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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莲华(二十四)

天道无所畏惧 大叶子酒 3693 2024-08-30 19:58:54

宛城之后至京师, 一路上再无更多险关,倒向贵胄出身的燕无纠的世家越来越多,甚至有军队刚进入一座城池, 下一座城池便争相来献的滑稽境况。

这些衣锦佩玉的世家子们摆着恭敬惶恐的脸向燕无纠奉上忠诚, 实则暗自打量这位新君的气度容貌, 在肚子里评估着糊弄他的可能性,燕无纠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们心里在打什么小九九,但也没有戳破, 还是笑呵呵地与他们共饮同宴。

等他登基了,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这群尾大不掉的腐朽世家。

楚鸣凤也总会恰到好处地现身在宴会上,环佩琳琅,衣裙上慢慢开始出现金丝绣制的凤凰图样, 端着大气端方的笑容,坦然自若地以女主人的身份劝酒共宴。

赴宴的人都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他们大笑着赞美上首的鸳鸯情深, 容光美艳的郡主笑意吟吟地向英姿勃发的将军敬酒,金杯上方两双视线交错, 锐利刀锋与沾毒短匕一触即分, 各自微笑着饮下杯中浊酒。

——时局未定,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在滴水成冰的时节,从南疆出发的七万军队已经扩张到数十万,旌旗招展, 人嘶马鸣, 京师的大门已经在望,所有人都抑制不住心口滚烫沸腾的热血。

这可是问鼎天下的战役!

他们要做的可是建立一个新的朝代!

“敢教日月换新天啊……”跟随在大军之中的世家子们心头也泛起了一丝名为畏惧的情绪, 和他们私下里玩弄的那些阴诡招数不同, 这可是实打实的攻城略地, 用人命和鲜血堆砌起来的新王朝!

“将军,河间还有小股余孽,人数约在七千上下,多是当地官府拉的农户……”

随着燕无纠的势大,原本的“叛军”“燕孽”也掉了个称呼,被自然而然地扣到了楚魏的头上,没有人觉得这个称呼不对,喊起来顺口得很。

燕无纠听得这个地名,神情有片刻的凝滞,随后恢复了若无其事:“令赵毅领军五千,日夜兼程前去清理。”

黑色的令签抛下去,被迅速拾走,燕无纠垂着眉眼坐在大案后,像一尊不会言语动弹的雕像,许久后,才沉沉叹息一声。

河间,那应当是梵行出生长大的地方,可笑他竟然直到梵行死了,才从旁人口中知晓这个陪伴他数年的僧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佛门正宗的继承者,天下僧人的表率,净土禅宗佛子梵行。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是他太不可靠了吗?所以梵行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他以为他们之间是互相可以倾心信任的关系,但到了最后,梵行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结伴而行的友人,说散就可以散了,甚至连一个理由都不必给。

可是这个认知让他怎么都不愿意接受。

他宁愿相信,是因为他势单力薄,年少无知,无权无势,所以梵行才什么都不告诉他。

如果他还是钟鸣鼎食的燕家的小公子,出身贵胄,天然就是人上人,梵行会不会更愿意相信他一点?

燕无纠知道这个假设是错误的,但如果不这么想,他内心的痛苦就要将他咬啮干净了——他要一个借口、一个理由,哪怕它听起来滑稽又可笑。

他还要打进京师去,去问一个答案。

——是不是没有权势,就注定只能被欺凌?没有权势的人,就只能胆战心惊地活?

因为燕家权势不够大,所以就算是小罪,也可以被判成满门抄斩;因为梵行势单力孤,所以他只能认下不属于他的罪过,活生生烧死在整个京师的人的面前。

世上怎么能有这样没道理的道理?

如果这道理是皇帝定的,那他就要告诉那皇帝这是错的;如果天下人都认这道理,那他就要告诉天下人这是错的;如果世道就是这样的,那他就要改一改这世道!

******

雄浑号角响彻战场,燕无纠身先士卒驭马在前,右手长枪的枪尖拖曳在地上,和碎石撞出一路细碎火星,如同三角楔子一般狠狠撞进了敌方战阵中,瞬间在黄土和黑甲中溅开了一大片瓢泼的艳红。

几乎是顷刻之间,平静丰饶的京师之下就成了活生生的绞肉机,两方人马互相扎进对方的阵型中,粘稠的血肉在沙土上铺出暗红的绸缎,都城城门紧闭,偌大京师死寂一片不闻人声,唯有雷鸣般的厮杀声从城门外一路撞进城内。

所有人都在心中战战兢兢地祈祷。

燕无纠送出长枪,枪尖如闪电般扎入一名小校胸口,去势不减,一连穿透了两人才刺穿地面。

他跃马上前,顺势抽出枪,左右一甩,枪身舞出一个漂亮的花,这一招用枪使出来有些怪异的不伦不类,因为它本该是由棍打出来的,佛门功法,大道煌煌,透着壮阔悲悯的意气。

坐在后方大帐中的楚鸣凤腰身挺得笔直,面色沉郁,这使他此生最大的一场豪赌,而她即将能获得世上最甘美的果实。

——只要除掉燕无纠。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阴沉沉地压下来,大雪如棉絮垂落,一视同仁地盖住滚烫的血和死不瞑目的眼,京师的大门在长久沉寂后缓缓开启,低沉喑哑的吱呀仿佛垂迈老朽的叹气,这座古老都城敞开了怀抱,迎接它的下一位主人。

燕无纠抹去脸上已经凝固成冰的暗红陈血,枪上红缨被冻成硬邦邦的数绺冰冰凌,他提起长枪,头盔下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一个空茫表情上。

似喜非喜,似哭非哭。

戍守城门的卫士们放下兵器趴伏在地上,燕无纠动了动嘴唇,抬手:“宫城尚有卫士千余人,前锋军随我来!”

震动天地的呼喝炸响,经历过一番大战的士卒们仍旧保持着旺盛的士气,自觉集结成队伍,跟随燕无纠如长龙涌入都城。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雷鸣般的声响撼动城池,出乎意料,戍守宫城的数千卫士两手空空,身上未着铠甲,只穿了单薄的中衣,已经分列横纵跪在宫城外,见到洪流般淌来的燕军,他们神情不一,眉宇里都有惶惶之色。

燕无纠勒马急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他身上压下,只是片刻静默,白雪就已经淹过了马蹄,燕无纠的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甩了甩鬃毛。

终于,宫卫中一名貌似是为首者的抬起了头,深吸一口气:“楚帝已于曜仪殿后梅园自尽,令我等卸甲去兵,迎奉将军入宫。”

燕无纠闻言愣了一下,好半晌都没有回话,直到跪在雪地里衣着单薄的卫兵们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都青了,他才恍然回神似的,低声下令:“收拢降军,封闭府库。”

前军依序接管了戍卫京师和宫城的职责,燕无纠没有急着入住皇宫,而是依旧住在城外军营里,他不进城,偌大一座京师就是无主的,但谁也不敢以为他真的是无心帝位。

衙门不过闭了两天,就又悄无声息地运转了起来,官员们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自觉地将一应文书送往城外大营,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但燕无纠就是不进去。

他不进城,城外就围着数万大军,军中每日粮草消耗甚剧,全都要从京城粮仓中调取,户部尚书不过三日就急的嘴上长满了燎泡,上蹿下跳要求朝臣们上表请燕无纠入京登基。

——说白了,就是给燕无纠一个名正言顺的好听名分,至少得把之前发檄文招讨燕军时那些“乱臣贼子”啥的给吃掉。

不到五日,众臣便捧着上表前来恳请燕无纠登基,以顺应民心,燕无纠拒绝了,自陈才不配位,好声好气地请他们回去。

一班老臣顶着大风雪坐着漏风的篷车回去,绞尽脑汁修改了一番文字,第二天又来请,燕无纠还是拒绝了,神情悲悯,头上好似罩着一圈佛光,叹着气说自己不过是一介布衣,无德入住金宫。

老臣们恍然大悟,回去就令有司翻审燕家旧案,多年过去,人证物证大多已不可寻,但他们硬是在三天内找出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证明燕家当年没有犯下谋逆大罪,给燕家翻案了。

翻了案,他们第三次上表,燕无纠从大案后站起来,双手接过表书,对一行瘦了一圈更显得干瘪的老臣道:“善。”

阿重陪在楚鸣凤身边,听到这个消息,不由自主地就看向了自家郡主。

楚鸣凤神情平静极了,她手里握着一柄镶满璀璨宝石的短剑,剑身如一泓流水,古朴华美。

在燕无纠打开京师大门后,京中贵族们就开始源源不断地向这边送礼,她是燕无纠唯一的妻子,铁板钉钉的未来皇后,和她打好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因此这振南疆国剑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从宫中府库里被取了出来送到了她手里。

“这么多年了……它终于回到我手里了。”楚鸣凤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剑柄上猩红的鸽血石,语气里没有多大的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疲倦,“药备好了吗?燕无纠既然答应了入京,今晚一定有宴饮,准备动手吧。”

“动什么手?”

少女冷硬的声音在帐子外响起,阿重脸色一变,挟裹着雪花的风就扑了进来。

楚凤悄紧紧抿着嘴唇,眼神里有惊有怒,她天资聪颖,尽管没有听到全部计划,但只要稍微想一想,也能从阿母的话里拼凑出前因后果:“阿母,你要杀燕无纠?你不是对他……”

她猛地止住话头,表情变了又变。

楚凤悄一直以为阿母钟情燕无纠,不然凭阿母的地位心性,怎么可能下嫁一个一文不名的人?就算后来二人举事,她也以为那是燕无纠想造反,阿母不过是帮他而已,更何况阿母前不久还叫阿重转告她,要她和燕无纠打好关系……

打好关系?

楚凤悄心念电转间骤然明白了楚鸣凤的心思,失声道:“阿母,你是想要我继承燕无纠的皇位?”

楚鸣凤眼波流转,看了身边的阿重一眼,像是责备她没有好好劝说楚凤悄,不过既然已经被听见了,她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坦荡地承认了:“燕无纠能有今日,都是因为有我的支持,我不过是拿回我们应该有的东西而已,而且皇位本来就是你舅舅的,他没有子嗣,论理也该到我们手里,若非我是女子,何须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楚凤悄听了这话,蹙起眉头,那个当皇帝的舅舅她听阿母说过不知多少遍,在阿母的话里,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他杀了祖母,对南疆不闻不问,背离先祖,哪哪都不好,阿母这么讨厌舅舅,难道舅舅不是一样讨厌阿母吗,如果他活着,那皇位才不可能到阿母手里呢!

所以这就是阿母要找上燕无纠的原因吗?

她没有再多想下去,而是阻拦道:“阿母,燕无纠刚起事时的确离不开南疆的力量,可是在离开南疆后不久,他旗下的势力就越来越大,现在军中的南疆将士十不比一,你贸然动手,就能确保可以达成所愿吗?”

没有燕无纠这个领头的压阵,她们母女俩怕是最后会被吞吃得一点不剩!

“……就算阿母你算计成功了,要怎么说服他们接受一个女皇呢?”楚凤悄声音低下去,苦笑,“这一路行来,我遍观中原民风,百姓虽然无法理解女子为大的事情,但是我想,如果女帝真的能给他们带来实惠,他们也只是口头反对一下而已,要命的是那些贵胄……”

“你想的太远了,”楚鸣凤止住女儿的话,“你说的这些,我难道没有想过吗?想的越多越束手束脚,悄悄,你就是太优柔寡断。”

眉目间带有凌厉韵味的女子冷淡道:“不用多说了,你要是害怕,就当成什么都不知道,回你的帐篷去,便是我今日失败了,总能保得住你;若是你执意反对,那我只能把你捆起来了。”

楚凤悄压低声音:“阿母!”

楚鸣凤朝阿重使了个眼色,阿重正要上去捉住小郡主的双手,便见小郡主深吸了一口气:“阿母!我不是那种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如果非要去……就带上我吧,南疆的姑娘,没有贪生怕死的孬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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