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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莲华(完)

天道无所畏惧 大叶子酒 4081 2024-08-30 19:58:54

晚宴规模不大, 参宴的都是军中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彼此心知肚明,未来朝堂上的文武骨干班子就是这些人了, 因此面对未来的同僚, 众人都摆出了十足的笑脸。

楚鸣凤全程保持着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端坐在燕无纠身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下面所有人的神态变化,时不时看一眼身旁下手的位置,那里空空荡荡,始终没有人来, 等宴会快过了一半, 楚鸣凤脸上的笑容也有些稳不住了, 她朝后倾了倾身体,在阿重附耳过来时低声问:“悄悄呢?”

楚鸣凤有些生气,悄悄是女子,而且还不是燕无纠的亲生女儿,身份实在有些尴尬, 这样的场合本不适合悄悄出席, 可是她私心想给悄悄一个更稳固的地位,就必须让悄悄在众人面前出现,告诉他们悄悄深得新君欢心,这才强行为悄悄设了座位。

可是这丫头居然一声不吭缺席了!

在场众人都是人精,只是稍微一琢磨就知道这里坐的是谁, 无故缺席,他们嘴上不说假装没有看见, 不知道心里在怎么编排悄悄呢!

阿重也有些紧张:“方才已催过了, 小郡主说马上来。”

楚鸣凤狠狠咬住了饱满艳红的嘴唇, 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她正打算按下悄悄的事情,令阿重吩咐上酒,便有风自帐外卷来,一个窈窕纤细的姑娘走进来,与楚鸣凤肖似三分的脸庞上都是神采飞扬的笑意。

“新朝将立,凤悄以美酒‘干枝’为贺,愿大人福寿绵长,恩泽四海。”

她手里捧着一坛成年男人双拳大的酒坛子,笑吟吟地站在正当中朗声道来,属于少女清脆的声音似琉璃玉珠般迸溅跳跃。

楚鸣凤看清那只坛子的一瞬间脸色就变了。

这是她交给阿重下了药的酒!

要杀燕无纠,她当然不肯自己动手,最好是嫁祸给人家才好,所以这坛酒她是吩咐了不露痕迹地送到一个不相干的人手里,经过层层转交以洗清自己的嫌疑的——可是它现在为什么会在悄悄手里?!

不,还有,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安排悄悄做什么献酒的事情,这是怎么回事?有人骗了悄悄?是谁在给她使绊子?

楚鸣凤疯狂地胡思乱想起来,眼见着女儿捧着酒坛子走上来,拍开封泥,在一只翠绿玉碗中倒入杏黄色的酒液,而燕无纠也微笑着接过玉碗,巨大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了楚鸣凤。

她不能让悄悄做这个下刀的人!悄悄会被生吞活剥的!

但是……假如燕无纠死了,悄悄就是这个凶手,她的嫌疑不就洗的干干净净了吗?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母亲能让女儿去做这等恶事的,没有了悄悄,她还能再生一个孩子,这样好的机会却是不会再有了……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像是带毒的蛇一般咬住了楚鸣凤的心神,她瞳孔放大了一瞬,几乎有那么片刻,她的喉咙干涩得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等一下,天气寒冷,酒还未热,怎好呈上来?”沙哑的女音在燕无纠身旁响起,端着玉碗的燕无纠轻轻侧过脸看着楚鸣凤,视线在她脸上逡巡来回几遍,佛陀般静谧的神情忽然裂开了一丝狡黠的得意,相当自然地将碗往桌上一扣,好似就在等她这句话。

楚鸣凤死死盯着他,眉眼里猛然迸出强烈的难以置信,声音仿若耳语:“你知道?!”

燕无纠却不回答她了,视线落在楚凤悄身上,不露一点破绽,提高声音宣布:“自举事以来,南疆百姓跟随我,死生不叛,燕无纠铭感五内,我女凤悄,随军辗转南北,才智不逊男子,虽非我亲生,也当一视同仁,日后凤悄便如同我亲子一般,诸位不可因她是女子而慢待她。”

他说这话时含着笑,好像只是在表达对这个继女的喜欢,但是有敏感的人已经注意到了他话里的一个词语——“便如同我亲子一般”,不是如同亲女一般,而是亲子!

时人在正式场合用词都是逐字逐句琢磨过的,绝不会有什么口误,亲女和亲子一字之差,其内容却是天壤之别!

最简单的一个:儿子才有继承权,女儿是没有的,燕无纠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要赋予这个继女等同皇子的继承权吗?

如果是这样,那她的序齿还是长女,替换过来不就是第一继承人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回连楚鸣凤都没有反应过来。

燕无纠早就料到这话会引起什么反响,在几个老臣颤颤巍巍就要站起来反对时,提前举起酒杯岔开话题:“来来来,诸君与我共饮!”

众人麻木地哈哈笑着随他一起举杯,心中有万千疑惑,但是每当想向上首的君主提问时,就会被不轻不重地提前挡回来,大家被一次又一次糊弄过去,也不好梗着脖子质问新君,只能把这事儿当做是新君的玩笑话放到了一边。

燕无纠要的就是他们现在的不在意。

他微微斜了一下眼珠,蹲在隐蔽之处的史官正埋着头记录这场宴会上的话语,他敢肯定,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一定被一丝不差地记下来了。

记下来了就好,木已成舟,今天他们没有反对,等以后再想反对,他就把这一段拍到他们脸上,问问他们是不是在质疑圣谕的神圣性,是不是想着逼皇帝吃下他说过的话,是不是想造反。

燕无纠饮下一杯淡而无味的热酒,长久压抑着的眉眼里隐隐袒露出来一点属于多年前那个小混蛋的狡猾。

帐中灯火到了深夜才散去,楚鸣凤在燕无纠说出那段话后就再未开口,一直等到燕无纠要起身离开了,她才问:“你说的是真的?”

披着厚重大氅的男人看着她,挑起一边眉毛:“你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

这话说的像是赖皮,楚鸣凤一下子皱起了眉,张嘴就要反驳,燕无纠比她更快:“你现在不应该着急问我这件事,毕竟那坛子酒我还没有找你算账,是不是?”

楚鸣凤脸色登时白了,她抿着嘴唇,表情冷漠,过了半天才冷笑起来:“酒?什么酒?”

燕无纠没有因为她的否认而不满,好脾气地说:“你不承认也没用,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你想干什么,实话说,我也想杀你,我早就想杀你了,中原佛门暴动,你藏在后面推了一把,你当我一直不知道吗?”

楚鸣凤乌黑的眼珠沉沉地望着他:“干枝,是你送到悄悄手上的?”

燕无纠爽快地承认了:“是啊,说真的,你杀人的手法就这么几种,你身边的南疆死士我都认识,你既然不能动刀见血,那就只有暗中下毒了,今天不正是一个好时机?我只要看看礼单上有谁要进吃食,再派人暗中验看一番,找出这坛酒一点也不难。”

“如果你当时没有出声,你现在就不能好好坐在这里了。”燕无纠语气里有种奇妙的和煦,“下午我命人清洗了外头的刑台,特意换了根干净的绞索,可惜没用上。”

他声音里带着笑,楚鸣凤却听得遍体生寒。

都到了这地步,二人已撕破脸,楚鸣凤自知错过这个机会她就再也动不了大权在握的燕无纠了,一阵懊悔涌上心头,养虎成患,实在是养虎成患!

“你待要如何?”高高在上的南疆女王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她的气色瞬间散了许多,那种明艳傲慢的美丽像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样从她骨子里消失了。

燕无纠没有在意她的变化,声音平和:“我说了,我想杀你,但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你的确扶持了我一步步走到今天,恩仇相加,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我视楚凤悄为亲子,允许她日后与我的子女一同竞争皇位,而你,自请失德,不受皇后位,幽居寺院终身不得外出。”

“第二,我依旧给你女王封号,将你封到东海之滨,你带楚凤悄退居东海,封地不许有一兵一卒,税收归你挥霍,你一辈子在东海做个富贵闲人,死后封地回收,让楚凤悄回京来做个闲散郡主。”

“二选一,你要哪个?”

燕无纠的脸隐藏在烛火幽微的光线里,他嘴角仿佛带着一个笑弧,但这个弧度配上他不紧不慢说出的话,却让楚鸣凤如遭雷击。

两个选择,每一个都是在狠狠地剜她的心。

她渴望权势,像野兽渴求鲜血一样贪婪地觊觎着权柄的光辉;她也疼爱她唯一的女儿,如疼惜心头肉一般爱惜这个女孩儿,甚至愿意为了保护她而打翻自己的计划。

燕无纠就偏偏要让她在权势和女儿中选择一个。

是要给女儿竞争天下的资格,还是要蜗居在东海之滨做个无冕之王?

……这种生活,对楚鸣凤这种渴求权势到了骨子里的人来说,和日日凌迟啃噬她的灵魂有什么区别?

楚鸣凤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光辉,她褪去了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的视线,直直地盯着他:“你确保能待悄悄和你的亲生血脉一样?”

燕无纠瞥她一眼:“你也可以不相信。”

楚鸣凤死死咬住了嘴唇,力道之大,有一丝丝殷红血液从嘴角滴了下来。

推己及人,她不信燕无纠能做到,但是她却不想放过这个看上去实在诱人的机会。

她失败了,但是悄悄还有机会!悄悄可以做执掌天下的女皇!

这个诱人的选择压倒了她的理智,楚鸣凤发了狠,眼中有赌徒一样恶狠狠的光亮起:“我选一!记住你的诺言!”

失败者的威胁绵软无力,燕无纠没有回答,大氅翻飞,没入了帐外的风雪里。

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楚鸣凤,他派去验酒的人到达时,正撞上楚凤悄在替换毒酒,若非这个姑娘还算有良心,他根本不会大费周章给出这两个选项,直接统统扔进寺庙幽禁一生。

方寸之地,不见日月,不见春风,青灯古佛,便是最有毅力的姑子也熬不过两个月,这本该是她们的未来。

“唉,我这不合时宜的心慈手软……都是臭和尚教的,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对,这句话好像不是佛家的?臭和尚讲课也不讲完整,白瞎了我这么好的学生!”燕无纠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深深吸了吸鼻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厚厚的雪慢慢往前走,身上披着一层火把照耀落下的浅黄光晕。

******

经历两魏变迁后,国号为燕的王朝定鼎中原,开启了一段长达千年的盛世华章。

开国帝王经世济民,在位七十七年,鼓励女子入学,允许女子考学为官,轰动天下,膝下三子四女,一同序齿,并令其参政议事,后立皇三女为太女,承继大统。

燕帝在位时,大力推行内阁制度,限制君权,整治吏风,千年盛世,由此而起。

这位传奇帝王的一生都为人所津津乐道,他们谈论他曲折离奇的身世,也谈论他的香艳八卦,燕太祖一生未立后,后宫妃嫔稀少,不少人信誓旦旦地赌咒发誓,说燕太祖钟情发妻——那位扶持他打下天下的南疆郡主,要不是后来两人不知道怎么回事闹崩了,郡主跑去出家,哪里轮得到后来的人捡漏?

这种言论的市场占有率不高,大多只在底层小民间流传,毕竟谁都知道,燕太祖可从来没有去寺庙里看过郡主,连她死的时候也没去,虽然待她留下的独女很好,但也只是标准化的好。

太女确立后,几位皇子女分封各地做了闲散无权的诸侯王,长公主凤悄封了土壤肥沃的天府之国,次子封北戎,其余诸子女分布边疆各处,最年幼的皇子封了毗邻辽阔东海的东阿郡,从此世代驻扎在此,为这个广袤帝国镇守边陲。

数百年后,这段往事都被写成了各色奇妙话本,他们还着重深挖了燕太祖与佛门的二三事,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似乎对佛门感官平平,一生数次巡边路过河间郡都没有去净土禅宗看一眼。

可不知怎么的他将死时反而对这个感兴趣了,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他一生唯一一次拜佛,也是最后一次拜佛,就是山陵崩的那一日。

年迈君王被肩舆抬上净土禅宗盘旋的山路,和方丈密谈了一刻钟后于大雄宝殿听佛法,挂单在此的僧人自山下回返,和老迈帝王在佛前相遇,一人素衣白裳,眸中含清澈光芒,一人苍苍白发,浑浊眼瞳已看不清近处事物。

见僧人背光而来,帝王笑着对身旁内侍说:“今日又见佛前莲矣。”

言毕驾崩。

延续数百年的故事说多了也没什么味道,大家更关心的还是那些当下的事情,大概先祖的丰功伟绩败起来不心疼,太祖传下来好好的制度总有这么些败家子喜欢造着玩。

嘴上说着女子也可以继承家中产业,实际行动却还是重男轻女得很,便是皇室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尤其是现任燕帝琢磨着要收回那些封地,凡是给女儿请世子位的一概打回,这下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他在针对的是谁。

——除了那个家里出了十一朵金花的东阿王,还有谁家是扒拉不出来一个儿子的呢?

眼看着盘踞东南沿海数百万田亩的东阿王要迎来削藩的倒霉命运,东阿王妃又有孕了。

上天怜悯东阿,第十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儿,气到快爆炸的皇帝憋着气烧掉撤藩诏书,当日天衡星明亮,他就随手在纸上划拉了两个字给这个坏了他大事的孩子做名字,不是别的,正是“天衡”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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