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遇旬刚发表完讲话走下台的时候还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好。
他的稿子向来比较短,高中和大学的时候校领导拿两三页的A4纸,他只有一面,还没写满,宋体五号字只占了纸张的一半。
小学的时候就不归他管了,老师提供的稿子,他照着念就好。
在温遇旬前一位发言的是个秃顶的一米六老头,位高又权重,今年年末新上任的副所长,三把火还没烧完。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同事:大家晚上好!”
“喜悦伴随着汗水,成功伴随着艰辛,不知不觉中,我们即将走入2022年!回望2021,尽管有诸多不易,但全所同仁齐心协力、无私奉献、团结拼搏……”
全体人员看向台上,大多眼神空洞,温遇旬站在暗处往人群中看,发现林皎偏着头,余光一直盯着桌上的黑松露蛋挞。
温遇旬看着想笑,然而也没什么办法。
副所长讲完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温遇旬上台时与他擦过身,还被拍了拍肩膀。
“小温实习期表现非常好,欢迎你加入我们。”
温遇旬为人处世这套学得还算好,“谢谢所长,我会的。”
这时再强调副级就没有必要了。
“晚上好,我是本届实习生代表温遇旬。”
“结合今年的工作经验,我认为我所未来的研究方向应该更加注重粮食种类的培育以及粮食产量的把控……”
五分钟后,温遇旬说:“以上,谢谢。”然后在一片象征着感激的掌声中走下台。
和副所长形成鲜明对比,他语速很快,几乎没有停顿,期间只有因为感冒造成的沙哑。
所有人讲话结束后,场内重新吵闹起来,温遇旬只坐了五分钟不到,又被领导喊起来到处找人喝酒。
“是是是,小温是我带的学生……”温遇旬的导师很满意,笑得眼角泛皱。
“小温的天赋就在这里,可不能浪费。”
嗓子疼,酒喝下去又像被刀凌迟。温遇旬面不改色笑笑,与领导碰杯:“谢谢老师,我会的。”
他完全知道什么场合最应该做什么,领导喝酒他就喝,让他尝什么小吃他就尝,尝完了夸,虽然不恭维,但绝对听话。
好不容易等到那伙人喝累了,温遇旬才寻到机会脱身。
累不是这个时候感觉到的,适才陪导师走完一圈他就有点要撑不住。
温遇旬没精力再去找林皎,拐了几个弯走进距离宴会厅最远的洗手间。
镜子里的自己嘴唇已经没有颜色,渐渐地,他连自己都要看不清,头晕眼花,身上好像还有哪个部位感受到疼痛,但太晕了,具体哪里疼无法识别。
温遇旬手撑着洗手台,额上冷汗狂冒,感受并不比汽油粘在身上好多少。
手机在西装内袋里震动,然而眼睛不能视物,手上的力气全部用来支撑身体,没有多余的分出来接电话。
震动持续了多久他不大记得,下一次有清晰意识是有双手扶他的背,拍他的肩。
“我靠你……”
不放心病号乱跑,林皎给温遇旬打了五个电话,无一例外打通但没人接,打到第三个的时候她就已经出来找人了。
“你喝酒了?”林皎急切地叫温遇旬的名字,但后者根本给不出反应。
“发着高烧喝酒?你想死?”
酒精和炎症令人松懈,温遇旬脑袋不清楚,强撑着挤出几个字:“你知道我酒量没那么差,喝一点没事。”
林皎奇怪,但更像下意识的反驳,骂道:“放什么屁,我怎么知道你酒量差不差,我俩连饭都没一起吃过!”
或许是有的,所里食堂。
“给你买的药里有头孢,你没吃吧?”温遇旬嘴硬且不惜命,装药的袋子还挂在她手腕上,林皎匆忙翻出来看。
深蓝色的纸盒没被打开过。
也只有这个盒子没被拆开,温遇旬早就算准了今天躲不过要喝酒。
纯纯找死。
温遇旬虚弱得林皎觉得自己能一掌把他拍死,当务之急是把人先送医,又搬不动一个一米八六的大男人,拿起手机就要求援。
“别打。”
难受得身子都撑不住,这时候倒是有力气拦林皎打电话,虽说只是抓了一下手腕。
可是不叫人帮忙怎么行,林皎又想骂,但温遇旬没给她机会。
“我有力气自己走下去,”温遇旬微微站直了些,由于疼痛和晕眩,眼皮微微发颤,没有血色的嘴唇勉强扯出一点向上的弧度,和林皎说话时还要低头,“还是要麻烦你,皎皎姐,能送我去医院吗?”
又来了,又是这样。
那个噩梦一样完全不想回忆的晚上也是这样的。
当时接到汤至臻的电话时,沈榆已经洗漱完毕,地暖开着的春夜的房间里非常温暖,地毯又很厚,他在被窝里,用自己的体温把整张床蒸得很热。
汤至臻的电话打在两点,所幸他也刚好加班完毕,躺上床不过几分钟,虽然很累,但还没睡着。
他看一眼来电人姓名,有些懵,脑袋空白地接起来。
“喂?”
“沈哥,能不能来一趟医院?”
仿佛情景重现,打电话的人换成林皎,主角不变,地点依旧。
“哥?”
“小榆,我是林皎,”声音从那边传来,沈榆又仿佛听到模糊过的医院内广播,“你哥出了点事,现在能来医院一趟吗?”
沈榆砰砰直跳的心马上要按不住,张了张嘴都担心它不听使唤飞出来,最后才对林皎说:“我马上过来。”
首都第十人民医院位置比较偏,却无疑是酒店送医距离最近的医院。
“你怎么这副表情,你哥又不是要死了。”林皎在住院部楼下接到沈榆,带着他上电梯,按楼层。
除夕前一夜的医院照样灯火通明,司病痛的神大抵不认得中国节日,喜庆的年夜不叫人休息。
林皎推开门,声音就放得轻了,温遇旬躺在床上,闭着眼,头微微向一边垂着,脸色很难看。
“感冒发了高烧,在年会上又喝很多酒,医生看过说胃里有个出血点,所幸是比较小。”林皎给沈榆大致复述,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单人病房。
床边摆了一把叠椅,输液袋里的液体不见少,但是滴壶里的药水在滴答滴答,呈一种较快的滴速通过管道淌进温遇旬手背上清晰突起的血管中。
林皎看着那人沉寂的睡脸,又看看沈榆,表情可谓是失魂落魄,又夹着些奇异的劫后余生。
直觉是很可怕的东西,她因此一时间想到很多。
比如温遇旬晕过去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有那只来路不明的玩偶兔子。
从洗手间出来后,温遇旬不要林皎扶,不是死要面子。走廊里人多,许多人喝得上头,醉醺醺地经过他们,还和他们打招呼。
温遇旬面色无异地统统报之以微笑,出了脚步慢点看不出什么不同,额头上的汗和病容由于昏暗的环境也被隐藏得很好。
进了下行电梯后,温遇旬开始给导师编辑信息,拿手机的手一直在抖。
林皎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来,问他:“你要说什么,我帮你说。”
“好。”温遇旬应得很快,语速也很快,几句讲完了他打好的腹稿,又将这些加以微弱的改动,给副所长也发了一份。
林皎帮他发完两份请假条,电梯到了一层。
桥厢受惯性趋势往上弹了一下,不认真感受根本没感觉,但温遇旬脚步停顿了一秒,像抓住救生浮木一样,猛地拉住了林皎的手臂。
“你怎么了?”林皎吓了一大跳,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才没让温遇旬的脚被缓缓合上的电梯门一口咬住。
温遇旬弓着腰,手放在腰腹处乱摸。
“疼……不知道是哪里……”他皱着眉,撑不下去干脆蹲下了。
“好像是胃,我……”又抬头看着林皎,自己也感受到体内的意识在离自己远去。
“你别说话了,”林皎叫住一个酒店的工作人员,“快来搭把手!”
“等一下。”温遇旬虚弱地抬手,又拦了林皎一下。
“你到底要干什么!”
温遇旬的眼睛逐渐失神,在彻底合上的前几秒,向林皎报了一串数字。
“……我手机密码,帮我给沈榆打个电话。”
“就说我今晚不回去,让他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