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婴瞪大了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连心里那些小九九都顾不得了。
荼婴知道师尊在他兄长面前总会显得很……不像他,鸣雪也不是没有在自己这里表现过对明霄的执念, 但等到真正见到这个场景的时候,荼婴还是会忍不住倒吸凉气。
巫主平和坦然地说出那句话后,鸣雪的神情就发生了变化, 他直勾勾地盯着巫主看了一会儿, 巫主也相当从容地回看过去, 幽深的海水里他苍白的病容十分醒目,那种超然又自我的态度也异常明显, 鸣雪盯了他好半晌, 破天荒地没有生气,而是转头求证似的问明霄:“兄长?”
明霄也正在看天衡, 恍惚了一瞬, 而后微微笑了一下, 像是雪夜之后的第一缕淡薄霞光:“我与天衡……”
他很短暂地沉吟了片刻,又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开门见山道:“我与天衡决定结为道侣。”
话音刚落, 荼婴便觉得四周气压一沉, 有某种极冷极锋利的东西扩散开来, 不等他做出应对,玉神霍然直起身体, 长袖一卷,推出水波如浪:“无缘无故在我的海域里发脾气,这是什么道理?!”
鸣雪是无意识间放出了威压,被玉神挡回去后才回了神,回神后他才反应过来明霄方才说了什么, 一张脸阴晴不定,眼中阴沉沉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明霄有些疑惑地看过去,他才露出了一个笑容,咬着牙问:“结道侣……怎么这么突然?兄长此前倒从未提过——天衡星君。”
他说到“天衡星君”的时候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脸上还带着笑,荼婴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吃够了瘪又无处发泄,还要努力保持微笑,本是矜贵傲慢仿佛执掌天下的暴君,偏偏要忍气吞声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看起来竟然有些可怜了。
明霄停了一会儿,刻意避过了他身躯将要溃散无意中与天衡结活锁的事情,轻描淡写道:“我与天衡相识多年,也不算突然。”
乖戾矜贵的暴君抿着唇不说话了,一双愈发冷厉的眼睛如刀般在巫主身上一扫而过,像是世上最贴心的弟弟般笑了起来:“既然如此,结契大典上要给鸣雪留一杯酒水啊。”
他嘴上说着甜滋滋的话,心里不知在转什么念头,一旁的玉神听他们唠叨了这么半天没营养的话已经烦死了,忍耐到了极限皱眉道:“说够了没有?”
一有旁人插口,鸣雪胸腔里那股暴戾的怒火就忍不住了,他阴沉沉地看了玉神一眼:“陛下有何高见?”
玉神比他还傲慢,视线倏地落到明霄和天衡身上,嘴里毫不客气地刺了他一下:“我哪里指望得上你?自家老巢都要被掀了,还有心情在这里发酸。”
红衣的神女最终将眼神放在了天衡身上,身形挺拔的男人一身深紫色的大氅,由避水蚕丝织就的衣料不沾水火,有些削尖的下巴陷入衣领柔软的绒毛内,连同那些琳琅华贵的银饰玉器一样,将这个男人衬托得像是凡间贵胄的血脉。
“你是这一代的巫族大祭司?”玉神的语气有些古怪。
几人都发现了这种古怪,但是谁都没有出言。
倒是天衡像是有些明白这种古怪的来由,轻声道:“开阳之后又传二世——”
“那个混账与我何干。”方才还眉眼温软的神女骤然冷了声音,但她也没有一冷到底,停顿片刻后,缓声道,“我如今功体被束缚大半,纵有万千手段也使不出来,若是能解开束缚,压下魔域一事我有六七分把握。”
鸣雪听到这里表情没什么变化,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明霄微微皱了皱眉头,天衡反应比他更快:“您的意思是……”
玉神朝他伸出双手,那条沉重的锁链悬挂在她的手腕上,就算是知道她本人的凶悍恐怖之处,但猛然这么一看,还是会给人一种奇怪的旖旎之感。
“这东西由天外陨铁所铸,其中印了数千阵法,无时无刻不在消耗我的功力,昆仑太素元昇熔铸陨铁为锁,巫族开阳刻印阵法缚我……”玉神古怪地笑了一下,“你们一个是当代昆仑之首,一个是巫主大祭司,总不会解不开这东西?”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天衡,一边的明霄像是个搭头一样,从头到尾没得她一个眼风。
荼兆若有所思地看着玉神,手指动了动,又忍住了没有开口。
难道他之前猜的都错了?
天衡垂着眼沉思,忽然叩了叩法则:“巫族的那个气运之子找到没有?”
法则被叩了才吱声:“找不到,这个世界破破烂烂的,缺了啥都正常,小妖皇的神识诞生后世间气运已经雄厚了很多,仙魔人佛妖几道都已经走上正轨,虽然还是走的跌跌撞撞,但没什么大问题了,巫族……实在不行的话只能放弃它了。”
眼见着天道辛辛苦苦拆东墙补西墙把这几个气运之子拉拔大,法则也不由得心疼起他来,小声道:“毕竟巫族存在感本来就不高,巫术走的又是奇诡的辅助路线,少它一个也不少……”
和生态环境一样,世界想要长长久久的运作维持下去,必然要有更多更复杂的个体,仙魔人佛妖巫各道均衡发展,才能推动这个世界欣欣向荣,现在巫族道统处于濒危绝境,如果没有气运之子支撑巫族道统,这一道怕是真的要消失于天地间。
其余五道倒是能勉强支撑起世界支柱,但是天道总想再努力一下,多一个巫族就能为自己挣下更好的未来,但是如果这个气运之子真的找不到……
“你觉得,由我来做这个气运之子怎么样?”法则还在想是否要劝天道放弃这个看不见影子的气运之子,就听见天道放出了这么一个大雷。
“既然世上不存在这个气运之子,那就由我来补全这一角。”天道慢慢地说。
法则如果有眼睛,此刻就要瞪脱眶了:“等等等等!这和你化身下界是不一样的!你要去顶这个位置的话,就要从头开始,和一个新生儿一样,没有强大的力量,没有纵览天地的威能,你连记忆都不会有,如果不小心死掉了就是真的死了,这一部分神识再也找不回来——你会被大大削弱!”
“如果成功了我也能得到一个补完的世界。”天道紧随其后道。
法则被噎了一下,这就是一场豪赌,要么满盘皆输,要么赚的盆满钵满,完全没有其他可能。
“……你决定了?”法则知道自己的半身打定主意之后就是个极其固执的性格,大抵是怎么也劝不动的了,但它还是不死心,“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捏造一个气运之子的能量极其庞大,他还必须要有巫族血脉才行……”
天道忽然笑起来:“这不是有个现成的机会?”
红衣的神女唇角一挑,在心中道:“其父开阳,其母玉神,与未来的妖皇同胎共生,一对双生子,一个继承了母亲的血脉,一个继承了父亲的血脉——简直完美。”
法则简直被这个疯狂又大胆的想法震傻了:“可是……可是我现在抽不出足够的流动能量凝聚这个气运之子的躯壳……”
天道果决道:“马上就有了。”
就在这时,沉思半晌的天衡抬起头对玉神道:“封印可解。”
明霄于是也点头:“愿为妖皇斩锁。”
巫主在妖皇面前盘膝坐下,将锁链拉出来横在膝头,一环一环摸索过去,指尖在乌黑的陨铁上游移,浅淡的银光在他指下亮起,一个个纹路繁复的阵法被激活,在他身旁投射出虚影构成的图案,这些阵法挤挤挨挨重重叠叠,乍一看便有上千个之多,如重云般压在二人身旁。
乌发披肩的巫主见到这样恢弘的景象也不惊讶,伸出手指将这些重叠的阵法一个个挪移开,分成数片,开始慢慢地解,玉神也仰着头,虚影投下的瑰丽冷光在她脸上落下一片云霞似的光影,将她的面容拢在梦似的云翳里。
随着一个个阵法破裂,玉神身上的气势也在节节攀升,海中渐渐泛起了波涛,海兽此起彼伏的鸣叫自遥远海中响起,大如山岳的海兽从海的那头游来,匍匐在远处以示尊敬,玉神瞥了那边一眼,无动于衷。
“我有一事,”寂静如死的沉默中,玉神忽然开口,“只能托付你。”
一个阵法正好在他指尖消散,晕出一片星星碎裂般的莹光,天衡闻言抬起眼睛,眼里如同含着微光:“嗯?”
玉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抬手扣住了他的后颈,站得不远不近的明霄反应迅速,掌心以灵气化出长剑,就见玉神抬眼看过来,眼神里带了点威胁之意,扣着天衡后颈的手弹出尖锐锋利的指爪,如匕刃似的指甲正正好对着天衡的死穴。
明霄的动作停顿在那里,玉神则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被扣住命脉的巫主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好像面临死境的那个不是他一样,他甚至还慢悠悠地又替玉神解开了一个阵法。
这样的从容令玉神神情略微变幻了一下,而后将天衡朝自己怀里一按,暧昧温柔地抱了他一下。
真的只是抱了一下,停顿了数息后,玉神就自然地松开了天衡,恢复了之前那个坐姿,被莫名其妙抱了一下的巫主脸色稍稍变化了一下,然而只变了很短的一瞬,就重新低头给玉神解起了阵法。
什么鬼,这么一通操作之后就抱了一下?
鸣雪一直冷眼旁观一动不动,玉神扣住天衡命门时荼婴还听见他笑了一声,明霄也不是爱动手的性格,见玉神收了手而天衡又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就打散了灵气化的长剑,荼婴荼兆隐隐猜到他们或许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但师尊都没有问,做弟子的也不必出头。
这个诡异的拥抱竟然就这样被轻飘飘放过去了。
数千个阵法在惊才绝艳的天衡星君手里也不过是六个时辰的功夫,最后一个阵法消失后,明霄虚虚一抓,手中便凝实了一同小雪天剑一模一样的长剑,剑气鼓荡,海浪震动,有天钧之势挟剑气而来,被剑主压制在毫厘之间,准确无误地劈向那条锁链。
当——
咔哒——
同海水翻卷的啸叫来比,锁链碎裂的声音可以说是几不可闻,但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妖力滚荡,这股力量浩瀚澎湃,仅仅是面对着它,就足以令人升起颤栗和恐惧来。
有如蜉蝣见巨象,虾米遇鲸鲨。
玉神抬手,捏泥沙般将那两条束缚她万年的锁链捏烂,轻轻转动了下手腕,慵懒地眯起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感受了一番妖丹内力量翻涌的充盈感觉,终于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