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黎并未对他坦白自己的姓名, 仿佛这并不重要一样。
“我知道你。”她说, “你在技能大赛初赛上的表现非常引人注目。”
饶星海没理会,继续戴好帽子, 转身欲走。
“交个朋友?”关黎在他身后说。
饶星海没应声, 只是回过头, 上上下下打量关黎。
他平常本来话就不多,除非在宿舍里, 或者面对沈春澜。恢复以往的沉默与冷言, 他看起来便自带了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加上心情不好, 眉目里愈发显露凶恶之气。
关黎盯着他, 片刻后竟生出一丝怯意。眼前人与Adam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但他不是Adam:关黎与Adam从小在远星社一起长大,她比Adam大几岁,Adam小时候还跟在她身后喊她“姐姐”。她从没在Adam脸上见识过这样令人畏惧的表情。
“你是谁?”饶星海又问了一遍。
关黎终于松口:“我叫关黎,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饶星海:“谁说的?”
关黎:“我很欣赏你。”
饶星海:“我不认识你。”
关黎:“我们可以先聊聊天。”
饶星海皱起眉头。他比关黎高一个头, 此时眼皮低垂, 目色愈发冷傲:“你是什么东西。”
关黎脸上掠过一丝怒色:“你说话总是这么不客气吗?你朋友能忍你?”
饶星海抬手摘了帽子:“我怎么样, 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不喜欢跟女人聊天,滚吧。”
关黎咬了咬下唇,像是想发脾气,但面对着饶星海又无法起怒:“你一定没什么朋友。”
饶星海晃动手里的帽子,一片树叶落下。他重新把鸭舌帽戴好,注视关黎:“我跟学校里的人不是做不成朋友,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太幼稚,我不是。”
关黎还要再说话,饶星海后退一步,指着她,压低声音:“你也一样。我讨厌你这种浑身散发别有目的的气味的女人。”
他不再理会关黎,转身大步穿过马路,往新希望学院校门走去。
关黎又气又急,她眼睁睁看着饶星海在靠近校门口的时候被保安扣住,拖进了学校。他自然是不会屈从的,又喊又叫,校门口霎时间一片混乱。
回到住所已经是夜间,小罗和康松不知何时已经撤回,正拿着手机一边看视频一边傻笑。柳玉山不在屋子里,只有聂采正坐在客厅的茶几前,仔细地用小刀切割几条火腿肠。
他前几天从路边捡了一只流浪猫,从此以给它喂东西为乐。柳玉山提醒过他猫不能吃火腿肠,但聂采仍旧我行我素。“一个畜生,死了也就死了。”他拎着火腿肠,引得那只小猫拼了命地仰脑袋,“反正活着也是受苦,对吧,喵?”
今天的聂采显然心情很好,关黎不知道这和柳玉山是否有关系。柳玉山不在的时候,聂采总显得轻松愉快。关黎开始跟他汇报今天接触饶星海的事情。
他们蹲守了几天,终于和饶星海搭上话,实则是在聂采意料之外的。
聂采一直认为,他们现在还没有接触饶星海的机会。但饶星海在新希望学院里的一系列操作,仿佛把这个机会推到了他们面前。
“听说他袭击系主任?”聂采问,“为什么?”
关黎:“不知道。”
聂采:“怎么袭击的?”
关黎:“……不知道。”
聂采放下了小刀,终于转头正眼看关黎。“他会受到什么惩罚?”他轻声问。
关黎无法回答,紧张地沉默着。房子另一头的手机外放也停了,小罗和康松大气不敢喘。属于聂采的精神体气息,正沉重地填实房间里的空隙。
在这突兀的寂静中,连那头流浪猫也察觉了危险。但长期饥饿令它在面对食物时异常胆大。看到聂采放下了刀子,它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一爪抓向桌上的食物。
但聂采的行动比它更迅速。小猫被什么巨大的东西一下按住了,随即被人掐住喉咙。
聂采把流浪猫一把掼在地上,在它还未翻身爬起之时踩住了它的尾巴。小猫凄惨地叫起来,但房中的其他人全都不敢擅动。
黑熊的前爪正按在小猫的脑袋上,制止了它的行动。
在小猫细弱的叫声里,聂采缓慢开口,仍旧是那种轻柔的语气:“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有什么用呢,关黎?”
聂采身后的黑熊也立了起来,那双灰白色的眼珠子锁在关黎身上,舌头舔舐尖牙。
关黎双腿发软。“聂老师,对不起……但我今天跟他说上话了,他和你的推测一模一样。”
聂采好奇地“哦”了一声。
“他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关黎说,“这个人攻击性很强,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对我这个陌生人怀着很大的敌意。”
聂采静静看着她,半晌后忽然笑了。
“那不正是我们想要的人吗?”他笑了两声,脸色渐渐沉下去。小猫在他脚下又呜地哼哼着,吃痛似的。
太巧了。一切都巧得过分了。Adam没了,来了个饶星海。饶星海还像是送上门来似的,令人心生疑窦。
“我去会会他。”聂采忽然说,“饶星海……我来鉴定他是否有成为Adam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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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竺鼠在沈春澜的电脑键盘上来回打滚乱爬,文档中飞速飘过一串又一串毫无意义的字符。
沈春澜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可他仍旧毫无睡意。
眼看天就要亮起来了。
告别饶星海的这一个晚上,他太难熬了。焦虑和后悔反反复复灼烫他的心。他不应该容许饶星海去做这件事——可他也没权利制止,任何人都没权利制止。
他眼睁睁看着饶星海身涉险局,那些危险的片段,从电影里获得的各种血腥印象,总会穿过噩梦的通路造访。
他已经做了很久噩梦,梦里的饶星海总会在火场里,在黑暗的废墟里,呼唤他的名字。
沈老师——他听见饶星海的声音——救救我……
然后他会惊醒,战栗,喉咙干涩,胃中却有欲呕的冲动。
但再面对饶星海的时候,沈春澜并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他。饶星海需要学习、需要记住的东西太多了,他不能为他增加任何忧虑,只要做坚强的后盾就行。
这一夜,对沈春澜来说只是一个例行的不眠之夜。他坐在书桌边上,按着删除键,把天竺鼠乱打的东西一个个删去。
明天还要上课,是他在人才规划局上的第一堂课,不容有失。
天竺鼠在他面前堆了小山一样的糖果和榛子,眼巴巴地请他吃。沈春澜没胃口,他抓起天竺鼠,团在手心里,亲它的小耳朵,像吻一片细嫩的花瓣。
“……我害怕。”沈春澜小声说。
天竺鼠的爪子拍了怕他的脸,没有力道,反而痒痒的。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沈春澜吓得不轻,深夜的讯息和电话总是噩耗的前兆。他抓起手机,发现是曹回发来的信息。
【讨论了一晚上,其他人想保,但校长和方小满不同意,已经决定开除饶星海。】
沈春澜重重喘了一声。
太顺利,一切都顺利得过了头。他的不安和恐惧空前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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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除通知是在早上告知饶星海的。那时候饶星海还在宿舍里呆着。
回来的这一晚,他和阳得意、周是非大吵了一架,连舍管王灿灿和隔壁宿舍的师兄都跑来劝架,一时间317里充斥着各种精神体的形迹。
阳得意和周是非是为了系主任被袭击这件事跟他闹起来的。系主任年纪很大了,院系学生不多,他平时一副乐呵呵的脸,跟谁都能聊几句,还夸过阳得意染白了的头发很好看。阳得意揪着饶星海,恨不能和他拼命似的:“他都这个岁数了,你怎么下得去手!”
两人和饶星海闹得非常不愉快,屈舞倒是没说什么。他看着饶星海,像是有话要问,却又不敢开口。
饶星海同样一晚上没睡。他拿着手机,从第一张照片开始,翻开他入学到现在所有的记录。
一起去北海公园划鸭子船,去爬长城,去诓王文思和万里这俩纨绔子弟请客……他们还老给饶星海拍照,因为阳云也隔壁宿舍一女孩喜欢饶星海,阳得意为讨姐姐欢心,总要拉着饶星海一块儿拍照。
还有运动会的记录,技能大赛的记录。他看到自己一天天缓慢地变化着,从一开始不适应镜头的僵立,到后来和屈舞、阳得意闹成一团也不在意。
在私密相册里,还有他和沈春澜的照片。数量不多,有的是沈春澜睡着的样子,有的是沈春澜拧眉盯着电脑,备课或是写论文的样子。
和沈春澜在一起,饶星海很少让自己入镜,他总是喜欢拍沈春澜和大屁股鼠。
所有的照片都删去了,干干净净。
他又打开Lube,开始清理他和沈春澜的聊天记录。
打招呼的第一句话是沈春澜发的。【Hello。你的头像是天竺鼠吗?你到底是哨兵还是向导?】
饶星海当时毫不客气回了句【你谁】。
【你的精神体是天竺鼠吗?】
【关你什么事。】
饶星海:“……”
他抓了抓头,又好笑,又尴尬。一年前的他可真欠揍,沈春澜怎么忍得下来?如果他是沈春澜,一定早就放弃了。
放弃教导他,放弃陪伴他,放弃爱他。
饶星海从枕边抓起沈春澜的围巾,围在脖子上。天很热,但他必须这样做。下一次见到沈春澜会是什么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想见沈春澜,就现在。想紧紧地、紧紧地抱他,欺负他,又安慰他,吻他,剥开榛子把果仁喂到他嘴里,让他用舌头舔自己的指尖。
不去了。饶星海蜷在床上,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不去远星社了。他一天都无法和沈春澜分开,尤其是这个时候。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条信息跳出来。
来信的是一个陌生号码,一串长长的数字。
【您已成功退订业务。查询其他套餐业务,请发送S到……】
他没删除这信息,但已经明白其中含义。这是他和特管委沟通的其中一个方式。
坐起身时,饶星海发现对面床铺的屈舞也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你没睡吗?”屈舞见他仍穿着昨天睡前的衣服,随口一问。
“屈舞,我得走了。”饶星海说。
屈舞一愣:“什么?”
这时屈舞隔壁床上叮地响了一声,是周是非的手机。周是非抓起手机,屏幕灯光照亮他已经瘦了一圈的脸。眯眼看了两回那信息,周是非猛地坐起,目瞪口呆。转向饶星海的时候,饶星海也正看着他。
饶星海没跟他说什么话,从床上慢慢爬了下来,取出行李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教育科学系特殊人类认知科学专业的饶星海因为恶意破坏学校财物、故意攻击老师致伤而被开除的消息,在这一天立刻传遍了学校。
王灿灿接到通知的时候完全惊呆了,他甚至没有成功阻拦宫商和阳云也进入男生宿舍。
两人敲开317宿舍门的时候,阳得意才刚刚起床,一脸茫然地看着正往行李箱中塞东西的饶星海。他仿佛忘记了昨晚上的争执,用和平常完全无异的语气问:“干啥呢,你搬家?”
宫商冲到饶星海面前,按住他的行李箱:“你怎么了?”
饶星海:“?”
宫商:“你一定出什么事了,是不是?”
饶星海不答,推开她的手,拉好行李箱的拉链。他没有带走很多东西,只有几本必要的书,一些个人的物件。那些贴在墙上的照片,他一张都没拿。
这是他和欧一野商量过之后的决定,饶星海在离开新希望的时候,他应该是一个对学校生活毫不留恋的人。
宫商不理会他的冷淡:“肯定有原因的,是不是不能跟我们说?”
周是非忍不住了:“他把系主任打成那样,差点儿脑震荡,开除都算轻的了!要不是曹回老师一直在阻拦,学校早报警了!”
饶星海刚把行李箱提起来,脑后就被砸了一个枕头。
阳得意从床上跳下来,捡起自己枕头又往饶星海背上狠狠一摔:“说什么呢?开除?你被开除了?”
饶星海抓过枕头扔回去给他,力气挺大。阳得意没躲过,被砸个正着。枕头落下来的时候,饶星海看到阳得意眼圈红了:“为什么?你不是这样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饶星海的回答。就连昨晚跟饶星海吵得最厉害的周是非也没有吭声,他看着饶星海,眼里尽是难过。
饶星海从钱包里掏出两张十元钞票放在桌上:“这个月我住了一星期,这是电费。”
他拖着行李箱离开了317宿舍,阳得意还在后面大喊他的名字。饶星海设想过自己离开的这一刻。上学期末,他们送别过院系里的师兄师姐。那是毕业,是结束了四年大学生活、进入更复杂世界的仪式。他们挥手告别,有笑有泪,在忐忑中仍怀着希望——无论如何,都不是现在这样。
405的王文思等人也下了楼,怔怔站在楼梯口看着他。小熊猫从王文思身边溜下来,跑到饶星海身边,抱着他的小腿。在天津呆的那段时间小熊猫已经和阳得意、饶星海玩熟了,此时也习惯性地对他撒娇。
饶星海想让它离开,思索片刻后没有开口,直接把小熊猫踢了开去。小熊猫吃惊地撞在墙角,犹豫不安地徘徊,最后跑向王文思那边。龙游顺手把它抱起来,惊疑不定。
每个人的眼里都是同一句话:为什么?
饶星海想回头,想跟他们说清楚所有事情。他看作朋友的人现在正用惊诧和陌生的眼神盯着他,这太令人难受了。
但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告别。在宿管王灿灿那儿归还了宿舍钥匙之后,他离开已经住了一年的宿舍。
柴犬尚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跑到门外,冲饶星海的背影汪汪叫了两声。
曹回已经等在了学工处。为饶星海处理学籍的是学工处的方小满,曹回正在追问:“这不对啊方姐,处理决定是凌晨下来的,可是今天就要把人驱逐出校,也太快了吧。饶星海这学生是坏,但是这一次是不是有点儿仓促?”
“既然你都说他坏,还留着干什么?”方小满冷冷一瞥,“害群之马。”
曹回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恼饶星海,但饶星海毕竟是他的学生,大一一整年也惹事,也出问题,和沈春澜谈恋爱那事儿更让曹回不高兴。但曹回总觉得,一切都透着他说不上来的古怪。
系主任昨天下午在医院里醒来,又喝了两杯奶茶,一脸没事人的样子。曹回心想他怎么能不生气呢?
“饶星海这事情,要不要再调查调查?”曹回问方小满。
方小满把通知拍在桌上:“这就是处理决定,最终的了。”
饶星海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曹回回头看到他,立刻换上一脸不悦。
方小满:“曹老师,你先离开,我得给他办手续。”
曹回离开后,饶星海关上了门。方小满让他坐在自己面前,隔着一张办公桌认真打量,素来不苟言笑的面庞渐渐缓和。
“觉得辛苦吗?”她问。
作者有话要说:提醒:前文已经提到,在新希望内部知道饶星海去做什么的,只有校长、方小满和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