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榆如触电般地缩回手,痛觉神经后知后觉地开始工作。
掌心的皮肤本就更加细嫩,此刻已经红透,热气渗进血肉里,再带着冷热交织的痛感反馈到表皮颗粒层上来。
不是今天才意识到不对劲,温遇旬坐在对面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大概有数了方选择干涉。
手掌被对面的人捏着小指指腹扯过去,温遇旬看了几眼又放开他。
所幸制止及时,没到要去冲冷水和上药的地步。
“在焦虑什么。”
温遇旬语气很淡,听不出来有开心还是不开心。
他一向不大干涉沈榆的作为,从前和现在都是,他和沈榆没在一起的那几年,看得出来沈榆过得不算好,出于没有立场也管不到,现在沈榆在他身边,他其实更想放任成长,引导应该适量。
据温远说,岑漫摇的心理医生给出的诊断是轻度焦虑。
“你想去试着看看医生吗?”温遇旬问。
沈榆安静了一会儿,被烫红的手掌掩饰般地蜷起,放到桌下,“我又没胃病。”
温遇旬表情很冷静,听起来有商有量:“我说的是胃病吗。”
沈榆就不出声了。
“您好,08号桌雪花和牛烩饭,香煎鳕鱼骨。”在沈榆自认为的僵持中,服务生端着餐盘走到桌边,打断了这场不约而同的沉默。
他抬起头,小声地说谢谢,服务生对他微笑了笑,很快转身又走了,明明人潮澎湃的餐厅里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面前的菜肴散出的白雾刺了一下沈榆的眼睛,他这才发现自己低头过猛,便小心地抬起脑袋看了温遇旬一眼。
那人却没有想象中带着审视的目光回馈他,而是姿势放松地摆弄起了手机。
察觉视线,温遇旬掠他一眼,“先吃,别的事情再说。”
沈榆短暂地松了口气,拿起刀叉往嘴里送了没两口,温遇旬在对面接了个电话,几句“嗯啊”、“知道了”以后,他把手机放进口袋里,站起身,垂着眼睛对沈榆说:“我在附近有点事,马上回来,二十分钟。”
他点点头,温遇旬便没掺什么情欲地在他头发上狠揉了一把,就出去了。
沈榆吃着东西,寡淡了大半辈子的味蕾没品出温遇旬说的食材好与不好,填饱肚子被稳稳当当放在第一位。
段绍怀刚有事在忙,包厢里的一位客人是他相识多年的朋友,他进去说了几句话,出来大堂找温遇旬的时候,发现沈榆留守在原地,对面的人不见踪影。
“他人呢?”段绍怀走过去,问。
沈榆放下叉子,“说有点事情,要出去。”又礼貌道,“找他有什么事吗,你可以先去忙,待会儿他回来了我帮你转达。”
几句话里全是不想与他共同呼吸一片空气的排斥。
段绍怀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走到沈榆对面,砸进温遇旬适才坐过的位置。
“弟弟,不用怕,我不吃人的。”
虽然被温遇旬警告过要离沈榆远一点,但他段绍怀是什么人啊,见了棺材不落泪,撞了南墙不回头的天下第一犟种。听话是不可能的,玩的就是刺激。
沾点白小岩的原因,虽然两人现在感情稳定,但沈榆对面前这人实在谈不上有好感。
别人的地盘,沈榆低头凶猛地吃饭。身后大约是吃见面饭的局攒到了尾声——
“找好领证的日子就行了,剩下要操办的事情到时再议……”
“我们回家看看婚庆公司,今天主要是一起见个面,爸爸妈妈没有意见就好。”
热热闹闹的,好听的暖心话讲满了沈榆一耳朵,沈榆听得要溢出来了,焦虑感又占满了他的大脑,一直到那两家人走出去,清净了,他才抬头,往后意义不明地看了一眼桌上留下的残羹冷盘。
动物和植物的遗骸。谈不上铺张浪费,但排场很大,食物色彩摆满了一整张桌子。
看来是很幸福,幸福得琳琅满目。
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这时候又摒弃对段绍怀的成见,抬头问他:“你父母同意吗?”
段绍怀原本没想怎么样,沈榆这个样子他适当逗一逗他就回去了,不然以温遇旬那种护犊子的性格,知道了又得找他麻烦。
他没想到沈榆会主动找他搭话,愣了愣,没听明白:“什么?”
沈榆目光灼灼,看起来求知欲十足。
“就是你和白哥的事情,你父母同意吗?”
“同意啊。”段绍怀说。
香港对同性恋的敏感程度没有大陆高,段绍怀的父母平常不大管束他,对他的要求不外乎就是不要乱搞出身体的毛病。
“我们这个圈子很乱的,”段绍怀笑眯眯的,但不是吓唬人,“男女不忌的人太多了,开的派对录一段视频都过不了平台审核的。”
“所以我只要稳定下来,我父母那边没什么不同意的。”
沈榆便有点犹豫,毕竟在十八岁之前他脑袋里没有寄存对温遇旬的印象,“那……”
段绍怀完全理解错,挥挥手说:“放心,这种局他从来不去的,他看不上这种东西,所以你放心嫁,大胆嫁!”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他不是这么个意思。
“不是。”
段绍怀看向他的眼神透露着无法理解,好像温遇旬是超市买一送一的农村土鸡蛋,谈恋爱就送结婚证,他不明白为什么沈榆居然能在这种事情上迟疑。
“我和他的情况有点复杂,也有点特殊。”沈榆尽力地描述。
没听温遇旬说过哪里复杂,哪里特殊,段绍怀理解失败,问他:“能详细说吗?我能听吗?”
其实事情的关键点非常好找:“我妈妈和他父亲结婚了……”
后桌的餐盘被服务生收走,叮呤哐啷,像段绍怀碎成几瓣的心理防线。
“靠!”
收盘子的服务生看到老板在自己面前弹射起跳,像礼物盒里的弹簧小丑。非常惊悚。段绍怀说:“以前我问他你们什么关系他说你是他弟弟,我还以为是什么撇清关系的情趣。”
老板又落下去了,“你们来真的啊?”
沈榆艰难地安抚:“他没和你说过吗……”
段绍怀摇头,温遇旬几乎从来不和别人讲述自己的私事,人比较孤僻和阴郁,没有分享欲,一般连面都很难见到。
好在职业特殊,段绍怀很会抓人情绪问:“因为他是你哥,所以你觉得和他在一起不应该是吗?担心父母不会同意?”
直击心灵,因为犯过这种毛病。
“不是不应该,”沈榆说,“我是担心父母那边。”
他顿了顿,“很难说。”
他看起来真的走投无路,睫毛都垂着,在眼下聚成一小块很沮丧的阴影。不然也不会沦落到问段绍怀:“你当时是怎么出柜的啊?”
他嘴唇都自己抿得很红,让人有种被恶婆婆刁难了似的委屈。
段绍怀实话实说,“我感觉我的经验对你来说不适用。”
家庭,人的个性,惯用的事情处理方式,相同之处可能只有性别男。沈榆现在急于找一个发泄焦虑的洞,所以病急乱投医。
段绍怀想了想,和缓地开口:“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很显然,口头上的安慰对你来说效果并不会很好,你焦虑的病灶一天不除,情绪的折磨就会循环往复。”
“换了别人我可能不敢这么说,”他摊了摊手,“不过我觉得你忘了,温遇旬这个人本来就不需要那么多的担心。”
段绍怀回去了,留下沈榆一个人坐在窗边。
玻璃窗的角落上结了很薄的一层霜,沈榆一瞬不眨地看着,脑袋里反复播放着很多不是刻意也能被留住的声音。
段绍怀说:“温遇旬这个人,是从小用钱和资源养起来的,首都有钱人很多,但是有钱人也分阶级,他是站在最上面的那个。”
温遇旬小时候和现在差不太多,比起许多后天因素培养出来的、并不正面活泼的性格,他是完全天性使然。
本来就性格沉闷了,梁淑婷还得搞他一下,段绍怀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刚见到温遇旬的那一天,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梁淑婷和别的男人约会去了。温遇旬穿戴很整齐,面无表情地站在独栋别墅门口的台阶上,看梁淑婷在上车之前,给他留了两个隔着空气,没有实质的飞吻。
段绍怀那时刚从美国旅游回来,住在他隔壁。小小年纪就是个混球,行李箱被阿姨拎走了,他走过去对温遇旬说:“你妈妈不要你啦!”
“……”温遇旬给他留下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转身走了。
段绍怀一语成谶,当天晚上,温遇旬家里见人下菜碟的佣人把他关在门外,假装听不到儿童发育尚未完毕的骨骼和血肉在厚重大门上敲打出来的声响。
段绍怀的父母在隔壁吃饭时都听到了。
“去看一看。”段太太对家里的做饭阿姨说。
小孩对所有事情有着天生的好奇心,段绍怀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等着阿姨带回有趣的消息。
阿姨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轻声对段太太说,隔壁那个女人的小孩被关在门外了,一直在敲门。
对段绍怀来说是有趣的消息。但段先生听此都皱起了眉:“家里没人吗?”
阿姨说:“那个女人出去了,但是家里的灯是亮着的。”
段太太点点头,“那你先去把孩子带到家里来坐一坐吧,不要回去了。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天很冷。”
人不一会儿就被带回来,温遇旬小时候粉雕玉琢的一个面瘫小孩,年少的俊美在此刻就显出雏形。段绍怀当时也是年龄小没有审美,居然只觉得这个人还是和下午见到时一样,没有表情叫人不想接近。
邻里之间的关系在一开始总是笑脸相迎,段先生和段太太都很热情地招待他,拿水果和饼干给他吃,温遇旬会很有礼貌地说谢谢。
“打招呼呀。”段太太对段绍怀说。
段绍怀在拼玩具拼图,十分敷衍:“你好。”
段太太显然不大满意,又让段绍怀自我介绍,用他上学校的时候的方法。
段绍怀本来就对温遇旬有莫名其妙的敌意,因此极其不耐烦,但那是妈妈的要求,他就摇头晃脑地说:“我叫段绍怀,今年七岁六个月,星座是白羊,最喜欢的小动物是鳄鱼……”
好长一段话,温遇旬听得都愣了愣,可能是没见过这么能讲话的同龄人。
过了一会儿,段绍怀一段劈里啪啦的自我介绍扔下去一点不带响,在学校里他说完这么多话,讲台底下的掌声十分热烈呢,还有人问他星座怎么测。
这个人怎么跟条木头一样不会说话呢?
段绍怀有点挫败了,他抬头去看温遇旬的脸,惊奇地发现那人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得有点纠结。
半晌,木头终于开口:“我叫温遇旬,今年……六岁,六岁,星座……”沉吟几秒,“喜欢的小动物是小狗。”
对温遇旬来说十分够呛的一长段话,他说完以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段绍怀看了他几秒,然后和段太太一起笑了。
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段绍怀看着温遇旬因为长时间待在寒夜的风中,冻到发红脱皮的鼻头,说:“我教你测星座吧。”
关系稍微密切一点,但温遇旬话还是不怎么多,至少不再当哑巴了。
测完星座后,段绍怀听见外头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段太太打开他们房间的门,告诉温遇旬要回去了,他妈妈回来了。
“等一下!妈妈!”段绍怀说着,拉着温遇旬的胳膊,一起挤到了一个角落。
“我在学校里是大哥。”段绍怀说。段太太和其他的太太来家里打麻将时,他听说过隔壁住的歌星家里还有个小孩,那小孩没人管的,天天被佣人翻白眼,居然还给他吃过夜的剩菜!
“?”温遇旬又用那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他。
小孩的脾气走得很快,此时已经完全把温遇旬当成自己人,他小声说:“我教你,你家里的佣人欺负你是吗?我知道的,但是你受了欺负,一定要反抗!不然他们就会觉得你好欺负,然后一直抓着你欺负,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
“所以在学校没人能欺负我!”他又得意地重复一遍,“我是大哥!”
“……”
段绍怀撩起自己的袖子,挤出一坨勉强有点弧度的肱二头肌,“实在不行,你就打他!”
“……嗯。”
段绍怀对这种顺从非常满意,放下了袖子:“反正要想办法,不能让自己受欺负!”
温遇旬当时还没戴上眼镜,眼睛黑得很浓郁。
他说:“好的。”
温遇旬回家去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过。段绍怀非常挂念小伙伴的安危,时不时向段太太打听,有天从外面回来的段太太说:“他们家换佣人了。”
段绍怀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段太太又说:“那家管事的女佣据说特别惨呢,偷了女主人的项链,被一个男人丢出家门的,哭得好大声,还狡辩说没有偷东西……”
“那她偷了吗?”段绍怀无知地仰起头。
段太太说,不知道。
“小孩当时就站在楼梯上看着女佣被丢出去的,我还看到他笑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呢,他一句话都不讲,眼神好可怕的……”
彼时段绍怀并不在意温遇旬的眼神是否吓人,他只是为自己的伙伴摆脱苦海欢欣。
“所以温遇旬这样的人,反抗精神是丰富的,未达目的是不择手段的,手段也是十分强硬的。”段绍怀说。
“你要是觉得实在痛苦,不如全权让他负责,只要他喜欢你,你不妨试着有恃无恐。”
段绍怀犯过不少事情,温遇旬保了好几次人,每次都告诉他是最后一次,下次依然会皱着眉冷着脸去捞他。
沈榆仍盯着窗看。
窗上的薄霜突然覆上一块粉色的东西,像是舔了一下,那块粉色的东西移走时,霜神奇地消失了。
“叩叩。”玻璃窗突然被谁敲了两下。
沈榆抬了抬头,温遇旬站在窗外,大约嗓子又不舒服,举起拢成拳的手,放在嘴边咳了咳。
他手上缠着一根深色的绳子,绳子很长,沈榆跟着它一路看到温遇旬脚边。
萨摩耶舔了一嘴冰凉的霜,吐着舌头,朝窗内的沈榆笑。一块巨大的蓬松毛绒面包。
沈榆无端想起哈利波特的电影,海格站在魔杖店外,拎着一只装着猫头鹰的笼子,隔着窗子,对哈利说“生日快乐”。
温遇旬也对他微笑了笑,做了个口型。
今天不是沈榆的生日,所以沈榆猜测是——“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这章的字数其实是两章的量,双更的话看看吧,如果十二点之前发了就是有,啵啵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