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很难想象身患疾病的人, 生活得多么如履薄冰。
在维维安还很小的时候,他不懂什么是血友病,也不知道自己一旦受伤, 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他只需要认真遵循布鲁斯和阿福的叮嘱,不去危险的地方、不做危险的事,避开一切尖锐物品, 把自己的身体当做童话故事里的豌豆公主一样保护就好。
随着他慢慢长大,他才意识到伴随终生的疾病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当同龄人都在球场上肆意奔跑时,他只能坐在教室里,靠着窗边的位置默默注视。
当同龄人和小伙伴在走廊上嬉戏打闹时, 他只能远远看着,以免被这些没有轻重的少年人撞倒。
当他以为自己的青春应当同样拥有朝阳和汗水时, 即使什么也没做, 身体自内部仍然会发生出血时,他才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
维维安偶尔会设想,如果自己的病治好了, 他可以像每一个身体健康的普通人一样, 他会有多高兴呢?
现在的他已经想不起来十二三岁时天真稚嫩的幻想了。
再次睁开眼,听见医生兴奋地叙述他的身体参数变化。
第一次从医生的口中听到凝血因子正常,这意味着困扰他多年的病魔终究还是被人类的智慧所战胜。
可维维安没有兴奋、没有激动, 他异常平静,平静到有些死寂。
布鲁斯将他的平静尽收眼底:“Vivi, 还好吗?”
维维安半垂着眼, 看不清眼眸中的情绪,他淡淡地:“还好。”
绝境病毒4.0的确能够改变世界, 这是维维安唯一的好感。
短短几天过去,随着他的身体参数稳定, 托尼没有再继续待在哥谭的理由。
临别前,他给了维维安一个小型掌心炮。
这几天斯塔克出力又出钱,维维安对他的负面印象慢慢消褪,犹豫再三,在托尼的催促下,他还是接过了掌心炮。
托尼说:“维维安,庆祝你身体恢复健康。”
维维安:“谢谢你,斯塔克先生。”
托尼:“你可以叫我托尼。”
维维安静静地看着他:“……”
托尼轻笑:“我为之前的事向你道歉,尽管那些事都并非出自我的意愿。”
“何况,我这些天想明白了,我们的关系或许并非那么简单。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开始改变,拉近……距离,从称呼开始改变。”
蜜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真诚的光,纽约的花边小报最爱描写:当托尼·斯塔克这样注视着某个人时,他对面的人一定很难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维维安像被烫了眼,欲盖弥彰地快速撇开,躲避来自托尼的视线,低声:“托尼,谢谢你。”
他指的是绝境病毒。
托尼弯起眼睛,轻轻笑了笑:“维维安,如果有不开心的事,我很乐意做你的倾诉对象。”
他和韦恩家的每一个人一样,都能看出维维安这些天的情绪低落。
但这句话有些暧昧了。
托尼却好似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什么歧义。
维维安愣了愣,下意识反驳:“我没有什么不开心。”
“那就好。”托尼挑了挑眉,也不知道信没信。
同样作为超级英雄,他的敏锐和洞察力不比蝙蝠侠差多少。
这些天来,那只老蝙蝠在担心什么,他都清楚。
他知道韦恩想要将蝙蝠侠的秘密告诉维维安,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托尼能感觉到韦恩家接下来的日子风雨欲来。
他做不了什么,也就只能表个态当维维安的倾诉对象了。
希望东窗事发时,维维安能想起他。
至少不要一个人憋着生闷气。
在返回纽约的空中,星期五在他的机甲里,挑选了一首柔和情歌播放。
托尼感到莫名其妙。
星期五:“Sir,我是根据你现在的情绪和荷尔蒙变化选择的。”
托尼沉默了,他不是傻子,不会到现在还看不清另一个“他”和维维安的羁绊。
也不会到现在还认为自己对维维安的态度没有变化,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宴会上见到维维安时,星期五对他的评价——一见钟情。
托尼依旧不认可自己是那种随随便便,仅看脸就会对一个少年一见钟情的变态。
但他为自己的情绪起伏,找到了更合理的解释。
他在被身体里隐藏的另一个“他”影响,他对维维安的感情也并非凭空产生,而是来自他们未来的羁绊。
托尼想着,默认了星期五播放情歌的行为。
……
托尼离开后,维维安发现他爹的低气压突然就消失了大半。
他摸不着头脑,干脆懒得思考。
阿福说要给他庆祝,因此家里所有的兄弟都回来了。
迪克最近很忙,警局的工作一大堆,但还是硬磨着局长请来了假期。
杰森还是看布鲁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但也收敛脾气,乖乖回了家。
提姆还是一如既往地挂着厚重的黑眼圈,把咖啡当水一样喝,刚刚开完集团的例会,就紧赶慢赶地回了家。
只有达米安最轻松,他放了假,不用去学校,在花园里嚯嚯了一堆花草后,正好赶上饭点。
丰盛可口的美食铺了满桌,布鲁斯已经入座,他往杯子里倒了一点白葡萄酒,递给坐在身旁的维维安。
“虽然你还没饮酒年龄,但是一点点,可以尝试。”布鲁斯笑着说,“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把葡萄酒当成了饮料,一定要阿福打开给你尝尝。阿福没办法,只能葡萄汁来骗你,结果被你拆穿了,最后怎么哄都哭的停不下来。”
维维安感到赧然:“不许提黑历史,不然我就把阿福告诉我的小布鲁斯趣味小故事也讲出来。”
他接过布鲁斯递来的酒,微微瞪了老父亲一眼。
布鲁斯立刻认输:“OK,我的错。阿福掌握着我们每个人的面子。”
阿福笑呵呵:“老爷,我只是不舍得丢掉你们的童真。”
餐桌上,所有人顿时皱巴着脸,哀怨地望着他们家的食物链顶端——AKA管家侠。
气氛热闹起来。
维维安抿了一小口白葡萄酒,微甜,酒香浓郁。
因为他从没喝过酒,布鲁斯只倒了浅浅的一个杯底给他,他只是抿了两口,杯子里就什么都不剩了。
但也就这浅浅的两口酒,大脑开始有了轻微的晕眩感,不难受,反到飘飘然的。
他眨了眨眼,感到身体轻飘飘的,有些软,却很舒服。
水润的眼睛里装着兄弟们的欢声,还有布鲁斯和阿福的微笑。
他渐渐感到轻松和高兴,他的喜悦很简单,仅仅因为家人的高兴而高兴。
然后,这些欢声笑语慢慢离他远去。
他好像睡着了,又做了梦。
梦里一片漆黑,看不见尽头,找不到方向。
他踩着水声,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看见前方的人影。
那人跪坐着,垂着头,金发散乱,看不清他的样貌和神情。
维维安只能忐忑地向前靠近。
靠近了才看清他的金发是湿润的,一缕一缕地交缠着,渗着血珠,偶尔滴落血水。
就连他白金色的制服也沾满了鲜血,看不清本来的面貌。
维维安定睛一看,才发现地面满是鲜血,聚成血水,淌过脚趾,才会在他走动时带起水声。
他感到骇然,而在他面前的那人,又慢慢抬起了头,透过凌乱的金发也能看清他的脸。
一张维维安再熟悉不过的脸,那是他,跪坐在鲜血里的金发少年就是他。
“他”抬起头,仰望着,蓝色眼睛像是失去了光泽,浸在血水里,只剩下晕开的红。
“他”低声自语:“维维安,你是这个世界的罪人!”
维维安猛然睁大了眼。
他从梦中惊醒。
胸膛起伏不定,大口喘息着,额间冷汗淋淋。
脸颊处却传来了温润的触感,他侧头,鼻尖怼在了平滑的锤头上,维维安才发现,雷神之锤妙尔尼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他慢慢平复着呼吸,紧贴着妙尔尼尔,双眼无神地看着虚空。
点开手机,现在是凌晨四点整,他又从梦里惊醒了。
维维安头疼地捂进被子里,想着再不能拖下去了,他要尽快约见汉尼拔·莱克特医生。
-
韦恩集团。
股东大会上,布鲁斯旁若无人的撑着手玩手机,还带了耳机屏蔽其他人的声音。
在场的股东们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都知道布鲁斯·韦恩是个纨绔,比起他在股东大会上大睡特睡,玩手机都算小事了。
没办法,谁让这家伙生来就命好。
人到中年了,还能有优秀的养子替他撑起公司业务。
这种运气也是没谁了,股东们隐晦的目光看向前排的提摩西·德雷克,暗自感叹。
但只有提姆知道,布鲁斯不是在开小差,他是在调查心理医生汉尼拔·莱克特的资料。
在维维安约见心理医生的第一天,控制狂布鲁斯就得知了这个消息,并火速对汉尼拔·莱克特展开调查。
大会结束,布鲁斯收起手机,第一个往外走,提姆紧随其后。
“怎么样?有问题吗?”提姆问。
布鲁斯摇摇头:“很正常。”但面色依旧很严肃。
提姆暗暗叹了口气,他在得知维维安约见心理医生的时候都吓了一跳,更别提他的养父了,估计现在满脑子都是想该怎么搞到维维安和心理医生的对谈。
想到这里,提姆觉得有必要阻拦布鲁斯,“B,你应该知道这种行为不合适吧。”
他相信布鲁斯会懂他话里隐晦的含义。
布鲁斯看着他没说话。
提姆继续说:“还有,你打算什么时候把秘密告诉他。我理解你想要循序渐进,但这件事总要破开一个口子吧。”
“说实话,我觉得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告诉他,伤害都是避免不了的,虽然我们都理解你这样做的理由。”
布鲁斯敛着眉,依旧沉默。
提姆叹了口气,拍了拍养父的肩膀。
……
哥谭的某间临时工作室,维维安坐在沙发上。
对面,汉尼拔正在为他泡茶。
“红茶,可以吗?”莱克特医生的声音很有磁性,声线悦耳清润,容易让人信赖亲近。
这大概就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必备的技能或者是天赋。
这是维维安第二次与汉尼拔·莱克特医生见面。
比起上一次,莱克特医生在有意识地拉近两人的距离,降低他的防备,方便之后的心理诊疗。
维维安对喝什么茶不太挑剔,当然,如果更好的话,还是果汁比较好。
他敛眸轻轻抿了一口红茶。
第三次与莱克特医生见面时,维维安的面前放的是一杯鲜榨橙汁。
他诧异地看着微笑的莱克特医生,得到了一句温和的解释:“是我疏忽了,你们这个年纪的青少年很少有喜欢喝茶的。”
维维安碰了碰杯子,默认了。
第三次约见,汉尼拔·莱克特医生撬开维维安的心防,棋盘上,象征着他的棋子开始攻城掠地。
他微笑着,轻声说:“你可以信任我。”
汉尼拔·莱克特有一双浅棕色的眼睛,玻璃珠似的深邃,仿佛藏着无数的秘密与哲理。
他让人产生信赖,愿意倾诉自我,又不会轻易被倾诉者的情感影响,而是主客颠倒,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引导着他的猎物。
维维安被这双眼睛所吸引,纷杂血腥的梦境一一掠过,他终于愿意敞开心扉。
“莱克特医生,我有罪!”他恍惚着,以这样一句话开场。
汉尼拔·莱克特眼神微闪:“……嗯?”
——维维安·韦恩,哥谭四大家族韦恩家的少爷,躺在黄金里长大的小少爷,一只天真稚嫩的羊羔。
这是汉尼拔对这位小少爷的判断。
但现在他需要更改自己的判断了,这位小少爷似乎不仅仅只是一只羊羔,他有作为屠夫的资质。
维维安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他把杯子放到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突然回了神:“呃……莱克特医生,我刚刚说了什么?”
“一些闲聊,不是重点。”汉尼拔微笑地看着他,“你可以继续。”
维维安被他浅棕色的眼睛注视着,恍若无知,继续讲述着自己的困扰。
离开时,阴沉沉的天开始细细密密的雨,哥谭快要进入冬天了,雨水里夹杂着冬季冰冷的信号。
维维安来时没有带伞,他也不可能告诉司机来这个地方接他回家。
好在莱克特医生借了一把伞给他,最普通的黑伞,伞面宽大,能遮挡随着风斜飘的雨水。
维维安撑着伞在门口与汉尼拔道别。
汉尼拔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目光遥遥落在了韦恩塔的方向。
——哥谭的明面是韦恩,暗面是蝙蝠。
汉尼拔很好奇,布鲁斯·韦恩与蝙蝠侠的关系,若是延伸到维维安的身上,又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他低声轻笑,对这次意外的哥谭之行真正产生了兴趣。
在罪恶都市的远郊,那里有一座每位心理学者都或多或少有所了解的精神病院——阿卡姆疯人院。
那里还关押着他的一位学生,汉尼拔不觉得自己有机会在蝙蝠侠的眼皮底下进入阿卡姆。
但他很快想起了哥谭一位口碑不错的心理医生——哈莉·奎茵,她曾短暂担任过维维安·韦恩的心理医生。
汉尼拔看着自己的访客记录,不介意与这位年轻的心理医生见上一面。
……
维维安回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收起黑伞没放在门口的伞架上,而是打算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家里看起来似乎没人,维维安记得布鲁斯和提姆又去参加宴会了。
迪克和杰森不在家很正常,倒是达米安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维维安心里还有些别扭,他刻意忽略掉达米安在不在的事。
身体恢复后,他总算是能去学校上课了。
他错过了大学开学,也错过半个学期的课程,好在他的专业课程大部分都挺水,系内两极分化很严重。
优秀的很优秀,烂的特别烂,也无愧他当初冲着富N代摆烂的想法选择了这个专业。
因此维维安才有时间去避开布鲁斯他们去汉尼拔的工作室,也有时间每天回家休息。
路过餐厅时,阿福的声音隐约从厨房传来:“少爷?”
维维安答道:“是我。”
阿福很快端着一盘甜点走出来:“我做了蜂蜜小面包,要尝尝吗?”
“还有牛奶,少爷,你最近似乎睡得不太好,晚上喝杯牛奶助眠吧。”
维维安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喝下牛奶,在阿福慈爱的目光下,带着蜂蜜小面包回到自己的房间。
或许是阿福的那杯牛奶起了作用,又或许是与莱克特医生敞开心扉的聊天起了作用,维维安这一晚总算没有半夜惊醒。
但不代表他没有继续做梦,也不代表他没有惊醒。
他是天亮后惊醒的。
维维安浑身湿汗淋淋地醒来时,感受着室内明亮的光线,眼里的惊愕、恐惧与痛苦一览无余。
他的噩梦第一次有了变化。
这一次,他不再是自杀,而是他杀。
——铁质撬棍碾碎了他的手骨,他在辛辣刺鼻的化学药剂中溺亡。
对凶手唯一的印象是一头海藻般湿绿的半长头发和尖利刺耳的笑声。
维维安蜷缩着身体,双臂交缠,似乎梦境中的疼痛仍有遗留。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展开身体,疲惫地仰躺在床上,眼泪顺着眼角轻轻滑落,无声无息,一如他的痛苦。
他很想高兴,因为现在的生活,他的每一天都是幸福的。
但他已经忘记了该怎么轻松地笑,他被困在一场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中。
有一只手,在将他推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