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本来以为没人会反对了。
一旁冷不丁传来愤怒的:“殿下!”
权应璋杵着拐杖从座椅上站起来, 面带怒色。
——他这样年纪的人,在朝堂上是可以有座位的。
“殿下可知造一艘船要多少钱?可知出海有多少危险?可知土著有可能吃人?你这是用名利来诱惑天下士子去送死!殿下,臣托大, 如今以太傅身份, 以太子之师的名义, 想劝殿下三思而后行, 此策并非不好,只是需要从长计议。”
变故仓促而起, 群臣一片哗然。
但仔细一想, 也确实有道理。
教化天下确实很有诱惑力,却也很容易让人丢掉性命, 尤其是现在大夏海军不算特别成熟, 如果大夏百姓真的在海外被欺负了,他们也不一定能让那些国家付出代价。
如果奔赴海外的士子死亡人数过多,哪怕提议的人是太子, 也会受到极大的非议。
要知道,谗口中伤,金可铄而骨可销。
他们果然不如权公老成持重啊……
太子意识到自己的做法也确实又不妥当的地方, 正要开口, 却听权应璋大义凛然地说:“此事让老夫先去蹚浑水吧, 你们还年轻,老夫已然八十九了, 不怕名声尽毁, 像那个生产土豆、红薯的大陆,土人众多, 不通礼数, 无有教化, 便让老夫去试试吧!”
大臣们:“……”
呸!老匹夫!不要脸!
儒家的立刻冲出来——
“陛下!臣支持太子的想法!”
“陛下!臣愿为陛下分忧!”
“陛下!臣有好友十余,皆是大儒,倘若有攻讦,他们必会提笔相助!臣不怕非议!”
里面还有不少古文学派的学子,丝毫不惧得罪古文学派的掌舵人!
开玩笑,这可是祠堂C位,族谱单开,头香居士啊!
这要是真的使一个大陆的蛮夷都信儒家,配享文庙!!!
拿命换都值了!
以后文庙里孔子排第一,孟子排第二,第三就是“我”!你冲不冲?反正我冲了!
*
“儒家教化新倭岛蛮夷”这件事传出去了。当然,传出去的都是非常政治正确,很有教育意义,能让天下人振奋的故事。
就像是,朝廷只会宣扬孔子带着弟子周游列国,推行儒家文化,顺便再配上一张和蔼可亲的孔夫子画像。绝对不会主动告诉广大民众,你们慈祥的孔夫子实际上是身高九尺六寸,箭术高超。
也不会告诉他们,孔子的徒弟子路,七十二圣贤之一,当初是穿着军装拿着剑去找孔子辩论的,然后传闻是被孔子打服了,才当了他的徒弟。
——毕竟“子路陵暴孔子”,看这个性格,怎么都不像是被“以德服人”。
当事情传出去后,天下儒生、士子极度亢奋了,出现不少士子一人、一书、一弓、一箭就往国外去了。
有钱的造船出海,去半岛,去新大陆……
没钱的靠双腿或者努力买一匹马,去草原,去塞外,去陆上国家……
教化天下一直以来就是儒家的终极理念,就连季岁都麻溜地辞官,决定去征伐新大陆。
华夏史称——文化大爆发。
别国史称——文化入侵。
老皇帝对此算是喜忧参半:“不少有能力的士子都跑去国外讲述学说了,那谁来给大夏当官?”
而他倾述的对象一般都是窦皇后。
窦皇后沉吟两息,问:“如今官员储备不足么?”
“倒也不是。挺足的,上千人等着当官,学识也不低。”
老皇帝露出肉疼神色:“只是我想到那些外出的士子,本来是可以来给我当官的。”
窦皇后哭笑不得:“如今官场没什么位置,总不能让他们空耗着吧?士子外出传扬国威,利大于弊,你想想前朝那万国来朝的辉煌。”
老皇帝摸了摸下巴:“也是。”
他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短时间内看不出来成效,但长时间必有丰盛收获的决策。
只不过,老农思维作祟,让他总想大夏人一心一意经营自己的田地,不要老想着经商、出海,这是不务正业。
但他也有魄力——
“那就看几年!看看这个政策是好是坏。”
不过,根本不需要几年,半年后,海外有消息传来。
有一位纵横家传人在海外用自己的纵横术,帮助一个小国合纵连横,在夹缝中生存壮大,声名大振,且成为了诸国座上宾,深受爱重。
在大夏境内的纵横家传人们:“!!!”
对啊!大夏没有施展纵横家学术的土壤,但国外有啊!国外有许多地方是小国并立的,这不就是他们一展平生所学的地方吗!
说不定他们还可以像某个前辈一样,一人灭一国!
嗷嗷嗷嗷——
史书在向他们发出召唤,纵横家传人开始冲了。
*
这个时期的华夏,国力上绝对是举世无双的。
它可能远远不及以前某些朝代顶尖时候的繁荣,但同期确实没它能打。
而儒家、阴阳家、纵横家等等,奔赴海外搞风搞雨的同时,也使得海外对华夏文化非常憧憬。
原来华夏有那么强大的文化,有那么多大哲学家。
——在他们眼里,诸子百家的创始人都类似于哲学家。而且,还是能够定一国生死的哲学家。
一时间,学习华夏文化成为了海外大国小国的新风潮。小国是慕强,大国是好奇,华夏文字、华夏语言成了王室与贵族的象征。而对于一些已经将华夏百家来人奉为座上宾的国家,王室甚至主动请大夏赐姓,向其进贡称臣。
还有不少土著远赴万里来到中土,希望能拿到大夏的户籍,在大夏定居。
白泽站在时光长河下游,踩着巨人的肩膀,一语道破天机:【文化向心力。】
朝堂中这些顶尖的聪明人迅速拆解了这个词,理解了意思——文化向着中心的力量。
他们华夏,就是中心。
文武百官顿时嘴角上翘,走路生风,连干活的劲儿都多了几分。
之前许烟杪说华夏的天文学落后于国外,他们可还憋着一口气呢。
现在谁落后谁?谁崇拜谁?看看!好好看看!
“咳咳,许烟杪。”礼部尚书装模作样地把手里的公文放到许烟杪面前:“你看看这些要移居我大夏的外夷,数量太多了,也不知道这样安排可不可行。”
【啊?我?你问我一个吏部的安排外国移民的条规合不合理?】
许烟杪保持礼貌的微笑:“好。”
然后顺便翻一下系统,看看能不能翻到原因。
【诶?不只是问了我,其他几部也问了——哦~那我就懂了,是为了炫耀这份功绩啊!】
礼部尚书自然地整了整衣服领子,同样面带微笑。
当然不是,都送一遍只是为了不让送你显得很突兀。
顺便催促:“许郎你快看——”
吾大夏与国外文化孰美?
许烟杪认真阅读完,很震惊:“待遇这么好吗?”
礼部尚书:“到底是第一批人,总得给些优待,这样才能有更多的人丁偏移进来……走!我带你去看看!”
然后,许烟杪就被拉到了大夏的外国城——蕃坊之中。
里面多的是其他肤色、其他发色瞳色的外国人,或是抱着丝绸从坊外回归,或是站在街边用蹩脚的大夏官话与人交谈,说自己住的院落后头有几分地,到时候两分当瓜地,一分当菜园。
热闹得很。
“这些外邦人都有户籍。”礼部尚书轻声说:“想成为大夏人,在大夏买房定居分地,就必须有户籍。”
——有了户籍就能收税征徭役了。
对,不管你是什么人种什么发色瞳色什么语言,来了大夏就得交税服徭役。
“如果会种地,就分配土地令其务农。不过只分配给村人,城里人多地少,不予分配。”
……
安德烈是来自黑海的男奴,被当作货物存放在运输船的甲板下方,即将要贩卖到克里特岛上,在此种植糖料作物。
海波摇摇晃晃,船也摇摇晃晃。甲板缝隙中传来船长、水手、大副谈笑着述说他们这群奴隶能贩卖多少金币,烟丝排江倒海地倾吐。
安德烈听得懂他们说话,他知道,船舱里年龄最小的是个小女孩,只有三岁,那些商人想把她卖到四金币。
船舱里最抢手的是一个来自叙利亚的奴隶,这个地方的奴隶往往售价极高,因为他们更加聪明——能卖到最少二十金币。
至于他这样健康又健壮的成年男人,能卖一千个铜币。
但这么值钱的奴隶,船主提供给他们的,是腐烂的食物和漏水的水桶。
安德烈的肚子已经很疼了,他躺在船舱里低声哼哼,他的脸已经很黄了,脑袋很胀很晕,耳朵也隐隐约约好像听见了嗡鸣声。
他有点想家了。
那个青黄翠绿的山谷,抱着三角琴的姑娘坐在镜湖旁边,手指拨弄琴弦,像是花瓣在拨琴。微风吹起水纹,裙角亲吻大地,水鸟俯冲而下,抓起湖中鱼。
他还没来得及问曲子是什么名字,只知道那声音让他想起森林与露水,水顺着叶子缓缓往下滑。
“轰隆隆——”
外面好像传来了打仗的声音。门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擦过然后破开,火药的辛味扑面而来,安德烈已经没心情去猜了。
陌生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认识,那似乎是一个华夏人。
对方看了他们一眼,转头嘴里叽里咕噜大声喊着什么,安德烈没听懂。只能看到对方虽然有些嫌弃船舱里的臭味,但还是叫了人,将他们这群奴隶搬出去。
更不懂,那些华夏人是在说——
“季公,这好像是人牙子的货仓。”
“带着这一船人去传播儒学也不方便,差人将他们运回华夏吧。”
作者有话说:
谗口中伤,金可铄而骨可销
——《幼学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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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知胡客留长安久者,或四十馀年,皆有妻子,买田宅,举质取利,安居不欲归,命检括胡客有田宅者停其给
——《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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