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整和检测的过程大约花了一个小时。把义肢接驳上的时候, 薄晚又听见了屈舞的声音。
他很难形容那种带着痛苦的呻吟给自己造成了什么影响, 他不忍听,但始终站着没有移动, 仿佛这样自己就和屈舞经历着同样的痛楚。
席微韵记录下所有的数据, 她需要花大约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做好新的义肢。把屈舞送出门的时候, 两人都看到了拎着包站在门外的薄晚,和他的狼耳朵。
屈舞:“……”
他脸色剧变:狼人的狼耳听觉比人类耳朵要强得多, 薄晚说不定已经听到自己刚刚发出的声音了。
重新装配好的义肢忽然间也变得不够灵活起来, 他觉得浑身沉重不堪,一把从薄晚手中夺走背包, 转身大步往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走去。
薄晚想追赶过去, 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他看着席微韵:“我们可以单独谈一谈吗?”
席微韵很遗憾:她觉得薄晚这样英俊的狼人脑袋上冒出狼耳, 确实有趣得不得了,方才那一瞬间实在太短暂了。“谈什么?”她笑着说,“和屈舞有关系吗?”
薄晚:“不,我想和你谈谈你父亲的事情。”
幸运的是, 因为从事与特殊人类需求相关的工作, 席微韵对“远星社”的名字并不陌生。在她们接触到的罕见特殊人类中, 确实有许多得到了远星社的帮助,甚至连活下来的机会也是远星社给的。
但遗憾的是,席英不可能再回到国内了。
“我父亲会因为工作偶尔回国,但他和我妈妈已经在国外定居,而且他们的整个研究团队都在国外,为远星社出力的机会基本是没有了。”席微韵说, “不好意思,薄老板,他是视研究为生命的人,我也不可能说服他。”
薄晚的心很沉重。无论是在六叔和怪财那儿听到的拒绝,还是无法得到席英的帮助,他重启远星社的计划都似乎遇到了重重阻碍。老人们不愿意回来,因为薄晚不是薄云天,没有薄云天的号召力。这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
席微韵看着他,把他的失落和不安尽收眼底。
“薄老板,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人招揽?”她笑笑,低声问。
薄晚一愣:“什么?”
“席英不回来,但我在国内啊。”席微韵看着他,“而且恰好,我对你的远星社很感兴趣。”
薄晚一时间没有应声,他被席微韵的话震惊了。
席微韵继续说了下去:“我不会离开国内的,我的伴侣在这里,她的事业也在这里。你有没有考虑过让我加入你的远星社?”
薄晚紧紧地盯着他,脑中霎时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眼前笑意盈盈的半丧尸人,令他醍醐顿开。
无论是六叔还是怪财,或者那些已经离开远星社的成员,所信赖的都是薄云天的远星社。
他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让旧人回归?
他明明可以寻找新的人,寻找那些信任他的人,他可以组建一个更新、更蓬勃的远星社。
薄晚眼中渐渐溢满激动之色。他急切得忘记了审视自己,固守过去的荣誉并不是好事。“新的……远星社?”他喃喃道。
席微韵点点头:“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
薄晚告别席微韵之后匆匆下楼。他运气很好,屈舞在接待处那边遇到了熟人,正在聊天。
直到屈舞与几个同龄人挥手告别,薄晚才敢上前。屈舞又瞥他一眼,发现他情绪比方才要亢奋许多,像是与席微韵的谈话令他莫名地振作了。
“我送你回去。”薄晚说。
屈舞生硬拒绝:“不必。”
不顾此处人来人往,薄晚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左臂冰凉,屈舞条件反射地一颤,气恼回头:“干什么?”
重新装配的义肢需要大概一周左右的适应期才能灵活使用,被薄晚这样拉着,屈舞其实觉得有些不切实的疼。
路过的半丧尸人和地底人吹起口哨,一个金发蓝眼的漂亮青年拎着吸血鬼的血袋走过,举着手机对准两人。
屈舞尴尬极了:“放开我。”
薄晚:“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屈舞:“我手很疼。”
薄晚立刻松手:“对不起。”
屈舞装模作样地揉揉肩膀,仍旧往外走。研究中心的大院里人不少,他找了个树荫坐下,看着薄晚,一副请他尽快说完的不耐烦模样。
薄晚坐在他身边,犹豫片刻之后,把手放在他的左臂上。
用一种非常轻缓的方式抚摸屈舞的义肢,薄晚停顿许久才开口:“我一直以为我懂得很多。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开始教我各种狼人的技能,有时候会提到他工作的事情。我所有关于罕见特殊人类的知识,基本上都是那时候学到的。”
薄云天的涉猎范围很广,薄晚的母亲有时候也会跟他讲许多古怪奇特的故事,这些故事无一例外,都与特殊人类有关。
雪地上飞奔的白色人影,深山之中高大的长毛怪人,梦想增肥的半丧尸人,渴望减重的地底人,诞生和死亡都在温泉中进行的泉奴,痴迷人类血液的吸血鬼,不用长笛也能控制老鼠的鼠人,欧罗巴大陆密林中偶尔会发现的头顶长有独角的白皙青年,最先感知春天到来的春翁,只在淡水河域生活且审美观念奇特的河童……
生活在地球上的特殊人类种族太多、太丰富了。薄晚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自己家之外,还有一个辽阔的、无边无际的世界。
“我以为我知道得够多,但原来不是。”他看着正和金发吸血鬼吵架的医生,“我知道的只是题目的答案,但不是题目的内涵。”
他知道雪人生存在低海拔地区会难以适应,知道地底人不能适应地面气压,懂得人鱼不可离开海洋太久,泉奴必须在特定的温泉地带生活。他懂得这一切概念,但他并不懂得其中的种种不便与紧随而来的痛苦。
就像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屈舞,也没有问过屈舞,他是怎么失去手臂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把手搭在冰凉的神经义肢上,问,“可以告诉我吗?”
屈舞犹豫了。
他容易被坦诚的人打动,比如此时的薄晚。
但袒露内心的秘密需要勇气。他能跟宿舍里的大家说,是因为他相信,即便说了,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阳得意仍旧会抱着他的左臂来降温,周是非也仍旧会让他陪自己去晨练,饶星海更不可能因为这件往事而同情他。
但薄晚可能会变。屈舞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恐惧。恐惧的是什么,他还无法准确地理解清楚,但是潜意识明确地提醒他,他一旦在此处告诉薄晚过去的事情,他和薄晚之间的关系就产生了变化。
他向薄晚敞开了一个了解自己、怜悯自己的开口,让薄晚有了更多进入自己生活的可能。
“这是我不能知道的秘密吗?”薄晚问。
他的手心太温暖了,屈舞没法拒绝。
“……我能摸摸你的毛吗?”屈舞问。
薄晚迟疑片刻,点头:“可以。”
屈舞以为他只是化出狼爪子,但薄晚在他身边蜷起了腰。
“……不是……等等!”屈舞忙大喊。
但薄晚已经化出了狼形。一头漂亮潇洒的纽芬兰白狼站在草地上,摆动尾巴,盯着他。
屈舞:“……”
他连忙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只听见周围不断传来惊呼。不少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狼人的完全异变体,吓得不轻,纷纷四散。
有人走来询问:“怎么回事?中心不准带宠物……不是,这是狼?!”
屈舞连忙抱住了白狼:“它不是宠物,它是狼人的完全异变体。没有威胁,我保证,真的。”
白狼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几下,尾巴欢快地摆来摆去,竭力显示自己的憨厚可爱。
屈舞:“……”
在那人离开后,屈舞用狼耳朵擦干净脸上的口水,恶狠狠揪着他耳朵:“我辞职。”
白狼用大脑袋在他怀里蹭个没完。屈舞实在太喜欢狼毛的手感,不至于太过柔软,也不至于太过粗硬,他摸了又摸,忽然长长叹了一声。
“你好热啊。”他小声说,“但狗毛真的好摸。”
白狼忍耐着不满,疯狂在屈舞怀里散发狗子魅力,直到屈舞忍不住抱住他,在它脑袋上连挠几下。
“……是我中考完那时候出的事情。”他终于开口了。白狼顿时安静下来,前爪搭在屈舞膝盖上,目光炯炯。它这样温顺柔软,毫无威胁,像是一个最好、最适合的倾听者。
此时,在沈春澜的家中,沈春澜也正在担任倾听者的角色。
Adam今天转移到了特管委,换了一个大一些、舒适一些的地方继续看管关押。张晓媛老师给宫商找了个暑假实习的活儿,地点正好在特管委。得知Adam也在此处之后,宫商经过他呆着的那栋楼时,会释放小蝴蝶环绕着各个窗户飞舞,给不知具体在何处的Adam打招呼。
“Adam倒是认出那些蝴蝶了他还让我代替他跟宫商说谢谢。”饶星海从背包中掏出《齿轮鱼》和几张照片,“这本书Adam以前没看过,但确实是聂采写的,里面的一些话聂采常常挂在嘴边。”
沈春澜拿起那几张照片,发现上面是几个陌生人。
“欧一野说,这是最近在新希望附近活动的远星社成员,他们让Adam比对辨认过了。”
饶星海给沈春澜分别指出这几个成员。
“这个浓眉大眼的是小罗,精神体喜鹊,负责传递信息和勘察,脾气不好,跟Adam关系也不太好。这个胖子叫康松,精神体是章鱼,攻击力很强,是聂采比较信任的人,他自己也把聂采看作偶像。”
沈春澜拿起最后一张。照片上是一个正靠在便利店门口抽烟的女人。她看上去年纪不大,约莫二十来岁,扎着马尾辫,神情冷淡利落。
“这个是关黎,远星社为数不多的女哨兵,精神体是蝎子。她尊重聂采,但聂采对她不完全信任,因为关黎想的事情比较多,不过她对聂采和远星社是忠诚的。”
饶星海把三个人的照片摆在桌面上。
“还有一个从来没出现过的柳玉山,Adam画了画像,但危机办没发现相似的人。”他说,“这里面可能有‘绿洲’,也可能没有。”
沈春澜很不安。
饶星海和欧一野的计划已经开始实施了。他们隐藏Adam,并且尽可能地从Adam口中挖出远星社的情报。
《齿轮鱼》的作用,沈春澜一开始并不能理解。他以为欧一野是想让饶星海带着《齿轮鱼》去接近聂采,但这种行为明显令人怀疑。
直到饶星海开始研究《齿轮鱼》,沈春澜才理解欧一野和特管委的用意——他们要让饶星海成为一个完全认同《齿轮鱼》中观点的哨兵。
聂采并不知道饶星海接触过《齿轮鱼》,这是饶星海的机会。特管委的人把《齿轮鱼》里的观点和逻辑理了出来,不停地跟饶星海讲解。
当饶星海真正出现在聂采面前时,聂采见到的,将会是他梦寐以求的、“志同道合”的哨兵:完全理解聂采的想法,甚至与聂采那些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观念不谋而合。
对饶星海来说,上课并不是最难的,把所有事情严密锁在心里也不是;难的是他要理解并且接受聂采的疯话:哨兵向导是人类进化的最终方式,除此之外所有别的生物都不重要。
每次回到沈春澜身边,他都要抱着自己老师,揉几百回天竺鼠的耳朵才能恢复过来。
他有时候会想起那条消失在海里的人鱼,想起他最后的歌声,他温柔地从阳得意手中拿过耳环,他往深深的海底沉落。
饶星海答应欧一野的提议时,他太干脆利落了,欧一野甚至觉得诧异。他问饶星海为什么,为什么毫不犹豫,为什么不跟他的沈老师商量,为什么没有提任何要求。
饶星海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在那一刻想起了人鱼,想起他们把他送回大海那段忙忙碌碌的旅程,还有在满天轻盈舞动的桃花水母中,欧一野响彻会场的声音——“人类不是独自活在这个星球上的,特殊人类不是,哨兵向导更不是。”
是他看到的一切,学到的一切,推动他,作出了选择。
沈春澜很心疼,他无法为饶星海做什么,饶星海在训练之中产生的负面念头,全都交给调剂师秦戈去处理了。他只能陪着他,爱他,静静地听他说话。
比如此时,他亲了亲饶星海的耳朵,目光回到面前的三张照片上。
“所以你们选择谁作为突破口?”
同样的问题,欧一野今天也问过Adam。
Adam迟疑了很久,最后抽出一张照片。
“关黎。”青年眉头微皱,艰难地说,“她很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之外的小剧场二则
1.(给非正常海域读者的小礼物)
研究中心内,金毛吸血鬼正和医生吵架。
医生:弗朗西斯科,这份需求表你能不能好好填?写个正经名字可以吗?!马云……你是马云那我是巴菲特!
金毛:入乡随俗,在中国就起中国名字,有什么不对?
医生:……那你写的需求也不对劲啊!(举起表格)什么是卤煮味儿的人工血液???
金毛:你们需求科不就是为了解决各种需求吗?
医生:不可能有卤煮味儿的……(又看表格)我日,二十四味和重庆麻辣火锅味儿的也没有!、
金毛:不是重庆!我吃成都味儿的!
两人开始互殴。
2.
听屈舞讲完自己的事情,白狼眼泪汪汪,在他衣服上狂擦眼泪。
屈舞把他的衣服扔他头上。
衣服破损严重,白狼抓住擦眼泪,呜咽不止。
屈舞:……你车里有备用衣服吗?
白狼摇头。
屈舞:那你一会儿变成人形之后,不就没衣服穿?
白狼呆滞。
屈舞:不穿衣服驾驶车辆,扣不扣分啊?
白狼:……(陷入沉思)
屈舞:变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