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见饶星海之前, 柳玉山一直呆在聂采的房间里。
“他很可疑。”聂采说。
“但是他也很有用。”柳玉山接话, “他是我们拥有的最优秀的一个样本,是你最好的作品。”
聂采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 反问:“你真的这样认为?”
“我从不怀疑你的任何决定, 你总是正确的。”柳玉山把一个注射器放进他的腰包里, 拉好链子,“进化剂没有问题, 你继续保管, 合适的时候再让饶星海使用。按照我们的计划,至少要等到他跟某个人生下第二代新型人类, 对吧?”
“……向哲死了。”聂采搓动手指, 罕见的不安溢满了他的眼睛, “进化剂会导致死亡,至少在我们弄清楚它会产生什么后果之前,我认为不能再使用。”
“那只是一次不幸的意外。”柳玉山说,“我以为这已经是我们的共识。”
“饶星海很珍贵, 无论如何, 我不希望冒险。”
柳玉山盯着他, 很快转移了话题:“看来你已经相信他了。”
“……我使用了药物,但他说的话没有纰漏。”聂采说,“也许那确实都是真话,是我多虑了。既然决定使用他,还是得信任他。”
黑猫趴在书桌上,金色的瞳仁仿佛两颗幽深宝石。柳玉山抚摸黑猫的背脊, 笑道:“你在怀疑自己?”
聂采眼中滚过一道怒气:“我从不怀疑自己。”
“我相信你。”柳玉山说,“我也相信我的直觉。虽然原本觉得他不对劲,但相处这么些天下来,我认为饶星海很正常,没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他跟关黎、小罗那些人不一样,他不是从小在远星社长大的。你不能苛求他的性情完全符合你的喜好。”
聂采皱着眼睛,一言不发。
“……你怀疑自己的训导吗?”柳玉山又问。
这个问题就像火星溅入油中,瞬间点燃了聂采的怒火:“我的训导不会错!训导是正确的,它的作用显而易见!我不可能有错!”
他转头看柳玉山:“……或者是你觉得我的训导有问题?”
柳玉山:“没有任何问题。我信任你做的所有事情。”
聂采抿紧了嘴巴。
“我们不是一直这样合作过来了么?”柳玉山低声说,“聂采,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们之间至少有信任。我被你的理想吸引,这是毋庸置疑的,你认为我有利用价值,我也乐于被你利用。”
黑猫拂动尾巴,爪子按在聂采的手臂上,“喵”地轻叫一声。
“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聂采。”柳玉山急切地说,“只要能实现你的理想,只要能把哨兵向导进化的秘密揭开,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为你杀过人,你还不肯相信我的忠诚吗?”
良久,聂采才暗啐了一口:“你真恶心。”
柳玉山仍旧笑着:“是,我很恶心。”
“跪着,别动。”聂采说,“就像以前那样。”
柳玉山愣了一瞬。桌上的黑猫突然炸了毛,黑熊发出怒吼,声音震得聂采耳朵嗡嗡生疼。
“现在跪吗?”柳玉山温声询问,“要跪多久?我还要去饶星海那边看看他的情况。他今天是第一次接受训导,这可能会很不舒服。”
这个理由说服了聂采,他挥手让柳玉山离开。黑猫消失了,柳玉山走出聂采的房间,轻轻关上门。
但手却紧紧捏住门把手,良久没有放开。
走向饶星海房间时,柳玉山路过了一扇窗户。室外黑沉沉,窗户上映出了柳玉山的脸。
一张阴沉且冰冷的脸,双瞳毫无温度,仿佛有冷火从瞳孔深处燃烧着。
端详自己片刻,柳玉山揉了揉自己的脸。脸上肌肉和皮肤活泛了起来,他冲窗玻璃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和平常毫无分别。
等待饶星海醒来的这段时间里,柳玉山一直在处理电脑上的事情。乔弗里研究所总部在询问塞仁沙尔山的骸骨进度,他一一回复。
【有人已经盯上了我们现在的项目,塞仁沙尔山骸骨运送到乔弗里之后,先断绝联系吧。】
【被发现了?】
【非洲的女性哨兵骸骨被国际特管委的人先行取得,我们的探险队行踪已经被发现。】
【这些事情跟聂采说吧,我只负责和你沟通技术上的问题】
【不,我无法和他正常交谈。聂太古怪了,他为什么一直坚信巨型骸骨是进化的目标?】
【我不清楚。】
【这跟你之前的那篇论文有关系吗?但我们已经证实,巨型骸骨全都是不足10岁的孩子,它会导致突变和早夭,这不是什么好事。】
【你知道的,聂采不喜欢别人过问他的事情。所以即便是我,也没有能力对他的决定发表意见。】
【你们已经在人体身上做过实验,不是吗?那个哨兵,之后不是产生异变,体型暴涨后死去了么?】
【聂采一直认为那只是一次不幸的意外。我无法说服他。】
【可是,你已经论证过哨兵向导进化的趋势是完全成为普通人类。这也是国际上得到普遍认可的结论,已经有大量可以佐证这个结论的……】
柳玉山合上电脑,看着正从床上坐起来的饶星海。
“不用担心,梦话是听不清楚的。”他笑着说,“感觉如何?第一次接受训导,还能忍受吗?”
“……可以。”饶星海模糊地回答,“你怎么在这里?”
“别担心,我们是同伴,我不会让你受伤。”柳玉山摸着黑猫的背脊,动作缓慢温柔,“我是‘绿洲’。我知道,你是高天月的人。”
饶星海呆愣片刻:“你在说什么?”
“给高天月的邮件,是我发的。那份报告也是我写的。”柳玉山径直说下去,“你以为你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就潜入远星社吗?是我,是我一直跟聂采说,你没有问题,所以他才会信任你。”
“……你跟聂采说?”饶星海脑中忽然有一瞬间的眩晕,“聂采会听你的话?”
“我们相互信任。”柳玉山回答。
随即沉默了短暂的几分钟,他忽然朗声笑出来。
“好吧,我坦白。”他笑着说,“没有什么互相信任。简而言之,在你们看来我完全尊从他的指示,但实际上,他听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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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柳玉山来说,人生最大的挫败感是因聂采引发的。
年少时期,两人同时进入特管委的培训班,成绩不相上下,但性格却天差地别。
柳玉山和聂采一样出生在一个小康之家,但和聂采不一样的是,他和另一个家庭共享一位父亲。
“私生子”的谩骂陪伴了他许多年,但他很为母亲争气,从小到大成绩都极为优秀。也正因为成绩优异,他的沉默寡言和不善言辞,都被解读为埋头苦读带来的副作用。“等上了大学就好了。”母亲和老师都这样解释他身边没有一个朋友的原因,“他就是害羞。”
进入特管委的培训班时,柳玉山只有十六岁。培训机构里许多陌生人,而与自己同龄,又同样分在生物类班级的,只有一个笑吟吟的少年。
柳玉山曾以为自己可以和聂采交朋友,但入学不久他就知道,自己和聂采不是同路人。
两人原本住在一个四人间,聂采很少在宿舍逗留。他喜欢与人交际,不是到别的宿舍去找朋友,就是趁着空闲时间在实验室里和别的团队一起做实验。
柳玉山还一直秉持着他小学时的贫瘠经验:他以为只要自己成绩好,自然就会受到尊敬,也会得到朋友。
但现实却没有让他如愿。他的孤僻和古怪,让他成为了培训机构里常常落单的人。即便是最富于同情心的同学,也因为他的冷淡和屡次拒绝而放弃邀约。
当柳玉山和聂采在宿舍里独处的时候,一切变得愈发明显,聂采的开朗和热情总让他获得许多人的青睐,柳玉山则独自坐在一旁看书,一副把自己和周围隔绝开来的架势。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聂采认为我是一个口风很紧的人。”柳玉山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宿舍里只剩我和他两个人,他就开始想方设法羞辱我。”
饶星海一愣:“什么?”
“打我,或者骂我,用各种你无法想象的言辞攻击我。”柳玉山微微皱起眉头,令饶星海诧异的是,他竟然在笑。
第一次被聂采攻击,是柳玉山没防备的时候。他在书桌前查论文,聂采从床上往他的背扔了一个闹钟。柳玉山当即就被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到聂采神情自若,冲他指了指地上的闹钟:捡起来。
他起先没有理会,很快,聂采在宿舍里释放了自己的黑熊。因为这精神体的威慑力,柳玉山不敢违抗。他捡起闹钟递给聂采,但紧接着,聂采直接用闹钟朝着他的脸砸了下去。
在柳玉山的痛呼里,聂采大笑着从上铺翻落到地上。他捏着柳玉山的脸:真恶心,你哭了?
柳玉山不敢说一句话,他僵立在原地,面前是聂采高大的身影,身后还有一头已经直立起来的黑熊。他的精神体从身上跃出,在地上焦急地跑动轻叫,等待柳玉山的指示。
柳玉山没有命令它攻击,自己也没有反抗。他温顺地忍受了这一次羞辱,只是在心里愈发憎恨起自己的室友。
柳玉山原本以为这只是聂采因为不开心而做出的一次偶然行为。但他发现,聂采显然已经熟悉这种操作。
他会让柳玉山在宿舍的角落里罚站,和黑熊一起。有时候会让黑熊与柳玉山躺在一块儿,柳玉山根本无法冷静,他只是闭着眼睛,失眠一整夜,僵直地蜷缩在床铺的角落里。
“他知道我不会说出去,一是没有人相信,二是我不可能让别人知道他在羞辱我。”柳玉山抚摸着黑猫的耳朵,“有时候他还会让我跪下来,不断重复一些无意义的话。”
我是废物。我什么都做不好。我是聂采的奴仆。我这样的人应该立刻去死。我不配活在这世界上。等等等等。
“他不是第一次玩儿这种恶心的游戏。在以前的中学里他也这样对待过别人,这已经是一种经验,只是他没想到来到培训班,居然会遇上这样的一个我。我太方便,也太像被他威吓的那些人了。”
再之后,老师们开始劝说独来独往的柳玉山和聂采一起做实验、整理数据。“我和他换到了两人间宿舍,老师们这样安排,是想让他影响我,让我多和人交际。但他竟然认为,他有权利支配我。”柳玉山忽然咧嘴一笑,“然后,我的机会来了。”
饶星海心中一震:这是一种令人惧怕的笑容,蕴藏着冷酷的愉悦。
他说的机会,是一次来自乔弗里科学研究所的私人联络。
柳玉山曾作为国家代表,参加全球特殊人类青少年科学比赛,他写了一篇论述哨兵向导精神体的家族继承性的论文。正是这篇获奖的论文,让柳玉山有了进入培训班的机会,同时也让乔弗里科学研究所的人注意到他。
几经辗转,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员以私人身份联系上柳玉山。他们对柳玉山 “哨兵向导变异的基因里隐藏着家族继承性密码”的观点非常感兴趣,极力邀请柳玉山报名就读与乔弗里有科研联系的一所国外大学。
这封信件被聂采看到了。在宿舍里,柳玉山一切物品他都拥有使用权,电脑也不例外。
聂采对变异基因的家族继承性十分感兴趣,要求柳玉山拿出论文给自己细看。柳玉山的论文主要以英国一个具有精神体继承现象的家族作为论据,聂采看得津津有味。
“你做研究还真有点儿意思。”聂采问,“我们身上怎样的基因会遗传给下一代?”
“这需要更多科学论证。”柳玉山回答,“目前我们还不知道。”
聂采摸着下巴思忖:“……你昨天看新闻没?在亚马逊河流域的雨林里,有人发现了三十多米高的哨兵骸骨。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大的哨兵?我们的子孙会变成那样吗?”
聂采想了想又说:“你觉得哨兵向导是不是地球上最强大的人类?如果以后每一个哨兵向导都是巨人,那么那些半丧尸人啊地底人啊,臭烘烘的烂东西,不就都可以被我们踩死在脚下?”
他乐颠颠地笑起来,显然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了。
“……你觉得哨兵向导是最强的?”柳玉山问。
聂采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你晓得远星社吗?”
柳玉山点头。
“远星社的工作是搜寻和保护罕见特殊人类,我上了大学一定要申请加入。”他翻动论文,嘴角带笑,“我倒要看看,世界上还有没有比我们哨兵向导更优秀更有用的特殊人类。”
柳玉山平平板板地回应:“你对未来还挺有规划的。”
“要不我就做这个课题吧,讨论哨兵向导最终进化的可能性。”聂采继续浏览论文,随口道,“柳科学家,你觉得呢?”
柳玉山这下没有立刻回答,他正盯着聂采的侧脸。在同龄人之中,聂采无疑是英俊的,他的性格也让他的英俊面貌增添了更多的魅力。柳玉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寒意从后颈攀爬到头皮。他在那刹那间头皮发麻,一个念头像猝然而降的闪电,点亮了他的整片海域。
“……你哑了吗?”聂采扭头看他,“记住,我对你说话,你不能装没听到。”
一直趴在柳玉山书桌上的黑猫举起爪子,在聂采的手背上轻轻抓挠。这是聂采喜欢的动作,他会因为这样而变得稍稍冷静,有时候甚至可以让柳玉山免受一次所谓的责罚。
柳玉山知道自己现在很激动,那个古怪、可怕但又令人激动的念头,疯狂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表情和言语,都要为那个念头所驱动。
“最终进化的可能性……”柳玉山声音颤抖,一把抓住了聂采的胳膊,“聂采!这就是哨兵向导最终进化的可能性啊!”
聂采像看一个怪物:“你在说什么?”
“巨大化的哨兵和向导!这就是我们进化的方向!”柳玉山激动万分,“哨兵向导本来就卓越于其他人类,我们是可能进化成为巨人的,占有更多资源,获得更多土地,有更大的杀伤力和争夺资源的能力。”
“你疯了吧,哨兵向导是返祖现象。”
“谁说的?因为我们有犁鼻器?”柳玉山嗤笑一声,“聂采,生物进化中是可能出现突变的,数学模型我们都见过,不是吗?如果单单因为有犁鼻器就断定我们是返祖,那我们拥有精神体又怎么说?这不是我们比普通人类更优秀的证明吗?”
黑猫的尾巴也缠上了聂采的手臂,脑袋依偎在他的胳膊上,轻轻蹭擦。
聂采没注意黑猫的动作,他全神贯注地听着柳玉山的话。
“间断平衡你也忘了吗?爆发性的进化在生物的演化史中上演了不止一次。”柳玉山放轻了声音,“聂采,为什么我们不能是突变的产物?为什么哨兵向导不是人类进化的先驱?”
一次争执并没能让聂采相信柳玉山的话。柳玉山开始搜集资料,在边缘地区发生的生物突变,曾被科学家看做人类超进化标志的哨兵向导精神体研究文献,国外“海域学”对精神体和人类大脑的相关研究,还有精神体的家族继承性也足以表明,哨兵向导的存在不是偶然的返祖,而是一种持续性的、不断演变的进化过程。
“……这是真的吗?”饶星海被他说得发愣,“哨兵向导……是超进化的人类?”
柳玉山诧异地看着他,片刻后忽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
“那当然是假的啊!”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是已经被否定过的论点,是完完全全的错误观念!”
他抱着自己的黑猫,因为大笑而剧烈抖动肩膀。
“……这样很有趣,不是吗?”柳玉山终于抬起头,掩藏在镜片之下的双眼炯炯发光,“我让聂采往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浪费了一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