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澜等人也无聊, 就看着熊猫和沙猫在自己脚下打闹。
这两只小兽都是精神调剂科工作人员的精神体, 熊猫比一般常见的熊猫体型要小一些,黑眼睛骨碌骨碌, 抱着沈春澜的腿, 直勾勾盯着他, 像是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痕迹似的。
沙猫比它镇定,但注意力全放在沈春澜的鞋带上。沈春澜今天一身轻便打扮, 他自己是没看出那白球鞋上的鞋带有什么趣味, 但沙猫显然是非常喜欢。
它有一双大耳朵,一扇一扇的, 还有一条长长的毛尾巴, 缠在沈春澜脚踝上, 时不时动弹两下,给他掸灰。沈春澜看着喜欢,想摸摸它脑袋,但不敢下手。
一旁盯着他半天的女孩开口:“它挺温顺的, 不咬人。”
沈春澜大胆伸手去摸。沙猫仰头看他, 眼睛又圆又大, 满是纯真。
沈春澜心都化了:“你要跟天竺鼠玩吗?”
他说着就把自己的精神体释放了出来。
办公室里的两个人——两只小兽的主人都紧盯着那团缓缓落到地面上的白雾。白雾团成一个球,一只手掌大的天竺鼠出现在熊猫和沙猫面前。
沙猫和熊猫顿时放开了沈春澜。
沈春澜随身带着坚果,这时给大屁股鼠抛了一颗。天竺鼠颤巍巍接住榛子,一点儿也不怕似的,想了想,递给沙猫。
沙猫端详片刻, 抬爪拍掉。榛子滚到一旁,天竺鼠迅速拾起,挪动屁股蹭到熊猫面前,怯怯把榛子放在它爪旁。
熊猫学沙猫的样子把榛子拍开,那果子又咕嘟嘟滚走了。
沈春澜:“……”
太傻了,太蠢了。他觉得有点儿丢脸,虽然沙猫和熊猫显然都很喜欢这只大屁股鼠。
“你的精神体?”有人从门口走入,笑着问,“天竺鼠是吗?真可爱。”
沈春澜抬头,看见一位清俊的青年走入,手上拿着的几份文件迅速放在了室内二人桌上:“你俩整理一下资料,白小园写报告,唐错整数据。谢子京呢?……”
他迅速安排好工作,示意沈春澜到自己办公桌旁坐下。沈春澜笑道:“秦科长,你好。”
“叫我秦戈就行。”青年笑着回答,“不用客气,你喝什么茶?我从主任那边拿了点儿金骏眉,你试试?”
沈春澜点头。眼前的年轻人叫秦戈,是危机办精神调剂科的科长,国内五位精神调剂师之一,也是给饶星海做检测的人。
和国外早在几十年前已经开始的“海域学”研究进展不同,国内的海域学起步较晚,研究成果也并不太多。
“海域”是哨兵向导的精神世界,每一个人都拥有一片与别不同的“海域”,它无边无际,极其宽广,是他们精神世界的表征。
而精神有问题的哨兵和向导,他们的症状会在海域之中完整呈现,以各种扭曲的、匪夷所思的方式。
一般的向导可以探索哨兵的海域,但仅止步于浅层海域,也就是当下的情绪、海域的整体等等比较基础浅显的地方。
但精神调剂师不同。这是需要严格学习、测试、考验和审核才能获得的职业资格,不仅要求向导具有非同一般的海域探索能力,并且要求向导必须具有极强的自我调节和自我平衡能力,能在工作之后及时调整自己,恢复常态。
秦戈是国内第五个精神调剂师,沈春澜记得,眼前的年轻人甚至可以深入到海域深层,探索连哨兵本人都已经想不起来的原始记忆。
是他写下了包括饶星海在内的所有孩子的海域检测报告。
“我记得他。”秦戈笑了下,“其实我们科室里所有人都记得。他当时在酒店大堂里释放了精神体,黄金蟒是吧?还跟我们这位沙猫大姐僵持了好长一段时间。白小园同志是我们科室里难得的女哨兵,能力很强,但是你学生也不差,打架很厉害。”
一旁的白小园没理他,她沉迷于和熊猫、沙猫、天竺鼠玩互相滚榛子的游戏。
沈春澜心想,打架方面,还是比我差一点点的。
正要说话时,办公室的门轻响一声。原本呆在这儿的两人已经离开了,把他的天竺鼠也一并带走。
“就在大院里玩儿,不远。”秦戈说,“你要谈的毕竟是学生的隐私,我和你知道就行了。他怎么了?出事了吗?”
秦戈回忆饶星海当时被带队老师压去跟别人道歉的样子。“他不像是不讲理的学生。”
沈春澜又想,他不讲理的时候太多了,是您不知道。
“我怀疑饶星海有两个精神体。”沈春澜言简意赅,尽量挑选重要的部分说。他曾清晰看到黑曼巴蛇的模样,也数次看到它出现在饶星海身边。
秦戈认真听完,长久地沉默着。
“沈老师,我学过‘海域学’,也见过很多案例……中外都有,现在的,过去的,都有……但我确实从来没听过,也没见过有人能拥有两个精神体”
“……饶星海是人格分裂吗?”沈春澜问。
秦戈很快摇头:“不可能,我可以万分确定地告诉你,饶星海没有人格分裂,也没有精神分裂。我看过他的档案,虽然生长在孤儿院,小时候过得不算太好,但他的‘海域’是平静、完整,甚至有趣的。”
人格分裂的哨兵和向导,海域会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支离破碎,仿佛从同个根底中生长出来的不同的巨大城市。秦戈没有在饶星海的“海域”中发现这一点。
“即便是人格分裂,精神体也是同一个,只是会呈现出不一样的状态和性情。”秦戈沉思片刻,“我想再见一次饶星海。”
沈春澜连忙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那条黑蛇太异常了,你看到就晓得。黄金蟒无毒,但黑曼巴蛇有剧毒,而且黄金蟒性格温顺,但那小黑蛇太有侵略性了。”
秦戈:“嗯……侵略性?为什么不是攻击性?”
沈春澜愣了片刻:“有区别?”
秦戈:“有区别。攻击性,是说它表现出来的样子。侵略性,更多来自你的感受。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吗?”
沈春澜:“……”
跟精神调剂师聊天真让人紧张。他回避了这个问题:“我会抽空安排你跟他见一面的,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最近可能不行,非常忙。”秦戈翻了翻自己的日程,“这样吧,我忙完手头的工作立刻去找你,可以吗?”
沈春澜只能答应。
秦戈顿了顿,又笑道:“但是,他可能不欢迎我。酒店那件事情之后,他对我们有种惭愧感,不太好意思见到我们。我当时巡弋他的‘海域’,很难进入,他的防波堤特别坚固,我一直告诉他,没有人怪他,他的一切性反应都很正常。之后才慢慢发现了入口。”
他曾深入过饶星海的“海域”,在那里发现了许多被过度美化的童年回忆:小小的、拥挤的游乐场,满是各色动物的马戏团,放满各种零食的小卖部,看起来空荡荡但满是人声和笑声的操场,放满美味食物的长餐桌……等等等等。
“‘海域’会随着人的年纪、阅历增长而变化,一般成年人的海域,即使留存童年的记忆,也不会有这么惊人的数量。”秦戈轻声说,“他童年缺失的东西太多了,可能要花一生的时间去治愈伤口。”
渴望爱,渴望亲密关系;但又恐惧爱,抗拒亲密关系。
他像色厉内荏的战士,拿着长矛盾牌往前猛冲。当他想回头时,根本不存在让他回归的渡口。
“沈老师,如果你用对待普通学生的态度对待他,那还不至于很麻烦。”秦戈笑了笑,“但是如果你认真去关注他,想帮他,开解他,安慰他,可能会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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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春澜与秦戈告别,有些丧气,又有些难过。
至少这一趟确定了两件事:饶星海不是人格分裂,他的“海域”也没有可见的任何问题,这是一个正常人。
第二件事因此变得更奇怪了:他是连秦戈都从来没见过的,拥有两个精神体的“正常”哨兵。
“沈老师!”
沈春澜已经走到危机办门口,听到身后呼唤连忙回头。
精神调剂科的女哨兵白小园匆匆跑来:“科长刚刚打了几份文献,你拿着看看,说不定会有帮助。”
沈春澜连忙道谢。他因为曹回那件事,觉得危机办里都是些狠人,但这回造访精神调剂科,他又觉得不像:大家都挺和善的,对他、对他的天竺鼠也非常友好。
他接过白小园手里的资料,斜刺里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横在白小园面前。
那只手上拎着一个小小的白纱袋子,包装精致,里面装着两颗颜色漂亮的糖。
“早上好。”拿着糖的男人说,“你喜欢西柚味还是青瓜味?”
白小园瞪他一眼,没接:“都不喜欢。”
她说完笑着跟沈春澜挥手道别,跑开了。沈春澜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很高大,很帅,胸口的标牌上是危机办刑侦科的标志。
白小园不收他的糖,男人显然也不想把糖分给沈春澜,仔细揣兜里走进了危机办。
沈春澜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总是时不时想起那两颗圆滚滚的糖果。他喜欢西柚味。
……他真的曾用那种方式跟饶星海灌过鸡汤吗?沈春澜确实记不住了,但那的确是大学时自己很喜欢的方式:用手边随处可抓的东西讲道理。
秦戈或许说对了,要教导饶星海很难。沈春澜禁不住想,但我已经不可能半途而废……我给过他糖,我给过他一点点希望。
他是因我而来的。他因为我才站在此时此地。
这世界上若有人是这样来到另一个人面前,沈春澜心想,就连秦戈这样冷静又学识丰富的调剂师,也不可能不被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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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星海把可乐交给曹回的时候,鼻子一直很酸。
他想打喷嚏,但竭力克制住了。
曹回一边走出教室,一边狐疑看他:“这什么?”
饶星海怀疑曹回智力也有问题:“可乐。你不喜欢这个?那我去换百事。”
“不是,你给我可乐干什么?”曹回故意挑起眉毛,“整个新希望都知道曹回老师在减肥,你给我可乐……你这是谋杀!”
饶星海:“……”
曹回看出了他的想法:“想打听沈老师的事情?”
饶星海:“你不喝,我喝。”
曹回咽了口唾沫:“你喝你喝。其实你不必用这玩意儿来贿赂我。这才刚入学俩月,你还有很多时间去了解沈老师。喜欢不喜欢的,到时候再说。”
饶星海一下就顿住了,甚至微微眯起眼睛:“他连这个都告诉你?”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曹回笑道,“沈老师以前也是很受欢迎的,长得特别打眼,一大片学生里,很容易就被人盯上。我理解你,完全理解。”
饶星海慢吞吞揭去拉环。淡白色气体袅袅地从口子中冒出,二氧化碳气体在甜水中哔剥爆裂,他听见声响。
喝一口可乐,冰凉的液体让他找回了节奏。
“你现在知道我的秘密了。”饶星海垂下眉毛,竭力装可怜,“但我还什么都没问到。”
曹回正要说话,手机响了。饶星海眼尖,看到屏幕上是“沈春澜”三个字。
曹回嗯嗯了几声“晓得了,帮你招呼他”,挂断。扭头见饶星海亦步亦趋跟着,他无可奈何。
“沈老师大学时候有多皮?”饶星海问。
曹回有些受不了他亮晶晶的眼睛,平时不说死气沉沉,至少也没什么表情的一个人,现在恨不能揪着自己刨根问底。
“你学习怎么不见这么积极啊?”曹回叹气,“好吧,告诉你一个秘密。沈春澜在这世上什么都不怕,除了一个人。”
饶星海:“我。”
曹回:“……你算老几!是他大哥!”
饶星海吃惊了:“大哥?他有哥哥?”
曹回:“沈老师以前在宿舍里上蹿下跳的,只要他哥一到,立刻变成小白兔……不是,立刻变成天竺鼠。你是没见过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为了堵住他哥骂他的嘴,拼命往他哥面前的碗碟塞菜的样子。你回忆一下,就跟他那老鼠一模一样。”
饶星海忍不住笑起来。曹回见他笑了,觉得自己给沈春澜挖的这坑十分有趣,于是和他一起哈哈仰脖长笑。
饶星海一罐子可乐还没喝完,已经从教学楼走回了院系。他原本不想去找沈春澜,但曹回说的话勾起了他的兴趣。他想去跟沈春澜说几句话,或者看看他,逮到机会还能再强调一遍“我憧憬你”,让沈春澜紧张紧张。
毕竟沈春澜紧张的样子可太有意思了。
饶星海也不知道沈春澜在不在,但他走到沈春澜办公室门外,隐约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他礼貌敲门。
片刻后,里面传出奶声奶气的一句“请进”。
饶星海:“???”
他满头雾水,推门而入。
站在门后的是一个高度只到他大腿的小姑娘,扎着俩揪揪,头发自然卷,眼睛又黑又圆。她原本带着笑,看见饶星海走进来,那笑渐渐消失了,呆呆看他。
饶星海也呆了。他看看这小姑娘,又看看正大模大样坐在沈春澜办公椅上的男人。
一个三十来岁的职业男性,穿着西服,架着黑框眼镜,正打量着饶星海。他眉头微皱,看起来脾气不是太好。
饶星海一度怀疑自己走错了,退出门外确认,但这儿确实是沈春澜办公室。再走进来时那小姑娘已经跑到男人身边,小手扒在桌沿,从桌面上露出半个卷头发的小脑袋,眼睛盯着饶星海。
饶星海一看她,她立刻缩了下去。
饶星海:“……”
“你好。”男人先开口了,“来找沈老师?”
他说话的音调和沈春澜有一点儿像,仿佛是抽烟过度的沈春澜老师,但比沈春澜更有威严。饶星海忽然从男人脸上找到了与沈春澜相似的部分:那对似乎总是蕴藏着不高兴的眼睛,和压低的浓眉。
饶星海瞬间福至心灵:“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