩诏书即将下达,在这封要命的诏书将要到达东南沿海的前夕,这个孩子的诞生无异于是整个东南封地的救命稻草,孩子尚未满月,欣喜若狂的东阿王便递出了奏折,请求封这孩子为王世子,并请皇帝赐名。

眼看能收回偌大一块土地的机会从指缝溜走,皇帝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只能按下心思,按照惯例,取了皇子的字辈“天”,又加了个“衡”,以敲打东阿王。

这个新诞生的小世子的名字很快被记录在了玉碟上,清晰的三个正楷:

燕天衡。

******

在燕天衡出生的同一天,净土佛宗山门开启,悬挂在寺庙后破旧却干净的古钟被撞响,门口的小沙弥低着头认真扫地,听见了钟声便直起身体,单掌立在身前,口诵佛号。

净土佛宗是佛道最具威能的宗门,正如太素剑宗在仙道的地位一样,净土佛宗的历史或许和它不相上下的久远。

但是佛修们一贯都是“都可以,没关系,那就算了”的代言人,一点进取心都没有,每天只安安生生地蹲在自己的蒲团上念念经文,参悟参悟佛法,定时下山化个缘,存在感低的不得了,偌大一个威名赫赫能与太素剑宗相媲美的门派,竟然活生生佛成了修真界的小透明。

只要不提佛修,没人想得起他们,但是只要提起佛修,净土佛宗必然是第一位的。

就连净土佛宗的宗门,都透着一股很随意的态度。

大门前生着荒疏的杂草,山门亦是平常,寺庙建筑有些灰扑扑的,边角有些瓦片剥落了,一名僧人手里捏着一片新瓦坐在房顶上,似乎是上去修补屋顶的,但是坐在那里正瞧着天空发呆,不知他呆了多久,来来去去的僧人也没有谁想去提醒他干活的意思。

总之,除了各处院子里生长着的年岁古老的树木,这处古刹和任何一座寺庙都没有什么不同,反而因为缺少辉煌的匾额而更显得落魄。

山门开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走出来,他的脊背还挺的笔直,耷拉着的眼皮下精光湛湛,透露出一种孩子似的天真淳朴气质,袈裟衣角磨破了点衣缘,锡杖磕碰在石阶上,把石块磕出了一个缺口。

他瞅着这个缺儿,心痛地啧了下嘴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又要补台阶了。”

净土佛宗不爱装饰门面,但是门面太难看了也不行,于是不知哪一任方丈给定了规矩,台阶有了五个大缺口就要补,房梁掉了十片瓦就要修,这一禅杖下去,刚好打出了第五个缺口。

方丈在原地心痛了两秒,扫地的小沙弥回头,忽然“呀”了一声,高兴地抬手指向山下:“方丈!是小师叔祖回来了!”

这个奇妙的辈分,在整个净土佛宗里只代表一个人。

——云游在外的佛子。

只见山林间缥缈的雾岚中,一抹浅白的身影从山道绕出来,他身量高挑,手里一把降魔杖一下一下点着地,不过片刻功夫,就从山路尽头一下子走到了山门前。

走过来的年轻僧人面貌秀丽文雅,好似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公子,眉眼里都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单纯无害,眉心一点观音痣,嘴角天然带着个笑涡,见谁都是含蓄温柔的微笑模样,望之可亲。

“方丈,我回来了。”佛子的声音也是温和恬淡的,语速不紧不慢,天然带一股从容庄重的仙气。

小沙弥敬仰地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小师叔祖!”

佛子朝他微笑一下,转眼就看见了方丈此刻有些不自然的神情,四下观察了一番,目光落在了禅杖的落地点:“……”

“方丈,你又磕坏了台阶。”他耿直地指出问题。

方丈嘟囔:“这是我佛告知我的修行之道。”

佛子温柔悲悯地叹口气,从善如流地合掌:“阿弥陀佛,既然是方丈的佛缘,那梵行就不打扰方丈了。”

他说不打扰就不打扰,扭头走得比谁都快,眨眼就消失在了门口。

方丈瞅着他的背影,吹胡子瞪眼哼哼了两下:“把他那个小徒弟给他送过去,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让他们互相折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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