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期的饶星海只是个毛头小孩子, 白长了一副足够英俊醒目的容貌和身高, 却因为阴沉沉的气质而屡被师长怀疑为在黑社会边缘打转的小混混。
真正的小混混则因为搞不懂他到底跟哪位大佬,人人都对他有莫名敌意。
饶星海个头蹿得极快, 新换的校服很快就窄了, 很快裤腿变短了。在学校里, 他的身世就像他不合身的校服一样,是公开的秘密:在入学第一天, 班上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个孤儿, 还是个哨兵。
哨兵,或者向导, 那是在新闻和教科书里才会出现的特殊人物。小城市里只有几个在城市传言中绝对不能去的地方:那里生活着怪物, 去了就会被病毒感染。
饶星海分明是“怪物”, 可他这么高,这么英俊,神秘之余又添了一份很容易吸引同龄孩子的魅力。
也有老师想拉他一把。可惜他学习潦草:语文成绩过得去,因为成日抱几本武侠小说看个没完;英语成绩勉勉强强, 因为教英语的老师是个挺帅的小伙子, 他上课很起劲——但理工科成绩非常糟糕。
生物老师曾委婉提醒他要认真上课, 以便以后看相关的特殊人类书籍能够更好地理解。
那节课饶星海和其他人分在一个组观察青蛙的神经反射,他听完之后若有所思,把组里两条青蛙腿上的神经给切断了。
老师们基本都放弃了饶星海,饶院长却还觉得他是个好孩子。她问饶星海以后想读哪个大学,饶星海想了半天,说自己连高中也不大愿意上, 初中毕业他就想外出打工挣钱。
饶院长吓了一跳,但他脾气倔强,实在劝不回来。
饶星海加入平桥帮是初二下学期的事情。
春天到了,他整个人骚动不安,总有一股劲儿没地方使似的。拿了学校运动会的几个冠军之后,他再一次成为各大帮派争夺的对象。
平桥帮里都是初高中的孩子,大佬是高一的学生,亲自上门找饶星海谈,还请了他一杯奶茶。
“讲哈喽,我,平桥帮大锅,现在,邀请你,进我们平桥帮。跟着我,有我一口吃咧,就有你一嘴喝咧。”
饶星海味觉敏锐,喝出眼前的奶茶里添加了过多的糖精,还兑了自来水,他尝了一口便默默放下。“得闲。”饶星海打个呵欠,懒洋洋回答。
见他没有太大反应,大佬掏出一根贵价烟递给他。
饶星海刚拿起烟,大佬已经在对面吞云吐雾。
虽然只比饶星海大两岁,但大佬抽烟的动作已经十分娴熟。见饶星海盯着自己,他干脆把那根烟在指间转了几个来回,冲饶星海吐出一口浓浊烟气。“这叫水母,晓得咧?”大佬笑了,露出有点儿发黄的门牙,“不似一般楞能弄的,我,我阔以。”
饶星海嗅觉也敏锐,头一次碰到这样莽呼呼撞到脸上的一股子烟,顿时被呛得咳嗽不停。他还没咳完,对面的大佬已经乐得蹦起来了:“你答应咯!”
饶星海:“我没……”
大佬:“你点头辣。”
那是他咳得脑袋一点一点。正要继续辩解,大佬凑过来与他握手:“以后你就是我的马仔。我,姓陈,大家都叫我浩南哥。”
饶星海:“……”
他记得这个上周才吃了个全校通报处分的大锅实际姓肖。
“你是不是男人?”大佬一拍桌子,“是男人就拿出滴滴个勇气,跟我浩南哥闯社会!”
无聊的饶星海答应了。
加入平桥帮不到一个月,暑假来了。饶星海成了浩南哥挂在腰上的吉祥物,去哪儿都要拎着,逢人便介绍:这是个哨兵……不是吃的那种烧饼,是能杀人放火的哨兵……表演?不行不行,他是我的人,又不是搞杂耍咧,表演!
饶星海只需要站在浩南哥身后,保持好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
暑假的最后一周,浩南哥已经成为周边地区最有名的新晋大佬:他凭借人格魅力,收服了一个传说中的哨兵!
高兴过了头的浩南哥因为喝醉酒在街上睡觉而被片警揪住,要写三十份检讨。
那天晚上,浩南哥在自家的小店子卖洋芋粑粑,五六个马仔缩头缩脚坐在门口的白炽灯下,焦头烂额地帮他抄检讨。
饶星海是吉祥物,等级比其他马仔高一级,他不用抄,他被撵去买奶茶。利用色相和仅有的二十块钱从奶茶店小妹妹那儿骗来六杯奶茶的时候,饶星海终于后悔了。
当混混也很无聊。
他拎着六杯珍珠奶茶往回走,快回到的时候,听到小巷子里传来模糊的打斗声。
饶星海立刻捕捉到了浩南哥的声音,拔腿就往巷子里跑。
巷子尽头有路灯,半明半暗,灯下是几个打成一团的人,还有一个陌生人大骂的声音:“你是浩南哥?那你怎么不认得我山鸡!”
饶星海跑到半途,又惊又疑地停了。有淡淡白雾正从路灯下那位瘦削青年身上腾起。
他熟悉这样的雾气。这是精神体出现时特有的迹象。
饶星海三岁时曾参观过马戏团。那实在也称不上是正经马戏团,但是在当时饶星海看来,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世界了:只会抓耳挠腮的猴子,戴红花的驴,褪色的斑马,关在笼子里的白孔雀绿孔雀,会唱歌的鹦鹉八哥,还有金黄的长蛇。
那蛇浑身冰凉,尾巴垂在笼子外面,双目血红,静静地看着从笼子旁边走过的人们。
饶星海一步三回头地经过蛇笼。看出他对这蛇好奇,志愿者把他抱起来,问那“马戏团”的老板能不能摸一摸。老板抓住蛇尾,热情万分地把它塞进饶星海手中。
饶星海怕得缩了一下,但又下意识抓住蛇尾不放。蛇鳞很细,手感滑凉,蛇身上遍布着不规则的白色纹路。小孩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极小一个范围里抚摸,怕惊扰了它似的,不敢有大动作。
蛇头微动,口中蛇信伸缩。它在搜集眼前这个孩子的信息。
“它很温顺!”老板在大声介绍,“这是风云金龙!摸一摸招财进宝,摸两摸平步青云,摸三摸加官进爵!”
饶星海好几年后才晓得总是盘在枕边陪自己睡觉的那条蛇,实际名为“黄金蟒”。它现身时,总会伴随一股白色的雾气。雾气从他身上腾起,饶星海有那么几次觉得自己是仙人。
他兴奋地告诉孩子们他有一条蛇。但这条看不见的蛇引起了恐慌,饶星海后来不敢再释放它了。年纪渐长,他在孤儿院的大榕树下坐着发呆时,才会给黄金蟒一两次爬树的机会,让它松松筋骨。虽然他也不清楚精神体究竟有没有筋骨。
他有时候感到孤独,他想加入那些欢快打闹的孩子们,但他们不要他。
他有时候却又感到心头满溢着说不清楚的快活。他有一个伙伴,谁都看不到它。这证明他是多么特殊,多么与别不同。他无法参与别人的快乐,别人也无从得知他的喜悦。
两种心情哪一端更强烈,饶星海分不清楚。
当时的饶星海认出了那白雾。眼前人是同类人。
陌生青年身上的雾气仿佛有形之物,紧紧贴附在他的身体之上,他每次挥拳、踢腿,行动部位上的白雾就骤然浓厚,像一个看不见的保护罩。
浩南哥和他的马仔被揍得七零八落,捂着手和脸嗷嗷叫个不停。但那陌生人身上没有一点儿伤,就连他刚刚错打到墙上那一拳,分明击中了砖石,但撤手时手背仍旧光滑。
饶星海呆呆看着,那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动作说不上特别灵活,但腾挪躲闪,进退有度。
“老子技能楼的测试拿过A!”那青年打得兴起,“你们这些杂鱼……我日,你扒我鞋带干啥?放手,我数一,不放我就踩……”
抓住他脚踝的浩南哥立刻缩手,在地上滚了两圈,佯装躲避,实则想带马仔们逃开。他抬头时瞧见呆站在不远处的饶星海,一张丧气脸顿时活了过来:“饶星海!打他!”
青年根本没回头看饶星海,他显然知道这儿还有一个人,但没把饶星海放在眼里。
饶星海愣愣地往前走,一步一步地,像接近一个秘密,令他激动,令他兴奋。
青年身上的白雾渐渐缩回了他身体里。但在缩回身体之前,似乎在他头顶上团作一个球。
青年从地上捡起背包,背包沾了污水,他满心不忿,又往浩南哥屁股上补了一脚。
“拉人打架也麻烦你选个干净地儿!”青年大吼,“你把我包里的笔记本儿也弄湿了!这里面有学生给我写的留言,你他妈赔得起吗!”
浩南哥顽强极了,开始稀里糊涂地与他对骂,一边往前滚一边还拍着地面冲饶星海喊:“打他啊饶星海!你不是哨兵吗!放你的怪兽咬他!揍死他!”
青年停手,把湿淋淋的背包提在手中,扭头看了饶星海一眼。
当时的饶星海并不知道自己会在余生中永远记住这一眼。
他看到火光,是愤怒的余烬。火光藏在青年眼里,他甚至先被他的眼神吸引,然后才意识到眼前的人长相俊秀。青年说不上白皙,眉毛压得有点儿低,这让他看起来仿佛带着持续的不高兴。现在这不高兴已经化作了新的愤怒——青年拎着背包大步朝饶星海走来。
“你,哨兵?”他气势汹汹。
饶星海点了点头,但动作还没做完,那青年竟飞快抡起背包冲他脸面甩过来!
他下意识往后一仰,疾退半步。随即脸上狠狠一痛:他被砸了一拳,在左脸。
饶星海撞在墙上,右手三杯奶茶哗哗落地。
他还没回过神,青年已揪着他衣领:“那你跟这些杂鱼混什么?光彩啊?你是哨兵啊!”
他根本不给饶星海反应的机会,一把又将饶星海推到墙上。但在饶星海后脑勺就要撞上墙的瞬间,青年一把抓住他衣领,定住了他的动作。
他瞪着饶星海,一字字压在舌尖:“我真看不起你。”
浩南哥和马仔们完全呆住了:传说中的哨兵居然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日狗咯饶星海!”浩南哥气得脸都紫了,“你骗我!你啥子哨兵哟!你咧个阴包谷……”
饶星海没听他后面嚷嚷什么,提着仅剩的三杯奶茶紧走慢走,跟在青年身后离去。
青年的背包散出恶心酸臭,他不得不单手拎着,回头发现饶星海跟在身后,恶狠狠瞪一眼:“滚!”
“我知道哪里可以洗背包,免费的,很快就能洗干净。”饶星海说。
他这句话打动了青年,青年半信半疑,跟着他走。饶星海用手上的一杯奶茶在路边小店换了一块肥皂,他带着青年来到江边,伸出手。
青年哭笑不得:“你洗?”
饶星海点头。
青年踟蹰片刻才取出背包内的东西。几本书,钢笔,钱包票夹,钥匙串,还有一包糖和一本《支教手记》。
江边灯火明亮,江岸上有人架起烧烤摊。江岸下饶星海起劲地刷洗背包。青年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喝奶茶,喝两口就嫌弃一句“我日,这么甜”,但嫌弃完又咕嘟咕嘟喝。他喝完一杯,意犹未尽,抓起钱包去买夜宵。
最后,身无分文的饶星海用洗衣手艺换来了一碟炒粉和五串烤鸡尖。
“这种奶茶我喝不惯。”饶星海把最后一杯奶茶也给了青年,顺势主动搭话,“你叫什么?”
青年从杯底一颗颗用力吸出珍珠:“库洛洛。”
饶星海没有反应,青年转头,看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
“……你看漫画吗?”青年问。
饶星海老实回答:“看过七龙珠和哆拉A梦。”
青年又是一脸哭笑不得,摆摆手,从自己的碟子里分一串烤牛筋给饶星海。
“我是哨兵。”饶星海又说,“你呢?”
“我是向导。”青年大嚼牛筋,眯了眯眼,“你精神体是什么?”
“蛇。”饶星海立刻问,“你的呢?”
“雪豹。”青年很快回答,“特威风,特傲,谁都爱搭不理的。”
“我可以看看吗?”饶星海对面前的漂亮青年充满好奇,“我给你看我的蛇,它是金……”
“别别别,我不喜欢蛇。”青年吃完最后一串牛筋,从饶星海碟子里抓起两串鸡尖,“小同志咱俩认识吗?你跟我说这么多个人信息很危险知道吧?暴露精神体是哨兵向导的大忌,社会上太多居心叵测的人,到处找漂亮又好看的精神体。他们会把你绑走,先割心肝脾肺肾,再关起你的精神体,逼你卖身,逼它搞非法直播挣钱。”
饶星海:“……”
心肝脾肺肾都割了,还有什么身可卖?
他知道眼前青年在胡说八道。但初次见到同类人的喜悦还是让他极有耐心:“我叫饶星海,我准备上初三了。大哥,你这本事哪里学的?我也想学。”
青年正打着呵欠,摆摆手接起了电话。似乎是同伴询问他的位置,催促他尽快会合一同前往车站,青年没听清楚饶星海前面的话,但听到了那句“哪里学的”。
“新希望,听过没?”见饶星海摇头,他一字字重复,很耐心的样子,“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国内唯一一所专门招收哨兵和向导的学校。还有人才规划局,它招收所有特殊人类。要是你哪所都不喜欢,读别的学校也行,国家会给你发特殊人类教育补助……”
“怎么考?”饶星海见他拎起放在石头上风干的背包,连忙压着背包问,“进去了就能和你一样厉害吗?”
“我厉害?”
“打人,你打人很厉害。”
青年笑了:“小老弟你慕强啊?我不厉害,学校里比我威风的人不要太多。你记得参加高中级别的技能大赛啊,有好成绩就有加分,要是实在表现出色,免试录取都有可能——你高几?”
“准备初三。”
青年大吃一惊:“初三就这么高?……等等,不是,你才初三,你跟那些流氓混什么混啊?你书都没读完……”
他不走了,一屁股坐回大石头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小同志……不是,小同学,你脑子里想的什么?你是一个哨兵,你不好好念书,对不起你自己的天赋。”他戳了戳饶星海的脑袋,“哨兵的体能和脑力这么好,要是往一个方面狠命钻研,指不定哪天就拿个诺贝尔奖,你光宗耀祖。去年的新闻你看没?诺贝尔化学奖提名的研究团队,里面有半丧尸人和狼人,都是科学家,厉害吧?”
饶星海静静地看着他说话。
除了饶院长,他一生之中很少有这样安静聆听谁说话的经历。
眼前的青年越说越来劲,像喝醉酒上了头,说到兴奋处干脆跳下石头,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手舞足蹈。饶星海觉得他像老师,随即想起他背包里有一本《支教手记》。
原来他真是老师。
饶星海等他说完一大段之后才举手提问:“我应该考不上高中。而且我身边的人都认为我是个危险的哨兵,随时可能犯罪……”
“你?”青年笑了,“你连我都打不过,有什么危险的?还帮我洗背包,人不错。”
饶星海脸上有了神采,高高兴兴地问:“那我可以去上武术学校吗?去少林寺学功夫,跟你一样。”
青年舔了舔嘴唇,似是在思考。
“同学,我实话告诉你,我这门功夫叫做实战技巧。”青年大手一挥,“它是专门针对哨兵向导的体能特点和生理特点来设计的,五感怎么运用,和精神体怎么协作,等等等等。这比什么降龙十八掌眉来眼去剑高明五百倍吧。”
饶星海笑了一下,有点儿怀疑。
青年盯着他:“你擅长什么科目?”
“语文和英语能及格。”饶星海回答,“语文比较有趣,英语……我的英语老师挺好看的。”
青年又急了:“你们这些初中生怎么回事!学习就学习,不要想什么谈恋爱。想谈恋爱大学再谈,大学这么多人,一定有你喜欢的,也有喜欢你的。到时候你就尽情地谈,放胆去追,释放自己无所谓。但现在你应该一门心思奔前程。”
饶星海觉得他说话有趣,又笑了。
“初中的功课特别简单,有套路我跟你说。首先语文,课文死背,作文用套路。然后英语,单词表上所有单词都记住,基本语法要弄懂……还有数学……物化生……政史地……”他一脸认真,扳手指跟饶星海说话,“都做到了,考高中绝对没有问题。……你们这里过线的基础分是多少?”
饶星海十分老实:“不知道。”
青年:“……没有人给你做人生规划吗?”
饶星海:“没有。”
青年抓了抓头发,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果断道:“我给你做!”
他翻开笔记本,抓起钢笔开始刷刷写字。
期间他的同伴又给他打来了电话。被打断思路的青年一面“嗯嗯”地回应,时不时还低骂一句“你才约炮,我在给初中生上课”。
青年的字流畅漂亮,饶星海就着江岸的灯光端详,小声说了句“你字不错”。
“对了,一定要练字,一手好字能加很多分。从今天开始每天临摹几页硬笔书法,记住了吗?”
饶星海点点头。青年仍在奋笔疾书,写的是初三一整年不同阶段应该怎么复习和学习各个科目的技巧。
烧烤摊上的人越来越稠了,卖唱的吉他手提着劣质音箱在人群中穿行,15或20块钱一首。他声音嘶哑,能把温柔情歌唱出撕心裂肺的恨来。吉他乐声、歌声,和吵嚷的各种人声,全都悬浮在这一夜的剑江河边上。
它们落不下来,落不到饶星海的耳朵和眼睛里。
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青年身上。青年的手指修长干净,落笔流程迅捷,边说边写,偶尔笑一下,弯眼睛弯眉毛,打人时那一股子狠劲全无痕迹。饶星海也随着笑。他很快乐。
确保饶星海没有看不懂的字之后,青年叮嘱他一定要把这份价格不菲的秘诀收好,转头拿起那袋糖果。全是上好佳的水果硬糖,五彩斑斓,每个都比指头大,一不小心可能噎死人那种。
“还是要学习。”青年撕开包装袋,“别跟那些人混,你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考新希望吧,新希望挺好的,食堂的东西比人才规划局便宜,又好吃,学校里漂亮小姑娘小伙子很多,谈恋爱的机会遍地都是。”
他开始一个个地往饶星海手心里放糖果。
“这是你的理想,如果没有,可以从现在先想一个,比如考上好的高中。”他放下一颗糖。
“这是你的学业。从此时此刻开始,你要做一个努力的哨兵,别让自己后悔。”他又放下一颗糖。
“这是你的爱情……你的事业……你未来的成就……你可能获得的景仰……你会启迪别人的人生……”他每说一句,就往饶星海手里放一颗糖。独立包装的水果硬糖颗颗圆溜溜,饶星海不得不渐渐把手收紧,才能保证它们不会滚落。
最后的几颗是一股脑抖落下来的。青年捂住饶星海的手,既温暖又用力。
“最后是你的朋友。你一生中最好的朋友,都在大学里等你。”青年一字字地说,“不要在那些无谓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你要去遇见更值得的人。记住了,你必须付出努力,才能将你想要的东西全都一一抓在手里。”
青年眼里有一团火,像是永远不会熄灭的热情。
饶星海点点头,他紧紧地、紧紧地将手中的糖果拢于掌心。
他觉得自己心里似乎也燃起了一团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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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不长,但饶星海讲得十分细致。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沈春澜当时跟自己说话的动作和语气,因为在之后的数年里,他要不断从这一晚的对谈中汲取力量。
沈春澜脑子发晕,怔怔地问:“是我?”
“是你。”饶星海抬起手,伸出食指,想要在沈春澜脑门上点一下,但动作太过亲昵,他不敢做,只好隔着几厘米装装样子,“你去买洋芋粑粑,跟浩南哥起争执,浩南哥把你堵在巷子里想揍一顿,结果被你反杀了。但你不肯告诉我名字,还骗我说你的精神体是雪豹……我后来和哨兵向导有了接触才知道,向导的精神体不可能是雪豹。那是曹回的精神体吧?”
沈春澜只觉得晕乎乎的。饶星海说的这段往事,他完全没有一丁点儿印象。
因为学的是教育专业,每个暑假沈春澜参加支教活动。他以前是个来了兴致就特别喜欢跟人乱扯的性子,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信口开河扮演老师的经历。
有人竟记了这么久。
以前是学生,什么都敢胡乱讲。但他现在是正儿八经的老师了,行事反倒变得谨慎起来。
沈春澜:“我不记得了。”
“我初三考得还不错,普通中学没问题。不过后来院长把我安排到北京这边读高中,是当时的一个特殊人类优才计划。读高中的这三年里,我常常到新希望来,就想试试能不能遇到你。”
沈春澜愣住了:“你可进不来。”
学院的门禁这几年愈发严格了,外来的人员必须有证件证明身份。饶星海这样的未成年高中生是绝对不能进入的。
饶星海点头:“我一般都是在校门口徘徊。”
沈春澜:“……”
又好笑,又幼稚,还有点儿可怜。
“你高二的时候我去读研了。”
“我又不知道。”饶星海说,“高考之后我心想,你也毕业了,以后都见不到了,随便报个好就业的专业就成。但是‘海域’检测的时候我不是出事了么,后来那个精神调剂师建议我还是选择新希望或者人才规划局,他说这对我会有很大的好处,在一个都是同类人的地方,我的精神能得到平静。”
之后很快,新希望学院和人才规划局都找上了门。饶星海没有丝毫犹豫,在两所特殊人类高校递出的橄榄枝面前,他果断选择了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
他本可以自由选择任何一个院系。想到那位随身带着《支教手记》,言行举止又特别像老师的青年,饶星海选了教育科学系的一个新专业,因为招生主任说,认知科学是未来就业的大热门。
所有的选择都在冥冥中引领着他来到沈春澜面前。
他是在新生报到的时候认出沈春澜的。
负责登记新生的是曹回,沈春澜原本想过来帮忙,但临时被叫走去开会,他只在院系的新生面前匆匆露了一面。
饶星海一下就认出来了。惊讶和狂喜击中了他,他忙不迭地询问曹回那位是谁。
“你是认知科学班上的?那就是你们辅导员呐!”曹回大笑,“你们的沈春澜沈老师,去年研究生毕业,今年刚回到母校任教,和你们差不了几岁,人特别好。”
饶星海心想,我当然知道他人特别好。
他把“沈春澜”这仨字放在舌尖,翻来覆去地品咂。
沈春澜实在吃惊极了,不知道如何反应。
“你那时候就……”他觉得不可思议,“你喜欢上一个打了你的陌生人。”
“你那时候腿真长……不过我要更正一点。”饶星海斟酌片刻,“沈老师,我是憧憬你。”
沈春澜:“……”
他脸没有立刻红起来,但心却辣辣地烧开了——憧憬?!憧憬!!!
这比“喜欢”还要可怕,这辈子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怔怔站着,笑也不是,走也不是,大脑接近空白。饶星海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比他更潇洒自在:“我去吃饭了,一会儿要去技能楼帮邓老师干活。”
十一月学校要举行运动会,有好几个关键项目都要在技能楼进行,邓宏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饶星海和宫商这样的勤工俭学学生时不时也要被他召唤去打下手。
沈春澜下意识地抬手,动作机械:“再见。”
饶星海显然十分满意沈春澜的反应,他笑得仿佛揣了三百斤不可对人语的古怪心事,转身跑走的时候都没能控制好脸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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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憧憬你”。
沈春澜被饶星海这句话结结实实地吓住了。
他好几天都冷静不下来,备课上课时还能全神贯注,等在办公室或家里独处的时候,年轻哨兵那张快乐的脸就会冷不丁跃到他心里头。
表白是快乐的,谈论往事也是快乐的。而鼓励他大学时尽情恋爱的也是沈春澜自己,他被这么久之前挖的坑绊倒了。
他无人可讨论,便抓起天竺鼠,和两只豆子眼对视。
“我憧憬你!”沈春澜跟天竺鼠说。
天竺鼠嘴里塞了一颗榛子,被他吓了一跳,噗地吐了出来。
“你蠢不蠢呐?”沈春澜捏着它小爪小脚,“羞不羞啊……”
他是真的害羞了,脸上隐隐发烫。
“憧憬”……他难以承受这样的感情。可是在下意识的抗拒之外,又有些别的东西在他胸膛里滚荡来去,不可停息。
他这样平凡一个人,身无长物,普普通通,竟然也有人支付如此珍贵的感情。掺杂了崇拜,掺杂了爱,还有希望与欲念,如此完整,如此庞大,他接不住——可他挪不开眼神。
谁能抗拒饶星海闪闪发亮的眼睛?他这样高兴,这样快乐,原本就足够英俊的模样愈发显得神采奕奕。
谁能拒绝?……谁都没法拒绝。
沈春澜头疼极了,他不想打开Lube,不想做那劳什子春梦,甚至发展到不想给饶星海他们上课。
饶星海没说过要他回应什么,仅仅是单方面向自己憧憬的对象表白心迹而已。可是沈春澜现在回忆起来,一切都有迹可循:他对当年江边的对谈毫无印象,可是他记得饶星海在第一次班会上如何打量自己,如何给自己献上尴尬的掌声。
琢磨细节,反倒让饶星海憧憬自己这件事更加具有实感,比曹回腹部的脂肪更醒目。
曹回并不知道沈春澜苦恼的时候也要顺道诋毁他的肚腩。他复工的第一天,发现沈春澜请了假,便给他拨了个电话:“我复工,你不恭喜我?”
沈春澜:“恭喜恭喜。我在地铁上呢,不说了。”
曹回:“你去哪儿呢?约会?”
沈春澜压低声音:“我去危机办办点儿事……对了,那庄林书,给你道歉了吗?”
曹回:“没呢。”
沈春澜郁闷了:“他骗我?他还哭了,怎么能骗我呢?……算了,晚上回来请你喝酒。”
曹回惦记着晚上的酒,想到能坑沈春澜一顿好的,他乐得一直在笑,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才慢慢收好。
阶梯教室里仍旧是物理系和教育科学系的大一哨兵,不知是谁先带头鼓掌,随即全班掌声雷动,欢呼四起。
曹回扯着不存在的裙子给众人回了个淑女礼:“谢谢大家,谢谢。”
掌声渐渐平息,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学生直愣愣地站在最后一排。
没人和他坐在一块儿,他像颗钉子,戳在空荡荡的桌椅之间。
“曹老师,对不起!”庄林书大声喊,“我错了!”
曹回:“……”
小混蛋。他心想,这样的道歉方式,还不如不说。
庄林书的想法他大概能猜到:事情是从一场课堂争端中起来的,所以庄林书想用公开道歉的方式来解决。而且他也听庄林书的辅导员提及,他现在独来独往,连宿舍里的人都不愿意和他一起行动。只有公开表明对曹回的歉意,他接下来的四年时间才不会太难熬。
“我举报你,是我自己的私心作祟。”庄林书站得笔挺,声音有些颤抖,“曹老师,你的课没有问题,我其实很喜欢听。是我对你有偏见,偏见让我做了蠢事。我在这里向你保证,以后我会尽全力做一个正直的人。”
曹回冲他笑笑,示意他坐下。
“是这样,在我的课堂上,大家完全可以保持自己的偏见,也可以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要拘泥对错。这门课程刚刚开始,你们也只是大一新生,我们有很多时间去彼此了解。我熟悉你们,你们熟悉我和这门课程。”
曹回靠在讲桌边上,不自觉地收缩腹部,让自己身形显得不那么臃肿。
“但是让我们把偏见悄悄放在心里,可以吗?不要让它跑出来伤害别人。你们可以坚持自己的观点,比如‘曹回老师上课真尼玛糟糕’。我尊重你们的看法,当然也不妨碍我认为听不懂课程的学生真尼玛迟钝。”
他摊开手掌。
“我们完全可以共存,不要争执,不要打架,就静静地看着对方犯傻。这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
学生中有人发出低笑声。是蹭课的阳得意。
曹回正经起来了:“上大学是很快乐的事情,大家离开旧同学,有的是外地过来的,要在宿舍里住好几年。青春多宝贵啊,别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去谈恋爱,去钻研学问,去接触以前接触不到的世界,去交朋友,多好。你一辈子最好的朋友都在大学等着你。”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教育系,这是你们沈春澜老师大学时常挂嘴边的话,刚进宿舍那天晚上,自我介绍,他正儿八经地就说了这句。”
蹭课的阳得意听得入神,举手问:“曹老师,你和沈老师一个宿舍?”
曹回点头:“不过你们沈老师以前可太皮了,满脑子都是怪想法,一张嘴就跑火车,说的十句话一半都不能信,犯错了就拿我来顶包……”
沈春澜猛地打了个喷嚏。
他正坐在危机办精神调剂科的办公室里,等待那位给饶星海做“海域”检测的精神调剂师。
不过现在情况有些古怪:他左边是一只紧抱他小腿的熊猫,右边是一只认真玩他鞋带的沙猫,蓬蓬的长尾巴绕在他脚踝上。
沈春澜被两只小兽堵着,不敢动弹。
作者有话要说:得闲=有时间,但实际上是“有时间再说”“没时间”的推脱词。
今天的节目是天竺鼠带来的成语解析。
天竺鼠举起一颗榛子。
熊猫、沙猫和黄金蟒盯着榛子,分别摆动手脚、耳朵和脑袋。
天竺鼠:我教大家一个成语,举一反三。意思是说,我举起一颗榛子,就有三个精神体有反应。
四个精神体一起在台上摇摆身体。
沈春澜:……
饶星海:……精彩。(有节奏地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