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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番外·巫鬼(下)

天道无所畏惧 大叶子酒 4185 2024-08-30 19:58:55

希夷再次见到天衡时,却是数年之后了,不是他不想来,但是面对一个心有九窍的巫族之主,表现得太过殷切是下下之举,尤其是天衡还话里话外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他一番。

于是他躺在望川台上,掰着手指一天天地数,耐心地等着,等到天衡生辰到了,总算是找到了一个绝妙借口,抄起幂篱挡住脸,就兴冲冲地跑向了极东之地。

他很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就连苦败衰颓的草木在他眼里也有清瘦别致的美感,一路上还顺手为之做了几件好事儿。

要说希夷对天衡到底抱着什么心思,坦白了说就是一次救命之恩,下凡去游历的巫族少祭司心生怜悯救下了被山匪劫掠的贵族公子,以自己一身健康体魄和所有记忆为代价换得他多活了三日,三日之后,活人被炼为厉鬼,无知无觉混沌矇昧,供恶修驱使百年。

写成字句不过是寥寥四五行,对历经磨难的当事人而言却是此生再不能说出口的鲜血淋漓——就算是对着再亲密再信任的人,也不能剖开这道深入骨髓的伤痕。

鬼蜮的日子漫长阴冷,希夷生前最爱富贵热闹,但经历了被炼成厉鬼的残酷折磨,死了之后听见吵闹声音就头痛欲裂,不得不离热闹喧嚣远远的,自他登临鬼王之位后,原本就阴冷寂静的鬼蜮更少繁华,像这样满怀期待地去赴一个生辰宴,于他而言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以往去赴宴自然要带上贺礼,希夷挑来拣去,只觉得没什么东西能送得出手,琢磨半天还不如亲自去问问,虽则不合礼数,但总比乱送点什么要好,实在不行,他干脆做一具人傀送给天衡好了,就是抓个修为高深到能够保护巫主的人有点难……

鬼王在这里纠结来纠结去,那头的巫主压根不在乎什么生辰礼,他执掌巫族危楼,楼中奇珍异宝怕是远远超过了大部分人的想象,各色珍宝在库房里堆积如山,有很多东西放到积灰了都不会有人去动一下,这样的泼天富贵在手,他哪里在乎什么礼物?

因此在希夷盘腿坐在他榻边,笑吟吟地问他想要什么的时候,天衡压根不想理会他,躺在床榻上浑身沉重头痛欲裂——是的,这位如今身娇体弱风吹不得的巫主,又病倒了。

织锦鲛纱密密地垂下,遮挡住外面的光线,头顶星图还在遵循着一定的规律缓缓转动,洒下清幽冷淡的微光,落在天衡侧脸上,像泛着一层银色薄雾,连帐幔锦被里的人都一同变得透明起来。

希夷知道天衡一向身体不好,却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犯病的样子,来时的满腔喜悦不知不觉就流干了,偌大挺拔的身躯像个小孩儿似的蜷缩在天衡窗前,刻意压低了声音细声细气地和他说话,不让他睡太久头痛。

天衡想睡没得睡,心里戾气横生,偏偏身子不争气连骂都骂不大声,只能愤愤抬手一拍床,无理取闹道:“要什么贺礼?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正常身体,你给得起么?”

话一出口,他就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平复语气:“我的意思是不必送什么贺礼,巫族不缺珍奇,我对那些东西也没有偏好,你若有意,多来看看我便是了。”

从希夷认识天衡开始,无论是那个年少气盛鲜衣怒马的少祭司,还是雅致从容端方温和的巫主,都不曾露出过这样尖锐冷厉的一面,他似乎一直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坦然,直到此刻,希夷才隐隐窥见了天衡风波不动的面容下的一丝裂痕。

他不是不在乎也不是坦然接受,而是事实如此,于是只能被迫平和。

那他……会不会仇恨使他沦落至此的人?

希夷忽然有些畏葸,天衡不记得他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却是知道的,甚至可以说,这个世上唯有他才知道为何天衡星君会变成这副模样,只要他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只要他隐瞒下去……

尽管当初救人是天衡自己的选择,可是希夷还是因不知名的恐惧而垂下了眼帘。

“这也没什么难的,我说了,只要是你想要的生辰礼,我都会送给你。”

顿了半晌,希夷面上不带异色,还是温言软语笑眯眯的,一副轻描淡写的态度,似乎全然不觉得天衡的要求有什么难的,还伸手撩起一缕天衡散落的长发,绕在指尖转了几圈。

自古以来就有结发夫妻之语,除却侍奉左右的仆从,触碰头发这样的事情着实显得过于亲密了,希夷仿佛浑然不觉,用手指转着天衡的头发玩,躺着的巫主则微微蹙起了眉头,不着痕迹地将那缕头发抽走了。

——难道是他上次说的话太隐晦了,希夷根本没听懂?

对于希夷说的什么能让他康复的话,天衡并没有真的相信,诚然鬼王必定会有一些他不知道的特殊法门,但天衡缠绵病榻却是因为违逆天命而遭受的反噬,任他用什么方法,只要他这具身躯还活着,就不可能恢复到正常状态。

不过这话也不用多说,希夷想来也不会听,倒不如等他失败了再解释一下好了。

天衡不承认这是因为他自己犯懒不想说话,心安理得地将此事抛到了脑后,眯着眼睛试图趁希夷不注意赶紧入睡——只要睡着了,难道他还能强行把自己叫起来说话不成?

突然耍起赖皮的巫主假装熟睡,鬼王黑衣逶迤,在地面铺开了一片波光温柔的海泽,单手支颐,一双过于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天衡,等床上的人呼吸变得绵长平稳,他也慢慢地、试探性地弯下腰,将脸小心翼翼地贴上床沿,注视着几乎是只有咫尺之遥的天衡的脸,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等天衡再次醒来,窗外已经是夜色满天,危楼特殊的天井结构令月光如银洒遍整座高楼,而入睡前安坐在他床边地上的厉鬼不见了踪影,换成了一身银饰泠泠的巫女。

阿幼桑跪坐在地上,身边摆着几个大大小小的酒坛子,醇厚浓郁的酒香从开启的酒坛子里散出来,惹得天衡不由下意识看了过去。

“……咋子回事嘛……”

巫主喃喃抱怨。

在一个大病不愈的人面前摆上一地美酒,堪称丧心病狂。

阿幼桑抱着一个坛子,对于大祭司的嘀咕不以为意,利落地接口:“你看错咯,这里啥子都莫得。”

睁眼说瞎话的巫女厚着脸皮笑嘻嘻:“反正尤勾不在。”

天衡已经对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巫女没有脾气了,他给自己拉了拉被子,盖住下巴,假装自己啥都没看见。

其实他醒来时有点想问问希夷去哪里了,但等他清醒过来,又觉得……希夷去哪里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阿幼桑忽然说:“太素剑宗那个宗主派了只大鸟过来,说抽不开身,送来了很多好东西。”

太素剑宗?

明霄……

天衡闻言顿了一会儿,好久才慢吞吞地应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明霄和他是全然两样的人,与内心窝藏着一只怪物的他不同,对方是真正光风霁月的剑仙,磊落脱俗、堂皇光明。

这种精神光明的人是所有人都本能向往的,就算是天衡这样无谓善恶的人也对明霄很感兴趣,不管怎么说,与明霄打好关系总是利大于弊的,而只要天衡想要讨好一个人,几乎没有人能抵挡住这个人的攻势。

就算是剑仙也不行。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了可以互相通信的好友。

可是现在天衡不是很想去理会什么信件,每次生病都会耗尽他所有的力气,让他不太想要提起精神思考问题。

天衡常常生病,就算是最关心他的巫女们也不得不对这个过程熟悉起来,短至四五日,长至大半个月……总之大祭司总是能以超人的毅力好起来,因此阿幼桑和尤勾并没有非常担忧他,可是她们慢慢发现,这次大祭司生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至少他从来没有哪一次病这么久,秋季都快过了,眼看极东之地又要降下大雪,大祭司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还每况愈下。

从每日都能清醒着与她们交谈,到苏醒的间隔越来越长,就算是活泼的阿幼桑都绷紧了脸,不再常常对尤勾开玩笑。

直到有一天,天衡的呼吸骤然断了半刻钟,尤勾吓得魂飞魄散,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能令大祭司醒来,恐惧的阴影里,她飞快占了一卦,卦象显示天衡命数仍是长青之象——至少他现在仍旧活的好好的,和他病前没有什么两样。

这是什么奇怪的卦象,难道她学艺不精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连人是死是活的基本卦都不会看了?!

尤勾陷入了短暂的困惑,而在无人关注的危楼顶端,狂风乱云弥漫、绝无人能静立的地方,正站着一个身影。

黑色的大袖衫在风中猎猎作响,腰间环佩叮当,他头上戴着一顶幂篱,长纱垂落挡住了他的面容,他站立的姿势说不出的好看,如同贵公子踏春时寻了一处静谧之地小憩片刻,要是不看周围风云席卷的环境,倒真是一副和谐的画。

鬼王分辨着那道混在风里微弱的呼吸声,眉间忧虑愈发深重,直到那呼吸即将断裂,他终于抬起了双手,在虚空中一抓,随着这一抓,幂篱下鬼王本就苍白的脸色有瞬间显出了死尸般的青白,有大量鬼气从他体内咆哮流泻出去,他对此全不在乎,双手似捧着什么东西,正将其置于眼前细细观察。

看了半晌,他像是对待举世无双的珍宝般将那个东西拢在掌心,身形骤然散成青灰烟气,随风卷入凡间,从那些乡野之地毫不犹豫地掠过,屋舍拥挤的市井之地只是匆匆一瞥,王公贵族居住的乌衣巷也没能令他稍稍停留片刻。

最终,这缕鬼气停在了瑰丽宏伟的皇城之上,凝出了鬼王挺拔的身形。

他遥遥注视着皇城内,双眼平静而冷漠地评估着面前的一切,过了很久,他才不甘不愿地伸出手,将捧了许久的那团东西往前轻轻推去,看着它遵循自己的心意乳燕投怀般消失其间,方叹出了一口气。

危楼的巫主病重,避不见人是常事,因此外界也没有谁在意,而鬼蜮的鬼王本就神出鬼没,几十年见不到他的行踪简直再正常不过。

没有谁会想到,这几十年里,行迹无踪的鬼王正待在凡间,隐匿了身形,看着一个柔弱的人类婴孩长大。

——一个平凡至极的人类婴儿,除却他储君的身份,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修者关注的。

毕竟储君又如何呢,就算是人类的君主,对于修士而言也只是身份特殊一些、背负着大气运的人族首领而已,和修士们有什么关系?

而希夷就这样,静静地跟着这个意外与巫主同名了的人类婴孩,看着他在摇篮中牙牙学语,看着他在一大群宫女内侍的前簇后拥下蹒跚学步,看着他稚嫩之龄就展露出了无与伦比的天才智慧,然后……看着他不知为何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

皇宫中的太医给出的诊断是储君在胎内先天不足,身体差是没办法的,只能好好将养着,希夷对此不置可否。

孩童长成了少年,又长成了青年,逐渐显露出过人的风姿气度,不知何时养成了下棋的爱好。

储君爱棋,于是子民们也争相学棋,年轻的储君见多了以下棋为借口试图攀附他的人,慢慢就不爱和人下棋了,经常自己和自己下棋,但人类自然看不见,每次太子歪在靠枕上自娱自乐时,他对面空空的位置上总是坐着一个大袖黑衣的青年,他拢着双手不去触碰棋盘,眼神长长久久地落在太子脸上,神情是近乎温柔静谧的平和。

——平和得不像是一个经受过极致苦难的厉鬼。

他偶尔也会出宫去看看,但很快就会回到他的太子身边,直到皇帝下令踏破南疆,他隐匿身形跟随太子远赴南疆,带回质子,又回到皇城——

那个被带回来的孩子成了太子名义上的长子,受封国公。

希夷不在乎寿命短暂的人类,直到他某次出宫时与那个孩子撞上,两人对视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孩子眼底熔岩烈火般滚烫的野心。

有野心是好事,希夷漫不经心地在心中赞许了一声。

那时的他,全然没有想到,他的太子会为了这个孩子,死的那样……惨烈。

鬼王折损修为让巫主拥有了短暂的另一生,而这一生结束得太快,比流星更冷酷,相对于漫长的厉鬼的一生,这短短几十年简直像是一个玩笑。

他无法插手人间的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太子从城楼上坠下去,衣袖擦过他冰冷的手指,身体从他怀中穿过,毫无阻碍地扑向灰沉沉的大地。

已经长成青年的孩童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声嘶力竭地哭泣,而在无人能听闻的另一个空间,厉鬼静默地站立在一旁,凄厉鬼哭接天憾地,死气汹涌喷薄而出,此地之后上百年都是寸草不生的死地。

巫族的巫主从必死之境中奇迹般苏醒,再次忘却了之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什么鬼王,也没有什么皇城的黄粱一梦……

十六岁之后重新开始的人生里,危楼和太素剑宗传来的信就是他的全部。

直到数年后,恢复了修为的鬼王带着大限将至的兄长来到危楼——那又是另一段对他而言的新故事了。

但对活过了漫长的岁月的厉鬼而言,这不过是另一次重新来过的相识,没关系,他很有耐心,也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与他的巫主再次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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