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看起来瘦, 脚力倒不错, 加上熟悉地形,饶星海追了半天反而追丢了。
沈春澜和他都是哭笑不得。原以为那小孩蹲在那里是看他俩或者看精神体, 结果闹了半天, 是在盯人。
饶星海咽不下这口气, 要和沈春澜一块儿去报警。两人刚走出去没多远,迎面便碰上一个剃着平头的青年。那青年边打电话边往前急走, 没注意饶星海和沈春澜, 差点撞上。
对方没道歉也没说任何话,直接绕过饶星海。饶星海揉揉肩膀, 忽然一把抓住那人手臂。沈春澜以为他要迁怒这个路人, 谁料饶星海脱口喊了一句:“浩南哥?”
那青年惊愕回头, 正是当年强迫饶星海跟着他混吃混喝的平桥帮大佬浩南哥。
故人相见,又是惊讶,又是高兴。浩南哥身上没了那股子流氓气,肚腹有些发福, 双下巴若隐若现,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一些。对于过去与浩南哥的一面之缘,沈春澜几乎没有印象, 浩南哥自然也不可能记得住他,只亲热地招呼饶星海到他店里坐坐。
饶星海:“我被人偷手机了。”
浩南哥连连拍他肩膀:“我帮你啊!我这里认识的人多, 走走走, 我店就在前面,卖牛肉面的, 你们吃饭了吗?去尝尝啊。”
他也没了一口地道口音,跟饶星海一样正儿八经说起普通话来。
浩南哥的店果真就在前面拐角处,地理位置还不错,只是因夜色深了,人便不算太多。
饶星海满脸好奇:“位置很好啊,你什么时候到贵阳来了?”
浩南哥嘿嘿地笑:“生意还可以,养活一家人没问题。结了婚就过来开店嘛,贵阳好赚钱,攒着带我孩子去看病。”
饶星海正要问孩子出了什么事,他已招呼妻子来跟饶星海打招呼,还高高兴兴对那瘦高的女人介绍往日的平桥帮吉祥物:“饶星海,我跟你说过的饶星海,好厉害的哨兵,现在都大学毕业了!”
女人和浩南哥连连交换眼色,饶星海和沈春澜正迷惑时,她也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店内还剩两桌人,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那个,我想问,这个是可以治好的,对吗?”
饶星海:“治好什么?”
沈春澜眼角余光看见有人走了进来,和饶星海齐齐回头,恰与那人对上眼神。
瘦削的孩子转头就跑。
饶星海根本没有移动,他的黄金蟒从身上窜出,以极快速度落在店门口,恰好挡住了那孩子的去路。
孩子果然能看到精神体。黄金蟒显出三倍化躯体,几乎把整个门口堵得结结实实,小孩手里的手机都掉了,慌得立刻又掉头跑回店里,扎进女人怀中。
一通解释之后,沈春澜才明白来龙去脉。这大脑袋的瘦孩子是浩南哥的儿子,俩人还没领证就生下了他,出生之后的血液检测显示,这孩子是一个向导。
“我和他妈妈都是正常人,怎么他就不正常呢?”浩南哥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们听说,贵阳这边的医院能治好他的病,就是把那什么……那什么……”
沈春澜:“精神体。”
浩南哥:“对对对,把精神体弄掉,他就是成正常人了。”
沈春澜很好奇:“你觉得我和饶星海是正常人吗?”
浩南哥一愣:“你……你也……”
“我是向导。”沈春澜说,“和你们的情况一样,我家里没有一个特殊人类,除了我。”
浩南哥一下靠在椅背上,良久才长叹一声。
他和妻子倒没觉得这小孩有什么不妥,举家搬到贵阳,实则是想离开老家的亲戚们。亲戚之中有人认为小孩是怪物,有人认为小孩是神人,他们的生活不得安宁。但即便离开家乡,仍有许多流言蜚语缠绕着他们,浩南哥不堪其扰,这时恰好听说有地方可以帮忙解决问题。
“精神体是不能够从我们身上剥离的。”沈春澜又说,“精神体一旦彻底消失,我们就会死。所以那些说能把精神体剥离的地方,无一例外都是骗钱的。”
“我带他去过,一去到那里,就坐在椅子上搞什么电击。”浩南哥看着正被饶星海训话的小孩说,“他哭得太厉害,我没办法,只好带他回家。第二天再去,那地方全是警察,被封了。……他这样的人,真的也能读大学吗?”
“可以啊。”沈春澜很坦然,“我是大学老师,饶星海下半年也要去教书。浩南哥,以前跟你闯江湖的饶星海,他都能上大学当老师,你家孩子为什么不行。”
“他脑筋不行的,学说话特别慢,。”
“那说明他心里想的事情多,性格细腻。”沈春澜笑道,“几岁了今年?”
浩南哥没想到还能这样解释自己孩子的沉默寡言,愣了片刻才回答:“五岁了。”
五岁的瘦小孩正低头站在饶星海面前咬手指,指甲边缘凹凸不平。
他和浩南哥很像,那股子混杂着犹豫和凶狠的气质从大眼睛里透出来。他偶尔瞥一眼饶星海,发现饶星海在看他之后又立刻收回目光。
“偷手机是为了卖钱吗?”饶星海问,“因为你偷听到爸妈说没钱带你去治病?”
小孩快速点头,目光落在地上盘成一团的黄金蟒身上。
“……偷东西是不对的,你要接受惩罚。”
小孩愈发紧张:“我不。”
终于听到他哼出两个字,饶星海总算松了一口气。小屁孩太难对付了,他的学生都是能够沟通理解的十来岁孩子,他可没接触过这么小的——但很快他就想到,他那位又皮又闹腾的小弟弟,很快也到这个年纪了。
“你的精神体是什么?”饶星海问。
小孩愈发茫然,摇头。
“你没有见过吗?爸爸妈妈看不到的,一个动物,它总是跟在你身边,你睡醒的时候它会陪在你枕头旁边。它保护你,它也特别喜欢你。就像我的这条蛇一样,我们从不分开。”
小孩不咬指甲了。他充满怀疑地看看饶星海,又扭头看着一旁的母亲。女人摸摸他的头,示意他相信眼前的男人。
“你能看到我的蛇,我也可以看到你的精神体。”饶星海极其耐心,“它们叫精神体,普通人看不到,只有一些眼睛结构比较特殊的人才能见到。我能跟它打个招呼吗?”
犹豫片刻后,小孩把手掌并在一起,像掬起一把水。
淡淡的稀薄雾气从他掌心中涌出,一只仅有拳头大小的淡黄色小鸡崽从雾中露出了小脑袋和尖喙。它冲饶星海叫了一声,柔软的小翅膀连连扑打。
“好可爱。”饶星海还从没见过小鸡崽精神体,忍不住上手摸了一下,“你小时候是不是养过小鸡?”
“它死了。”小孩终于又说了一句话。
“它没有死,这就是它。”小鸡崽在饶星海的指头下左右摆头,“它知道你很想它,很爱它,所以它回来了。”
小孩慢慢松手,饶星海接过了他的小鸡。
“你看得到它?”小孩似乎仍旧不敢置信,“它是真的吗?”
“当然啦。”连饶星海都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少有的温柔,“只是有的人看不到,有的人能看到。就像有的人要戴眼镜,有的人不需要。像我们一样的人,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
小孩哭了,但没哭出声,只是扁着嘴不停抹眼泪,一下一下地抽鼻子。小鸡跳上他的肩膀,颤颤巍巍站着,在他耳边蹭来蹭去。
饶星海给他的惩罚,是让他帮忙端两碗牛肉面。几个人谈了很久很久,直到小孩在浩南哥怀里睡着。大多数时间都是饶星海在说。他说自己的经历,说以后小孩应该怎么上学,可以选择什么样的职业,在别的地方,人们都是怎么和这些孩子相处的。
这副样子的饶星海,确实像一个老师了。
第二天两人坐上了前往都匀的火车,饶星海在车上跟弟弟视频,乐呵呵地跟他分享自己昨晚碰到的神奇事件。
手机屏幕上的小男孩有些心不在焉:“我不看你,我要看沈老师。”
饶星海:“什么沈老师,叫妈妈。”
沈春澜一把抢过手机:“瞬瞬。”
小孩立刻高兴起来,手机镜头旋转,他给沈春澜看自己的鞋子:“我今天穿你送我的鞋子去迪士尼!”
小孩的名字是沈春澜爸爸起的。老人是书法家协会的会员,竭尽腹中墨水,起了“饶瞬”这个名字。沈春澜的妈妈觉得这名字太大太重,不合适,无奈饶星海非常喜欢,便用了下来。
“爷爷说我今天很帅,鞋子也好好看。”饶瞬又指着自己的鞋子,“姐姐也是这个鞋!”
“对啊,你俩同款。”
饶星海在一旁插嘴:“什么姐姐,你怎么能喊她姐姐?我是你哥哥,她是你姐姐,辈分也太乱了。”
沈春澜:“那我是你谁?”
饶星海根本算不清楚:“不知道。”
饶瞬身边突然冒出个自来卷的脑袋,沈寒大声问:“爸爸说你们私奔了,对吗?”
沈春澜心想幸好插着耳机。“我们是出门旅行,跟你俩一样。”
沈寒:“我和弟弟又不谈恋爱。”
饶星海:“你们可不能谈恋爱。”
沈寒:“我有男朋友!他会帮我做手工!”
饶星海:“是二年级的还是三年级的?”
沈寒甩头走了。饶瞬:“二年级。”
两个成年人在这边暧昧地笑。饶瞬对于接下来要开始的迪士尼之旅充满期待,巴拉巴拉说了一通,又拉过来一个书包,这是他今天打算背着去玩的。
黄色小书包上印着一条蓝色的Q版海豚,下方一行字:水生生物馆开馆30周年纪念。
饶星海:“……这不是阳得意给他顺回来的纪念品吗?瞬瞬,这书包不好看啊,你背别的,上次二哥送你那个米奇头……”
“我要这个!我今天做海豚!”饶瞬大声说。
此时在水生生物馆门口,阳得意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面前排着一条蜿蜒的队伍,队伍后头的人们不断伸头张望,阳得意敲打着手里的海豚小书包,压抑着怒气:“兄弟,你是看不懂中文,还是听不懂我说话?10岁以下小朋友,有进馆纪念章5个,就能领一个小书包。你说说你今年几岁?”
他面前的青年比他高出半个头,身材结实魁梧,胡子拉碴,一副不修边幅的随意打扮。
“我帮我弟弟领。”青年把蓝色封面的小本子亮在他面前,“五个纪念章,我有。他今年八岁,符合条件。”
“让他自己来!”
“他来不了。”青年回答。看到阳得意一愣,他沉默片刻,又补充:“他在医院,来不了。我拿了书包就要去医院探望他,我想带点儿让他高兴的东西。”
阳得意犹豫了。
“必须本人到场吗?”青年又问,“他只是想要一个海豚小书包。他喜欢海豚,可是……”
阳得意已经从他越发低沉的语气里察觉到了一些不祥的端倪。他不由自主开口:“不……不好意思,我不是为难你。唉,好吧,你拿吧。”
他把书包递给青年,又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海豚形状的纪念品塞了进去。
“早日康复,一定要再来看海豚啊。”他翻开那小蓝本子记住了名字和编号,“下次来找我,我给他做专门的讲解,不要钱。”
青年接过书包,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的胸牌上:实习讲解员,阳得意。
“谢谢你。”他说,“你真善良。”
阳得意似乎看到了他含泪的双眼。做了好事的喜悦和一丝为病患担忧的惆怅萦绕着阳得意,下午闭馆的时候他都没能摆脱这种情绪。王文思今天没排班,他独自溜到博物馆的小店子里,买了根冰淇淋边吃边在宿舍群里发短信抒发心情。
身边不知何时坐下来一个人,也在吃冰淇淋。
阳得意扭头一看,竟是上午领书包的那个年轻人。
“咦?你不是去医院了?”阳得意吃惊道,“书包送给你弟了吗?”
青年舔了舔嘴边的雪糕,扭头看他。
“你是不是很容易被人骗?”他笑着问。
阳得意:“……?”
作者有话要说:阳得意:你是不是找死?(虽然我没什么攻击力但我朋友很凶,我姐夫也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