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榆陪温遇旬一起去医院。
温遇旬这几天的作息逆向调整,由从前的晚睡早起变为晚睡晚起,沈榆收拾好可以出发,他还在刷牙。
沈榆握着手机摸到温遇旬旁边,“司机的号码是这个吗?”
他刚搬过来的时候温远就和他说过,如果他有什么出行方面的需要,就叫司机接送,顺带把司机的号码发给了他。
沈榆没习惯这种出行模式,当时只是应下了,连号码都没有存。
这时又从和温远的聊天记录里翻出来,他不太确定。
温遇旬掀起半阖着的眼皮,从镜子里敷衍地看了一眼,说:“不叫司机也行。”
恋爱以后总是喜欢有更多两人独处的时间,沈榆阖温遇旬都是个比较清冷的性子,就算只是路上的十几二十分钟,也觉得两个人待在一起时最自在。
最近几次一起出门都是温遇旬开车。沈榆想了想,说:“我听说做完胃镜会有点难受的,你就别开车了吧。”
“你的驾照不是刚拿到没几天?”温遇旬问。
沈榆顿了顿,说:“你也知道拿到没几天,我还有点不敢上路。”
“没事,”温遇旬将毛巾挂回架子上,“走吧。”
去的时候还是温遇旬开,他开车一向速度快,但不太稳重,应该是以前阖段绍怀一起玩儿留下的坏习惯,沈榆开门下车的时候都有点头晕目眩。
周中医院人不算多,他们很快就找到诊室,医生在交代注意事项。
“胃镜是做全麻,大概一个小时以后能清醒,胃镜会先结束,家属到时候可以先进来陪着。”
沈榆点点头应了,温遇旬没什么表情地坐在旁边。
医生提前一步进了检查室,沈榆转头要温遇旬把外套脱下来,眼镜也摘了,他帮忙拿。
不知是不是错觉,温遇旬平时雷厉风行一个人,沈榆觉得他脱外套的动作有一丝刻意的拖延。
沈榆一手抱着温遇旬的大衣,一手捏着他的眼镜,鼻腔里盈满了他身上沉沉的古龙水气味。
不明白为什么,沈榆看着温遇旬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透出来的脸,对他说:“很快就结束,你一睁眼我就在旁边。”
按理来说温遇旬没什么需要他安慰的情况,但沈榆就是想要这样说,并且觉得此刻就应该这样说。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所进步,开始向温遇旬聪明的头脑靠拢,稍微掌握了一点揣测人心的办法。
如果和林皎描述此种现象,她应该会大呼灵魂契合。
温遇旬低低地“嗯”了一声,趁转身的这一瞬间,捏了捏沈榆的手掌。
他贴过来的那寸皮肤有点凉,也有点湿,让沈榆意识到温遇旬虽然身体上的肌肉硬邦邦,表情也常年冷冰冰,但或许并不是不需要安慰,也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坚强。
如医生所说,胃镜的检查时间不长。但由于温遇旬那脆弱的肠胃早就产生过病变,这次是来复查,所以时间相对较长,过了半个钟头左右,检查室的门开了,温遇旬躺着被推出来,转入暂时性病房,安排了靠窗的一张床。
沈榆一直在正对着检查室门口的椅子上坐着,兢兢业业地帮温遇旬抱着大衣,在温遇旬做检查的这段时间里,听过了身边小孩儿哭闹着不想打针的全过程,除了眨眼,动都没有动几下。
直到面前一直紧盯的门开了,全身的肌肉才如同重生一般地又活过来。
医生对沈榆说:“检查报告下午来拿,患者醒了以后,观察十五分钟,如果没有产生太明显的身体不适就可以走了,有情况随时叫我们。”
病房门关了,就又是他们两个人。
温遇旬的呼吸很沉,眼睛紧闭着,沈榆平展开一直抱在手里的大衣,给他盖在身上。
病房里出奇安静,沈榆却发现自己的大脑此时过分活跃。
那种在路边站着吹冷风,思绪纷飞却抓不住一缕的感觉又回来了。
检查是否顺利呢,麻醉推进皮肤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头晕吗,会痛吗,他没人看着就忘记吃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掉呢……
他坐在床边想这想那,手指不自觉地缠着温遇旬大衣的一角,将那块高级的毛呢抓得很皱,忽然手上碰上了个东西,他手背一痒,动作和思绪一齐被截断似的停下了。
温遇旬仍躺在床上,眼睛却半睁开来,侧躺着低了低头,头发碰到沈榆的手背。
“醒了?”沈榆撩开他眼前的碎发,问。
温遇旬的头发比沈榆更粗也更硬,黑得很纯粹,不像沈榆的细发,在光下看总是带着一层棕。
温遇旬模糊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个音节,眼神转向沈榆。
早就听过打了全麻的部分患者会在意识尚未清晰的时候做出一些类似神经病的反应,沈榆停止乱飘的思绪,心里产生一种隐秘的期待感。
昨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由于不放心,他还在手机上查过相关的副作用,了解过大部分后,大数据突然给他推了一条视频。
视频由一位刚经历全麻、并没有完全清醒的女生的朋友拍摄,视频里的女生精神亢奋,笑嘻嘻的,嘴里含着些胡话,然后拍摄者笑着问她:“你说你是小猪?”
女生挥舞双手,说:“是呀!我是呀!”
沈榆想到这里,捉弄人的恶趣味一下子涌上来,便也低头,在距离温遇旬耳朵很近的地方问他:“你清醒了么?”
温遇旬声音很闷:“嗯。”
沈榆看了看他,“真的?”
温遇旬的回答像没听清沈榆问了什么,仍是:“嗯。”
沈榆确定了,拿出手机,想了想,点开了录音软件,小声问他:“你是不是小狗?”
温遇旬千辛万苦给他抓回来的玩偶小狗发挥作用,相较小猪,小狗在沈榆心里的份量重了不少。
他依旧恹恹的:“嗯。”
“……”沈榆无声地笑出来,乌黑的眼珠弯在眼皮里。温遇旬无知无觉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睛又闭上,重新睡过去了。
温遇旬又睡了二十多分钟才醒,醒的时候沈榆遵守约定,就坐在他身边,拿着手机放在耳边,不知道在听什么笑得很开心,他确实一眼就能看见。
他没心思纠结沈榆在笑什么,脑袋里像是有人重重敲钟,“咚——”一下,温遇旬又被敲得闭上了眼。
沈榆的余光抓到动静,有些手忙脚乱地放下手机,接着迅速蹭到他身边。
“这回是真醒了吧?”他问。
听不懂什么真的假的,温遇旬晕得皱眉,心情不佳地:“嗯。”
沈榆听到他又“嗯”,抿着唇,很克制地笑了一下,发出了一点细碎的声音。
“头晕吗?”
温遇旬翻了个身,说:“有点。”
沈榆点头,两人遵循医嘱,又在病房里待了十五分钟,等到温遇旬没那么头痛,出来和医生打了个照面,就被允许走了。
今日气温有所回升,外头太阳热烈,沈榆的发丝如约而至似的呈现一种飘浮的金色,温遇旬脸色有些苍白,垂着眼皮,手放在大衣口袋里,精神不虞地缀在沈榆身边。
“检查报告下午会出来,”沈榆看温遇旬的表情,问,“要不要先回家睡一觉?”
温遇旬嗓子难受,多的一句话都不愿意说,于是很简短地回答:“不回家,带你去外面吃饭。”
沈榆以为温遇旬指出的吃饭类似于约会,没想到等他们坐上车,温遇旬坐在副驾驶给沈榆调导航,机械女声传出的目的地指示是“滟宴”。
“去坑他一顿。”温遇旬说,随即靠回椅子上,抱着胸又陷入假寐状态。
他放任自流的态度令沈榆有些难以安定,温遇旬闭着眼睛不说话,也不动,像把生死都交给了沈榆。
沈榆咬咬牙,鼓起勇气正打算跨出这史诗般的一步,却发现根本没有跨动。
“你踩的是刹车。”温遇旬说。
沈榆羞愤低头:“对不起。”
他觉得自己来开,温遇旬和他必然都是难逃一死,犹豫道:“要不我还是叫司机……”
温遇旬在旁边已经快要跌入睡眠,语气很冷:“不用,开。”
在经历了无数次偏航后,沈榆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地开到滟宴门口的停车场,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
温遇旬从另一侧下来,脑后的头发有些乱。沈榆那么多次急刹,他眼皮都没动,不知道是真的太难受,还是根本懒得管。
段绍怀早就等在门口,见到人,哆哆嗦嗦地大步跑过来,揽住温遇旬的肩膀:“怎么那么慢,我都快冷死了。”
温遇旬难得没挥开他,向沈榆招招手:“钥匙。”
沈榆就把车钥匙递给他。
“哟。”段绍怀懂了,笑着揶揄道,“弟弟会开车了啊。”
段绍怀领着他们,在大厅靠窗的其中一张桌子上坐下来。
“今天包厢都订满了,”段绍怀说,“小温少爷,下次提早说,这次先委屈您一下。”
温遇旬对这些没什么讲究,“我还当你是飞黄腾达了看不上我,包厢都不愿意给我坐。”
吓得段绍怀转身就走,要给温遇旬开一瓶他不久前刚淘到的好酒。
“喝不了。”温遇旬瞥到沈榆看过来的眼神,自觉地叫住段绍怀。
“对,对,”段绍怀折回来,“你胃不好。”
他伸手进上衣的口袋,摸出一包烟,“这烟也不错,是你喜欢的味道,来根烟?”
温遇旬挡了下他的手,“不能抽。”
段绍怀问了才知道温遇旬刚做完胃镜回来,点点头,问:“那您吃点什么?我去吩咐厨房做。”
“要禁食。”温遇旬说,“随便给沈榆弄点什么就行,要好的。”
段绍怀的表情变得复杂,“那你来干嘛?”
温遇旬说:“来杯热水。”
“……………”
温家的产业在首都立于金字塔尖,温遇旬言行自有约束,平时生活中的吃穿用度都没有太多讲究,又不涉猎商业圈,就算气质矜贵也会让人常常忘记他在温家的公司里持股不低。
上位者的不良嗜好该有还是有一点,酒量好抽烟猛,从前虽然不参与段绍怀他们玩的那些惊奇的项目,但不抽烟不喝酒的样子未免有些吓人。
“热水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将近十年了。”段绍怀咬牙切齿,“你居然在我的地盘上喝热水,是不是兄弟……”
温遇旬默默递去一个眼神,段绍怀立刻转头:“好嘞您稍等!08号桌一壶长白山有机矿物质水!七分热!”
段绍怀去后厨让人准备吃的,沈榆一副想笑不能笑的样子,温遇旬将手重新放进口袋,身子在桌沿上撑了一下。
沈榆立刻就不想笑了,问他:“很难受吗?”
温遇旬头晕、手脚发软、喉咙痛、甚至有点想吐,但说出来的话是:“还好。”
热水在手边循循散着白色的热气,温遇旬自己倒了一杯,也只是在唇边碰了碰,没有喝多少。
饭点生意很好,包厢没有位置,大堂也坐了不少桌,周围熙攘,交谈声像进了滤网再被递出来似的,确切的谈话听不清多少。
“叔叔阿姨,这杯我敬你们。”
“还叫叔叔阿姨啊,今天算是正式见过面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拘束。”
“好的,好的,爸爸妈妈。”
一家人。爸爸妈妈。
这段谈话声音的发源地起于隔着两桌距离的身后,提取到特别关心的字眼,沈榆听到了,低着头发散了半天,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逐渐不受干扰。
因此也没有听到温遇旬在叫他。
右手被猛然拍打一下,沈榆回过神来,发现温遇旬在对面,眼神冷峭,眉目低沉。
“沈榆。”他又叫了一遍。
这次沈榆听到了,张了张嘴,“啊。”
“手不感觉疼吗?”
沈榆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紧握在完全不隔热的玻璃杯上,里头盛的是刚烧开不久的滚烫开水。
作者有话说:
长长嘟