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舞无奈, 又觉得心烦, 仍旧不理他,低头大步往中心里去。
席微韵结束新希望学院的交流学习后开始在特殊人类辅助器具研究中心实习。她从大学开始就跟随父亲席英的团队工作, 有许多实践经验, 已经是国内相关研究领域一位颇有分量的年轻学者。
席英目前长住国外, 国内原本由席英负责的半丧尸人辅具案例全都交由席微韵接手,屈舞的义肢也不例外。
中心一层是接待层, 有数个地下出入口, 专供半丧尸人和地底人进出。因为最经常使用辅具的是这两类特殊人类,中心还拥有数层地下楼层, 专供半丧尸人和地底人使用。
屈舞在接待层联系了席微韵, 等她下楼。他不想跟薄晚说话, 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吵架,这一层的人不少,入目所见大都是半丧尸人,其中有一位双脚装配着轻巧的假肢, 正在原地蹦蹦跳跳地给别人展示假肢的功能。
一个苦闷的雪人正在跟人抱怨:“北京也太他妈热了, 我才进人才规划局读了一年, 一年啊小海,我全身都长了痱子,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他有一张过分白皙的脸,满头浓密的白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全是粗壮的白色毛发,显然已经狠狠剃过一轮, 但仍旧无济于事。
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海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抱怨。两人正盯着“罕见特殊人类需求咨询”的牌子等待。
“我猜他是来领防过敏药剂的。”薄晚忽然说,“你知道雪人吗?生活在西北东北地区,或者青藏高原地区的一种特殊人类,全身长满御寒的毛发,身材矮壮,但体格……”
“我知道。”屈舞冷冰冰回答,“我学过特殊人类通识。”
薄晚闭上了嘴,很快又再次打开话头:“那你知不知道,国内第一个活体雪人是远星社发现的?”
屈舞:“没兴趣。”
他抬头时,正看见席微韵笑着朝两人走来。席微韵脸上没有带妆,她看起来是一个普通的半丧尸人。屈舞偶尔会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她和师姐po出的照片,有时候席微韵会用近乎完美的技术把自己化妆成一个普通人类,而师姐则会让自己的外貌变成半丧尸人。对这对情侣来说,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相互了解彼此的方式。
“你好,薄老板。”席微韵显然也没料到薄晚会在这里出现,“陪屈舞来?”
薄晚:“是啊。”
屈舞:“不是。”
席微韵:“……我们先上楼吧。”
她笑盈盈地把两人带往电梯,路过海童和雪人的时候她冲两人挥手打招呼。屈舞这时忽然想起,他在阳得意的手机上看过眼前的海童,他是技能大赛中阳得意负责的选手。“师姐,你认识他们?”
席微韵告诉他们,海童和雪人是辅具研究中心的常客。“雪人身上的毛发生长速度是其他人类的3倍,为了在北京生存下来,他每周都要剃一次毛。但是这又有另一个问题,冬天他要回藏区,那时候他的毛发是根本不能抵挡严寒的。我们中心的特殊人类需求研究科,正在研究怎么给这些进入现代社会的雪人制作方便穿脱的御寒工具。”
屈舞奇道:“多穿点儿衣服不就行了吗?”
“雪人的关节连接方式跟我们不太一样。”薄晚忽然说,“雪人在雪地上的奔跑速度是我们普通人的好几倍,比车辆还快。他们的手脚皮肤、关节硬度和韧度、毛孔数量和散热频率,都比较特别。我们穿的衣服,他们不适用。”
席微韵半是吃惊,半是好奇:“对,你连这个都知道?”
薄晚笑笑,带几分淡淡的倨傲:“我父亲从事罕见特殊人类的搜索和保护工作已经很多年,我从小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
电梯仍在上升,席微韵告诉他们,海童来拜访辅具中心,想要的却不是自己的辅具,而是可以用于受伤或肢体残损的人鱼的辅具。
“这有一些难度,因为我们的拨款都是专款专用,每一项支出都有名目,人鱼现在在国内不算特殊人类,我们没法制作他们专用的辅具。”
薄晚很快跟上了她的思路:“那海童来,是想学习?”
“对。”席微韵笑道,“这个海童似乎是想做人鱼方面的保育工作,他想学辅具制作,我们主任都快烦死他了,他在人才规划局学的不是我们这个专业,怎么教啊?教不了的,隔行如隔山。”
“人鱼的辅具不好做,说不定比所有已知的辅具都难。”薄晚说,“人鱼身体表面的分泌物能保证他们在海洋和陆地之间来往时保持体温和湿润度,人工制造的辅具能具备这种能力吗?”
席微韵:“这就是最难的一点。”
两人讨论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屈舞扭头看向薄晚。狼人侧面线条硬朗利落,全神贯注工作的时候眼神专注有力,他完全能理解RS的客人为什么会喜欢他,不仅外貌出众,他还有一种古怪的、屈舞尚不能完全明白的吸引力。
屈舞知道薄晚的父亲是远星社的人,也知道薄晚了解远星社的事情,但直到此时,他才对远星社的日常工作有一些切实的感受。
远星社一直在搜寻罕见特殊人类,并且把他们保护起来。这是一句听上去平平无奇的话,但——如何搜寻?如何保护?
远星社里面的人,毫无疑问,对罕见特殊人类都极为了解:知道他们的聚居习惯,熟悉他们的生活方式,才能在密林与深山之中寻找到他们的踪迹。而保护罕见特殊人类的前提,也仍旧是“了解”:他们的身体结构,他们的特殊之处,他们如何与自己生活的环境相互适应——只有了解这一切,才可能进行真正有用和有效的保护。
屈舞察觉,他对“远星社”的所有了解,其实都是粗浅的。
他对薄晚的了解也是,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从不知道薄晚竟然还知道这些事情。
电梯开启,席微韵带两人步入走廊。在自己的办公室前面,席微韵拦住了薄晚:“薄老板,不好意思,接下来是我和屈舞单独相处的时间。”
薄晚看向屈舞,屈舞瞥他一眼,把背包甩给他:“帮我拿着。”
薄晚得到他这句话,如蒙大赦,连忙承诺自己会好好保管他的财物,乖乖在外面等待。
席微韵的办公室大约十平米左右,堆放了许多制作工具和杂物,与一旁整洁干净的仪器室用一扇小门相连。她清理出一张干净的椅子让屈舞坐下,并未说任何废话,抓起屈舞的左臂就开始细细察看。
义肢五年一换,屈舞打算今天先看看调整情况再定。席英为他制作的神经义肢价格不菲,质量极好,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有任何损坏,功能性也不见降低。
“嗯,保护得很好。”席微韵摩挲着义肢冰凉的外层,外层上几乎没有任何磨损,她笑道,“不过几处关节是需要调整了。”
更换和调整都不需要额外付钱,这也是屈舞放心过来的原因之一。席微韵捏了捏他的肩膀,有些责怪:“我爸应该提醒过你,不能勉强自己。”
屈舞一愣:“我……我没有勉强。磨合期过了之后就没再疼过了。”
“你不应该使用这个手臂去抬重物。”席微韵摆动义肢,凝神细听声音,许久才继续说下一句,“它始终不是你的躯体,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屈舞不应声,低下了头。
“义肢是一种补偿工具,如果你过分使用,它会让你的身体也受到伤害的。”席微韵又问,“传感器还正常吗?”
“正常,温度、触觉,和以前基本都一样。”屈舞回答。
席微韵看着他笑了笑。她知道不可能一样。但在长久的与义肢相处的过程中,义肢所传递的感受,已经在屈舞大脑里定格:那就是他的左臂真实的感觉。风的速度,水的温度,动物的毛发,紧握的手,所有感受以一种转译过的方式,在数年时间里成为了屈舞信赖的触觉。
短暂的唏嘘并不影响席微韵的工作。她做好了一切准备,把工具摆放好,坐在屈舞左侧。“需要麻药吗?”她问,“拆卸的时候有点儿疼。”
屈舞:“不需要。”
席微韵想了想:“你确定?你还记得当时装这个什么感觉吗?”
屈舞一惊,脸色发白。席微韵笑道:“没那么强烈,大概……一半吧。”
“……不用了。”屈舞说,“我能忍住。”
席微韵沉吟片刻,又一次提醒:“可能还会有一点儿不舒服,随时告诉我,别忍着。”
屈舞看着席微韵把监测仪器的贴片贴附在义肢上,肌肉和神经渐渐有了一种麻痹感,就像睡觉时一直压着手臂引发的感觉,他开始感受不到左侧的手臂了。
“忍一忍。”席微韵说,“我知道,这很可怕。”
刀割一样的痛感忽然从接驳处传来——屈舞浑身一颤,压不住自己颤抖的低喊。他判断错误了,疼痛是直接在脑中炸开的。他几乎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可能只有一瞬间,他回到了手臂被轧断的瞬间,左边身体霎时间空了轻了,他持续不断地发颤,连同骨头和神经都在颤抖。
他又一次失去了手臂。
这一回一切的感受都如此清晰,席微韵几乎是以切割的方式让他和义肢断开了联系。肌肉和神经再次断裂了,他感到自己正在分崩离析,眼泪涌出来,但在一声痛喊之后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堵塞在他的喉头,把他往那唯一的、最恐怖的深渊压下去——永恒地压下去,他无法摆脱,无法反抗。
屈舞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回,他的意识终于缓慢回到身体里,这时候才察觉席微韵正抱着他,抚摸他的头发,像母亲一样。
他在席微韵怀里流泪,但惶恐不安:“不……没有那么疼……师姐,我只是……这是条件反射……”
席微韵温柔地告诉他,这很正常。屈舞的声音始终是颤抖的,带着惊悸和恐惧。
神经义肢是用接驳神经与肌肉的方式模拟人类的真实躯体。每次拆卸,神经和肌肉的断裂,都会让人回忆起躯体脱离自己的时刻。这是无可避免的,而且这是屈舞第一次拆卸神经义肢,他的反应完全在席微韵预计之内。
“你能控制自己,对吗,屈舞?”席微韵看着他,“别想过去的事情,它已经过去了。你拥有了一条更好的手臂,我要检测它的情况,你可以自己在这儿呆一会儿吗?”
屈舞点头:“我可以。”
他脸色惨白,眼圈发红,看上去实在太可怜。席微韵再次询问:“我让薄老板进来陪陪你?”
屈舞的反应愈发激烈:“不行!不要他……”
“好,好。”席微韵连忙安慰他,“没关系,他听不到里面的声音,我们这儿的隔音很好,你放心。”
席微韵拿着义肢走进相连的仪器室,屈舞打量着自己。古怪的冷意还在他身体里窜动,他已经不觉得痛了,但惧意仿佛爬虫,咬在他的骨头上。
长大成人,每一次意识到他自己失去了左臂,他都会产生陌生的疏离感。20岁的他站在门外,而在医院打滚大哭的他被紧紧关闭在门内。他把痛苦隔离开了,但原来是不能遗忘的。他的身体和大脑永远记住了恐怖的一刻,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而他努力接受现实,却还未能连痛苦也一并接纳。
他扭头看着席微韵的办公桌,用上面的书籍标题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半丧尸人生理结构详解”“辅具制作高等教程”“辅具的生态变化”“全国特殊人类辅具案例集”……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视线模糊了,一切都被浸泡在水里,化成了朦胧的一团。
走廊上,薄晚拎着屈舞的背包,站在紧闭的白色房门外。
两只狼耳朵翕动着,敏锐地捕捉房间内部的声音。
他很慢、很轻地抚摸那扇冰冷的门。浓密的枫树在走廊的窗子上投下阴影,叶片在风中厮磨,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他开始憎厌昨天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