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衡星君一大早醒来就觉得胸口憋闷得很, 赖在床上翻了几个身都缓解不了那种越来越强烈的憋闷,不得不坐起来抱着被子陷入沉思。
他现在这具化身是巫族之主,天生具有沟通星辰预见未来的能力, 除非生病, 他的难受一般可不是什么简单的难受。
是要有天灾人祸了?还是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将所有星星的轨迹草草翻阅了一遍也没找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于是天衡心安理得地踩着温热的玉石走到了宽广无垠的星辰下继续打瞌睡。
危楼的清晨和多数凡世城池没有什么差别, 底层热热闹闹地摆满了小摊,有着巫族特发许可令的商人通过特殊通道来到这里, 将外界的奇珍异宝送入危楼,以换取巫族特有的灵药和蛊毒。
阿幼桑趴在四楼的栏杆上往下看, 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底下讨价还价的场景。
尤勾手里拎着一串晶莹剔透的果子经过她身边, 戳了她几下,毫不客气地把果子连着一大堆枝枝蔓蔓塞进阿幼桑怀里:“莫得事干哈?拿去卖咯。”
阿幼桑手忙脚乱地找了个粗大的藤结拎起这一串东西, 脸上露出了点嫌弃之色:“卖这个?里头都是水, 还是苦嘞, 泡脚倒是方便, 热乎乎, 真的有傻瓜蛋要哦?”
尤勾挑起一边眉毛:“你去忽悠几个傻瓜蛋不就好咯!憨憨!”
阿幼桑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地拎着这串东西下楼去了,站在半截楼梯上张嘴就喊:“泡jio用嘞水果果儿!有莫得人要嘞!”
泡脚用的?
呵!巫族怎么可能拿泡脚用的玩意出来卖!这必定是什么有特殊效用的果子,只是他们不好说出来罢了!
泡脚……泡脚养肾,难道这个果子……
不少外来的商客眼睛唰一下亮了,争先恐后挤上去,举起手大吼:“我要了我要了!”
阿幼桑震惊地看着下面这群兴奋得不得了的人, 再次确认了自己果然不了解外头的人——难道他们这么喜欢泡脚?
尤勾将果子扔给阿幼桑后,就转身上了楼,大祭司睡得晚起得也晚,不过今天有客人要上门,还是得问问大祭司要不要见客,还是带他们逛两圈危楼应付一下,或者直接把他们打发走?
想到太素剑宗那位宗主和大祭司大人的关系,又想想大祭司大人对太素剑宗的照顾,尤勾觉得最后面这个选项大概率可以去掉了。
天衡听见尤勾说太素剑宗要来人的时候压根没有多想。
太素剑宗和巫族的关系,因为明霄和天衡而一直不错,虽然这种不错在巫族人眼里就是可以在见到太素剑宗的人的时候稍微对他们客气点儿。
巫主久病,往年太素剑宗常常会遣人来探望,尽管至今没有一个人能登上危楼最高层,至少心意是送到了。
天衡觉得这次大概也是应付一下就好。
……所以当他感知到那股熟悉的气息踏入危楼时,他差点没端稳手上的冰碗。
抹开身旁巨大的镜面,上面清楚显示出了身形挺拔的白衣道子的模样,和几年前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个犹带稚气的青年不同,现在的荼兆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一点容易动摇的东西,他就像是一棵坚韧的松树,有了自己生长的方向,正深深地将根系扎入土壤。
看到弟子的成长师尊真的很欣慰,可是……为什么他会突然来危楼啊!
天衡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不慌,他现在是巫族执掌危楼的天衡星君,明霄剑主是谁?和他没关系!
而且看荼兆现在的样子,也不知道明霄的“尸体”就在危楼,那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想到这儿,他慢慢放松下来,拿起杏叶银勺舀起一点冰沙塞进嘴里,看见领路的尤勾转过头去和荼兆说了什么,荼兆点点头,侧过脸仿佛在与什么人说话。
天衡眨了眨眼睛,水镜的角度刚好使荼兆挡住了第三个人,只能隐隐看见鲜红如血的衣袍逶迤在地面。
一看这打扮就不是太素剑宗的人。
荼兆交到好朋友了?
天衡胡思乱想着,舀起最后一勺冰沙,就见荼兆刚好退开了一步,将背后那个男人的模样完完整整地展露在了水镜前。
“噗——咳咳咳咳咳……”
天衡顿时咳得惊天动地,手里的冰碗当啷一声落地,连着里面化掉的冰沙淋淋漓漓洒落一大片,殷红的樱桃汁像血一样蔓延了出去,打湿了一大片衣襟。
不过他此刻也顾不上什么衣服不衣服的了,满脑子只有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在鬼蜮的元华会出现在危楼?
为什么元华会和荼兆认识?
这简直像是两部毫不相关的话本忽然主角串了场一样,会让作者很尴尬的啊!
天衡星君这回真的有点慌。
他用力戳了两下蹲在别人酒楼房顶上看做菜的法则,压着怒火问:“元华怎么会在这里?”
法则生了灵智后就像个小孩儿,人间什么事情对他来说都新奇得不得了,天道尚有任务要做不能乱跑,它却没这个顾虑,有几次天道抓到它时,它居然坐在青楼的窗户上观察人家是怎么喝花酒的。
忽然在意识海里听见天道的声音,法则疑惑地“唔”了一下,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天道压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元华为什么不在鬼蜮!”
法则这回听明白了,它调转目标,将自己拉到鬼蜮看了一眼,扯出时间线飞快过了一下:“哦,他听鬼女们谈论巫主能见过去未来,所以想去危楼找你看看邵天桓的灵魂在什么地方——”
说到这里,法则猛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倒吸一口冷气:“他他他他他去危楼了?!”
天道沉着脸看水镜里尤勾带他们一路向上,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你觉得呢?”
法则讪讪地缩了缩身体:“我……他以前都挺乖的,天天不是修炼就是睡觉……我就没太注意他……”
元华在鬼蜮是真的很乖,除了修炼就是睡觉,一年到头都不会说一句话,比人傀还像人傀,但是神经病人的思路总是那么突如其来捉摸不透,他说干就干的风采也很有鬼王的精髓,彻彻底底把法则给坑了一道。
小疯子就是小疯子,发起疯来谁都看不住。
在昆仑山上还要时不时披上鬼王化身去打徒弟让他安分点儿的天道觉得有点心酸。
早知道这么努力都看不住他,就不这么辛苦跑来跑去了。
法则身上的灵光都暗了不少,毕竟是自己为了节省力量给天道做了个和邵天衡一样的化身,谁想到这回有翻车的嫌疑,它不由得开始后悔,早知道就不省这个力了,坑了天道最后它也要一起倒霉。
难兄难弟脑海里同时冒出了个早知道,心里都憋屈得不得了。
“让尤勾把元华拦在外面吧。”天道下了决定,总之无论如何不能和元华碰面就是了,大不了就说天衡星君又病了。
于是荼兆和元华到顶楼时,面对的就是空旷辽阔的一片寂静星空。
尤勾疑惑地歪了歪头,方才和大祭司汇报的时候,他还很高兴地吃着冰沙乖乖坐在外面等着见客人呢,怎么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尤勾打了个手势示意荼兆和元华在外面稍等,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荼兆恪守礼节站定在外,就见身边新认识不久的同行者好像完全不在意领路人的拒绝一样,施施然跟了上去。
“等一下。”荼兆皱了皱眉头,反手横过剑鞘挡在元华面前。
红衣乌发的恶鬼慢吞吞地回过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骤然变成空洞的黝黑,里面盛满了整个世界的恶意:“不自量力。”
他声音很轻,说翻脸就翻脸,同行数日的情分在他面前比浮灰还不值得一提,好在荼兆也完全没把这来路不明的人当做同伴,轻轻松松一退就避开了擦过胸口的尖锐指爪。
被偷袭了的荼兆面色没有一点变化,冷静地说:“天衡星君就在里面,你是要与整个巫族和太素剑宗为敌么?”
元华吃吃地笑起来,神情有些迷乱的疯癫,又开始胡言乱语:“他要是在那不是更好?叫他出来教训我啊!”
荼兆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元华这话说得奇怪,仿佛和天衡星君认识一般。
想归想,元华的杀招已经到了面前,荼兆不得不抽出长剑蹂身而上,薄薄剑刃与鬼爪撞击到一起,竟然发出了金铁相击的清脆声响。
躲在里头的天衡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尤勾撩起帘子进来,看见天衡好好地坐在榻上不由得松了口气,正想问他为什么不出去,两人就同时听见了外面的打斗声。
“无礼之徒!”尤勾腾地一下拧过身子,俏丽秀美的脸上凝着冰霜一样可怕的杀意,巫族将巫主看成珍宝一样的存在,不舍得让他劳心劳力,更不愿意让他接触外界那些不好的事情,所有危险都被远远地排除在外,可现在居然有两个人在巫主门前大打出手?!
尤勾差点气的爆炸,袖子里滑出一条拇指粗细的小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和主人同仇敌忾盯着外面。
“大祭司大人,我这就去把那两个家伙咬死。”气的言语凌乱的尤勾没发现自己说的话哪里不对,提着小蛇就要往外冲,被天衡一把拉住袖子。
“呃……也不用咬死这么严重,把他们放倒扔出去就好。”天衡诚恳地说着。
但是事情的发展总是比口头语言要快,天衡一边说着话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就见元华身侧猛然溢出了浓郁到森寒的鬼气,脚下温玉喀嚓喀嚓裂开细碎的缝隙,有着鬼王经验的天衡一眼就看出元华这是不耐烦了要使出杀手锏。
而此刻的荼兆尚且不能与元华相抗衡。
天衡骤然坐直了身体,抬手一挥,方才还贴身缠斗的两人顿时如隔天堑,元华一击落空见对手竟然和自己遥隔千里,马上反应过来是谁搞的鬼,慢慢转过头,猩红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在出口的一瞬间笑了起来。
他身上的杀意来得快消散得也快,翻脸如翻书,这手变脸绝活看得天衡都叹为观止。
荼兆也不是反应迟钝的大傻子,他很快明白过来巫主救了自己一命,干脆利落地收剑入鞘,诚恳道谢。
天衡却没在意荼兆的道谢,他正在关注元华的一举一动。
被拦下杀手的厉鬼站在原地,嘴角抿着微微的笑意,眉眼低垂,看着竟然有种惹人怜爱的气质。
天衡在心里想了想作为鬼王时把元华揍进地面的场景,情绪平复了许多:“太素剑宗的来意本君已经知道了,鬼族少君来此又是为何?”
通晓世事能见来去千年的巫主轻描淡写地点出了元华的身份,语气平缓,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家门口站了个厉鬼。
巫族和鬼族关系平平,鬼族被修士们忌惮排斥是因为他们非人的身份和过于毒辣的手段,巫族本身也带有非人的特质,做事也有点邪门,不过比起鬼族来要低调得多,而且离经叛道的巫族最不喜欢按照世事常理做事,在他们看来,鬼族又没有招惹到他们头上,那就没必要排斥鬼族。
荼兆很沉得住气,听见身边这人的身份也神情不变,只是将剑握紧了一些。
元华抬着头想了想,一字一顿道:“我来,是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
天衡顿感头痛,他怎么会猜不到元华想找谁,可是说找不到吧,那就砸了巫主的招牌,说找得到吧——那还真是找不到,本来就是法则做的化身,哪里来的灵魂?
不如说魂飞魄散了?
可是这理由根本站不住脚,便是魂飞魄散了也该有前因后果,他上哪去给元华编出个前因后果来?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别给他算。
天衡打定了主意,垂下眼睛分了一缕神识飘入鬼蜮,鬼蜮里沉眠的鬼王骤然睁开了眼睛,祸国的妖姬眯起眼眸,调转视线望向血红的天空。
元华正要继续说,一个阴冷含笑的声音在他脑海里炸开:“谁,让,你,去,危,楼,找,他,的。”
这声音明明带着笑,却如冰针一样扎进了元华的大脑,冷酷恶毒地搅合着他的脑髓,似乎恨不得把他的脑袋拆成两半才开心。
荼兆就见方才还笑眯眯的厉鬼忽然抬手捂住了头,薄薄的面具般的笑意褪去,那种属于鬼的青白面色显露出来,全黑的鬼目也不受控制地隐约闪现。
元华在极致的痛苦里睁大了眼睛,鬼蜮的君主不爱理会杂事,也从不管他,顶多就是心情好的时候来指点他两下,他往日出鬼蜮也不见对方生气,这次竟然让对方匆匆醒来突破鬼蜮结界传音给他,一看就是气狠了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
元华黝黑的鬼目直勾勾地看向前方。
他捕捉到了鬼王话中的一个字。
他。
漫天细碎星辰下,此方天地的主人无声无息不知隐匿在何处,红衣的厉鬼从嗓子里挤出两声断续的笑,他兴奋极了,这种兴奋甚至压过了大脑里割裂般的痛楚,让他难得有了一点清醒的时候。
啊……那个高高在上的鬼王,难道也有弱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